据说,乡下小镇上只要有三个酒鬼,就能让一家小酒吧维持下去,虽然我和表哥托马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可我们还是少一个人,对皮尔斯街上开“北极星酒吧”的凯利赫先生来说,这段日子实在难熬。
“接下来爱尔兰电力公司的账单就要堵到我的门口,”他说,“这非得把我逼疯不可。你们等着瞧吧,该死的保险单也要来了。可恶。”
他拿起抹布走到吧台边,打着细密的小圈擦起来,顺着木头结节和纹路走向擦来抹去,凯利赫先生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夸张的小动作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据说,就算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要维持应有的体面。像凯利赫历代的祖先一样,凯利赫先生的嘴巴苦涩干瘪,闭得很紧,灰色的小眼被不公正逼出了疯狂的神色。
“我没遮没挡的,”他说,“这日子过得真是提心吊胆。我就听天由命吧,任凭四面八方的风往我身上吹。你们还会瞧见我的,孩子们,拎着手提箱,站在路边,拉长着脸。济贫院!这就是他们打发我这种人去的地方!”
挂钟估摸到了十二点,打了个激灵走了过去,仿佛这是个紧要的关头。在百叶窗外面的世界,天气看起来挺不错。树上有鸟儿,公园里有花儿,还有一年中到来的第一丝暖意。临近中午的小镇节奏迟缓,炽热的阳光亮得刺眼,似乎只是为了显露这个地方的窘迫。
“干脆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处死算了,”凯利赫先生说,“那样我至少还死得快点。”
“北极星”是个舒适的去处,这里有黑黝黝的木头,擦得锃亮的玻璃,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只为图个清净(声音开得很低很低),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洒进来,你要是使劲看的话,还能瞧见远处荒凉的山丘。我和托马斯在高脚凳上坐着不动。论起脾气暴躁、满腹忧虑、睡不好觉,我们俩是十足的典范。咕嘟咕嘟的声音慢慢响起来,我喝完了放在面前的酒。
“你能给我再来一品脱吗,凯利赫先生?”
“当然可以,布兰登。”
“表哥呢?”
“我也要。”托马斯说。
凯利赫先生本人从不喝酒(再也不喝了),可他成加仑地喝奶茶,在吧台旁边狭小的私人领地里,常年有一把鸣音水壶叫个不停。水壶的哨音像是孤独的海鸥,又像是肺里传来的喘气声,组成了酒吧里的音乐。凯利赫先生起身去接黑啤酒。他拿起每个干净的酒杯,接到距杯沿七分之二的地方就停住,杯子巧妙地向着酒嘴处倾斜,让垂直流下的黑啤酒不会溢出来,然后他把酒杯放好,褐色和奶油色的泡沫翻涌交融,黑色的液体升上来,这是你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魔术秀。
“这个国家的小产业要给搞垮了。”凯利赫先生说。
“你说的是谁?”我说。
“我们这种辛苦操劳的人,布兰登。我们就是拿着铁锹吭哧吭哧干活的人。什么都不懂!在这种地方,你只能落到这个下场。”
“真气人。”我说。
他拿走我们用过的杯子,压根就不瞧一眼,真是周到得体,然后把杯子放进整洁的洗碗机里,它们会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同伴。他给干净杯子斟满酒,利索地点了点头,放在我们面前,一张钞票滑过去,我们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算是感谢。
“伦斯特宫的那些家伙比妓院还不要脸。”他说。
我们没有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这是个可怕的缺憾。母亲、女儿、恋人、妻子,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一个都没有,因为女人在这个郡算是大奖,说实在的,我们都不是大奖得主。正是由于缺少女人的缘故,我们把自己变成了老女人。我们每天相互取乐的法子,不过是念叨自己的病痛,发发牢骚,谈论天气的变化,议论镇上的陌生人。镇上不管有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都逃不过我们的闲言碎语。即使一面墙上溅了点油漆,“北极星”里也会有人留意到。凯利赫先生皱了皱眉头,把长着老年斑的手伸到身后,摸索着肩胛的某个地方,他抬起眼睛瞅着天花板说:
“你们有没有觉得肺里一阵凉疼?”
“凯利赫先生,你说的不是白热病吧?”
“没错,布兰登!”
“疼得厉害。”托马斯说。
“就像捅了一下!”凯利赫先生说。
“哎呀。”我说。我们三个悲伤而无奈地点了点头。
“北极星”在镇子上的位置并不起眼。你沿着罗素山陡峭的斜坡走下去,经过加油站和美发店,低着头走过守卫身边,远离了小镇的商业区和车流,你突然向左拐进一条狭窄昏暗、没什么特色的街道,这就是皮尔斯街,从街上的沉闷无聊看得出,矗立在附近那位特殊的殉道者【可能指帕特里克·皮尔斯,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领导人,他在起义后被处决】有多么不受人待见。“北极星”是皮尔斯街上唯一的动静,每天只有一个小时,阳光会照进这个狭窄的山谷;现在到时候了,凯利赫先生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把百叶窗全放下来,挡住了阳光。他是个小个子,身材瘦削匀称,脸色蜡黄,五官扁平得令人印象深刻,像是在悬崖上雕凿出的黑色阿兹特克人,外人说不清他的年纪,不管四十三岁也好,七十四岁也罢,你都不会感到惊讶,他走起路来有点像查理·卓别林,左摇右晃,步子迈得飞快,可你压根不会提起这一点。
“天气相当不错,凯利赫先生。”
“看起来挺好的,布兰登。”
“头天晚上我们喝倒了。”
“昨晚天气真是糟透了。”
“北极星”里有五张镀锌的桌子,整齐地摆着啤酒杯垫,他挨个从桌子上拿起杯垫,虽然都没有用过,可他还是换上新的,动作活像是在拉斯维加斯发牌。他回到吧台后面,清了清嗓子,发出嗯哼的声音,身上流露出完成小仪式的满足感,不过现在只余下微弱的光芒。
“山上那些家伙怎么样?”
“还行,凯利赫先生。”
“至少还不错,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胡里根的生意垮了?”
“我说了。”
“他们拿这开玩笑?”
“是啊,凯利赫先生。”
“下场可真惨。”
“我本来以为他能勉强撑下去。”
“确实不行。”
“就算这样,也很难得到同情吗?”
“你要是倒霉了,那家伙可不会笑话你,布兰登。”
“那把胡子对他没什么用处。”托马斯说。
新闻快报压过了古典音乐的声音,说的是暴力死亡、非洲暴行、石油短缺,卡斯特尔岛有个寡妇买到幸运数字中了彩票大奖,我们听得很认真,虽然“北极星”远离尘世,但绝不是与世隔绝。
“伤感古怪的生活,先生们?”
“说得婉转点,凯利赫先生。”
黑啤酒的劲头就要上来了。这是今天的第三杯酒,喝酒的速度现在要慢下来了,早上的忧虑烟消云散,我们已经过了内疚的钟点,向着微醺的下午前进。就连托马斯也变得快活起来。这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远处的狗相互撕咬,但其实是身体里让人讨厌的动静,不过我也拿不准,究竟是我还是表哥的胃里在响。正儿八经地喝酒,这辈子死心塌地地喝酒,毕竟是个辛苦的体力活。
“就算这样你还要撑下去吗,凯利赫先生?”
“你永远不能垮,布兰登。要是垮了就全完了。”
《爱尔兰时报》的填字游戏登场的时候到了,通常来说,我们仨做起字谜来得心应手。托马斯准保让你大吃一惊。整个上午,他像石头那样坐着不动,然后突然吐出“歹意”和“傲岸”之类的字眼。不过今天填字游戏被抛到了一边,因为“北极星”要迎来一场骚乱。门开了,魅力女郎走了进来。
魅力女郎走路的姿态十分优雅,举止洒脱。她的手上戴着珠宝,颈间也点缀着珠宝,穿着精致的羊毛衣服和高筒皮靴,披着绿色天鹅绒的斗篷,衣服的质地与用机器晒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魅力女郎走到我们身旁的高脚凳边,优雅地坐了上去。
“你们好啊,小伙子,”她说,“你们有什么红酒?”
“北极星”绝对没见识过这种魅力四射的派头,更别说用这副低沉沙哑的嗓音讲话,凯利赫先生满脸通红,赶忙行动起来。
“夫人,”他说,“恐怕我拿不出多少上等货色,不过我还是找找看吧,找找看。”
他从酒吧里放的各种红酒中分别挑了一瓶,那种三百三十毫升、铁皮封盖的小玻璃瓶;要是黑啤酒喝得太多,到了可以排山倒海的地步,我和托马斯就会在深夜里改喝这种红酒。饮红酒、灌烈酒的那些晚上,我们都很少跟人提起。
“说真的,”凯利赫先生说,“我应该把你拜托给这两位先生,他们都是行家。”
我腼腆地点了点头,伸了伸脖子,看我的嗓子好不好使,虽说声音有点哆嗦,可还是出声了。
“这瓶梅洛酒还算不错,”我说,“智利产的。”
“哦?”她说,然后拿起瓶子来仔细打量。她对我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两条长腿在羊毛褶皱下面交叠起来。丝袜摩擦发出沙沙声,就像一道闪电打在屋子里噼啪作响,我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跟你说实话吧,这瓶黑皮诺很平庸。说真的,相当……平淡。这三瓶酒里,我差不多要选解百纳。这瓶酒倒不是那么张扬,口味很普通,可是没什么毛病。有几分……”
“丰满且醇厚。”她说着轻轻抿了抿嘴。
“可以这么说。”
“挺可口的早餐酒。”托马斯说,你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抖机灵。那女人朝他露出了更俏皮的微笑。
“那我就听你的。”她说着拿起瓶子拧开瓶盖,修长的手指动作迅速,令人眼花缭乱。
如今嫉妒在镇上可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我此时的恶劣心境,是包围着我的寒冷薄雾。可嫉妒也像一首熟悉的老歌,不管是镇上的每个公共酒吧,尼古拉斯街上所有的低级酒吧,酒店里弥漫着麂皮味的寂静酒廊,还是城堡大道上所有的音乐酒吧,你都能听到这首歌。收音机里说,有个复杂的锋面低压槽从大西洋向陆地移动。祝它好运。
“这样的天气,”她说,“你不知道要不要穿件外套什么的。季节变来变去。”
“季节可没什么选择,”凯利赫先生说,“你从哪儿来的?”
她说了一个西部小镇的名字,那地方离得太远了,我们猜想那里的日子应该过得很艰难,只是想象不出那个小镇的生活都有什么不如意之处。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凯利赫先生说。
“走了条不起眼的小路。”她说道,向凯利赫先生眨了眨眼睛,而凯利赫先生的神色就像圣诞节那样被点亮了。
她打听起镇上租房的情形,我能感觉另一个自己在高脚凳上跃跃欲试。我们跟她讲起可能会有什么房子出租。
“你说的是一晚上,一星期还是多久?”
“那可说不准,”她说,“我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念头会冒出来。你有过那种经历吗?你睡醒时有没有想过,要是掉头就走会怎么样?要是突然转向会怎么样?”
乍看上去,她似乎化了精致的妆,可是在“北极星”这个快活的下午,只要稍加打量,就能看出她脸上的瑕疵和破绽。睫毛膏略微晕染到眼圈,唇膏也涂得很潦草,让她看起来有种令人忧心的气质。这暗示着并不让人讨厌的刺激,因为“北极星”的白天过得很慢,黑夜追逐着白昼,却也只是小跑而已。
“你能给我再来一品脱吗,凯利赫先生?”
“好的,布兰登。”
“表哥呢?”
“当然也要。”
“你呢,小姐?”
“好啊。”她说。
凯利赫先生露出了他惯有的嘲笑。
“我得说,你看人的眼光真差劲,布兰登。”
“啊?”
“她可不是什么小姐。”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我迟迟才明白过来,她左手的中指上戴着宝石,闪闪发光。她自己看了看,貌似高傲地亮出了戒指。
“其实,”她说,“我分手了。”
另一个我在高脚凳上觉得头晕目眩。
“真是遗憾啊。”凯利赫先生低声说,大着胆子插话后,他又变得规矩起来。
“啊,”她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点了点头,三个人阴沉得像是猫头鹰。我们点了点头,仿佛我们觉得爱情的残酷变数不算什么新闻。我们点了点头,仿佛我们对失恋的心碎与痛楚深有体会,好像我们都在凌晨四点走过城堡大道,淋着冰冷的雨,竖起衣领挡住寂寞的风。哦,我们可不会为破碎的心付出什么。
“婚姻就像一张旧唱片,”她说,“不停地转了好多年,然后划了太多的伤痕,没法听下去了。”
陌生人的这番话,让“北极星”的吧台上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我们的黑啤酒还没有接好端上来,她已经把第二小瓶解百纳喝下去不少。
“你们种地吗,伙计们?”她说。
“很难这样说,”我说,“在这个时候。”
“失地农民!”凯利赫先生说。
“别理他。”我说。
“你拿走了眼下的好处。”她说。
“傻瓜才不拿呢。”我说。
当然,这些年我们过得很不错。附近的土地不怎么样,甭管怎么看都不怎么样,但是能清楚地看到荒凉的山丘,河里满是长虱子的鳟鱼,足以吸引人们来到这里。我们把他们想要的土地卖给他们,这里有不少闲置的土地。
一辆卡车开过去,震得摆放整齐的玻璃杯吱嘎作响,凯利赫先生痛苦地闭了会儿眼睛,看得出他忍住没有骂出声。
“这么多车,”他说,“他们就会从这儿抄小路,你看见没?他们上了城堡大道,就进入交通舒缓区。这些混蛋卡车司机,整天抄近道!不好意思,说粗话了。这样,还怎么让交通舒缓下来?”
“措施到位就行,”她说,“你是不是要问我,过这么多车有什么好处?”
她耸了耸肩。这是个友好的举动,好让坐在廉价椅子上的我们明白,她佯装的困惑不过是开玩笑。她是那种我们并不全然陌生的女人。在寂静的小镇上,有些女人强烈渴望激情和刺激,即使这只会带来麻烦。这样的女人往往是某个地方唯一的生命悸动。我们被她搅得心神不宁。凯利赫先生的嘴张得合不拢,感情起伏得厉害,仿佛她是从狼群中带回来的圣女。托马斯的胖脸涨得通红,显然他心里转着各种念头。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这样我就可以在梦里见到她。
“把所有的车从路上赶走,”她说,“所有的卡车和吉普车。用这些玩意生起篝火,烧得像火把。看着车烧起来,等着油箱爆炸。攻占县议会,撕毁道路平面图。再也不会有转盘,也不再有停车带。不管谁走到有机械说明的车辆旁边,都要被摁到墙上,趁着天没黑毙掉。想象一下,伙计们,世界再次放慢到人类的节奏。我们可以徜徉漫步。那会怎么样呢?”
“这女人,”托马斯说,“很合我的心意。”
“听着,”她说,举起三根手指,指着我们的酒杯,向凯利赫先生眨了眨眼,“从犀牛弗林身边逃走的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坐在车上。”
“谁?”
“我丈夫。”她说。
“那你们……现在是分居了?”
“没错,”她说,“从今天早上大约四点半算起。”
她把第二杯剩下的解百纳一饮而尽,开始喝新的一杯。她从精致的蛇皮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桌子上。
“先生,你自己来一杯吗?”
“谢谢,我不喝,”凯利赫先生说,“我好多年不喝了。”
“哦?”
“喝酒对我不合适,有位医生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说我活不到四十岁。”
“现在你活到了这个岁数,”她说,“这么做值得吗?”
“不清楚。”他说。
我们稀里糊涂地挨到下午。古典音乐台到了让人昏昏欲睡的钟点,奏起了最缓慢的挽歌和最梦幻的乐章。可以听到山顶小镇上响起了星期四惯有的动静。车门关得砰砰作响,就像这个地方特有的音符。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就要从小学里出来,外面会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还有接连不断的嬉笑打闹声。我们都认识这些孩子。我们会看着他们长高,然后离开。岁月来了,岁月走了。你坐着张望的时间越长,这个镇子的生活就越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生活的一闪,黑暗中最微弱的一线光。在节奏慢的地方,时间却过得最快。
“你还没看到他,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她说,“上年纪的大笨蛋。顶个该死的大脑袋。体格壮得像成年人,说到底还是个小孩。”
“这是常有的事,小姐。”
“你叫我乔西好了。”她说。这名字真衬她,有狂欢节的味道,更多的酒端上来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来杯喜力?”她说,“我嗓子疼,可是不行,听着,我还是照老规矩吧。要么喝葡萄酒,要么喝啤酒,不能掺着喝。”
“至理名言。”我说。
“你们都结婚了吗,小伙子?”她说,“我想没有吧。你们最好别结婚。少惹麻烦。”
“我愿意惹麻烦。”托马斯说。
“喂!”凯利赫先生说,“这话可不正经,汤姆。”
托马斯扑通一声从高脚凳上摔下来,他说漏了嘴,不免觉得难为情,便朝着洗手间走去。她转过头去看了托马斯一眼,舌尖舔了舔嘴唇。
“那个闷声的家伙怎么回事?”她说。
“他就是不爱说话。”凯利赫先生说。
“我早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教训。”她说。
我觉得自己内心一阵颤动,心跳加快了,凯利赫先生拿着抹布,顺着木头结节和纹路走向擦来抹去,我们都很紧张,挨到托马斯回来。
“跟我说说,”她说,“总是这么闹哄哄的吗?”
她把腿搭在一起又分开,屋里就像打下一道闪电;这天下午仿佛有穿红军装的士兵端着装好火药的毛瑟枪围着我,就听见我说:
“你能给我再来一品脱吗,凯利赫先生?”
“好的,布兰登。”
“表哥呢?”
“你会抛下我,让我继续过倒霉日子吗?”托马斯说。
“他也要,凯利赫先生。乔西呢?”
“为公路喝一杯。”她说。
气氛又平静下来。奶油色和褐色的泡沫融在一起,虽然我在寻找闲聊的话题,好由此引出话头,不过现在没必要了,因为有种东西在乔西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更充分地打开了自己的内心。
“我开车扭了脖子,”她说,“开了半夜的车,路况不好。可我一定要从那个混蛋身边逃走。这个大傻瓜灌了酒,他不准我从他眼前离开。接下来,我知道自己躺在车库的地上,被胶带捆着动不了。”
小学生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走过,似乎一身轻松,这是每天三点半的节日,镇上的吵闹声到了下午就会变样,加快了节奏,一种特殊的骚动会浮现出来,显得匆忙喧闹,人们匆匆赶回家,仿佛等待着什么,通常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喝酒的速度也会加快。这往往是喝烈酒的时候。
“这就是胶带弄的。”她说着卷起袖口,露出隆起的伤痕和肿块,黄色的水泡和红色的血痕,发出轻柔的声响让人宽慰。那声音像是在说:在黑暗中轻轻地抓住她,把她拉向你。
“他说,你跟谁说话来着。我看见你和他说话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她耸了耸肩说,“我早该看出来了。”
她喝完了剩下的酒,满怀欣喜地看着我们,预示着共同的经历即将到来,她也会成为这个地方的常客。
“还有别的事,伙计们。”她说着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每一步都不拖泥带水。
“我十一点开门。”凯利赫先生稳重地说。
“好的,知道了。”她又向他眨了眨眼,转身走了。
“北极星”就这样得救了。在光线暗淡的午后,酒吧里摆着五张镀锌的桌子,挂着蒂珀雷里郡金蓝相间的旗子,还有三把高脚凳放在吧台旁边。黑黝黝的木头结节,纹路的走向。玻璃的光芒,墙上的挂钟,昏昏欲睡的音乐放个不停。四面八方的风和复杂的低压槽,都影响不了“北极星”。“北极星”就是个避风港。
END
作者简介
凯文·巴利(Kevin Barry,1969—)是近些年爱尔兰涌现的颇具创造力和个性的作家之一,被批评界誉为“爱尔兰伟大传统的继承者”。巴利出生于爱尔兰西南部利默里克市的工人家庭,曾就读于利默里克大学欧洲研究专业,1992年搬迁到科克市一住十年,为当地报纸撰写新闻稿和专栏文章,后来逐渐转向小说创作。巴利在爱尔兰各地和欧美多国有过长期居住、工作和旅游经历,但很多小说是以爱尔兰偏远地区底层社会的人物为书写对象。犯罪、颓废、堕落、迷茫、疯狂、伤害是巴利小说的常见主题。他的作品集严肃与幽默、忧郁与滑稽于一体,具有暗沉的喜剧基调。巴利共发表过三部长篇小说,即《博海恩城》(2011)、《披头士之骨》(2015)、《开往丹吉尔的夜船》(2019)。其中,《博海恩城》荣获2013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开往丹吉尔的夜船》进入2019年布克奖长名单。除此以外,巴利还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即《小小王国》(2007)和《黑暗临岛》(2012),也因此获得爱尔兰国内重要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