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我插队时生病,队长送来一瓦罐鸡汤,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文史有料见真章 2024-03-09 22:24:46
前言:这是过去岁月的一段真实故事,叫人啼笑皆非,又令人万千感慨。开始的意气风发,后面的意志坚定,插队生活让我饱受艰辛,也促使了我成长。也不用以现在的眼光去评说,也不必掩饰什么,就让它在文中以当年的面貌显露于人。

[讲述人:乔梅]

1969年1月的一个深夜。

风高。月黑。

村里的狗似乎越叫越凶了,忽远忽近地,挟着凄厉的风直扑小楼,直冲木板门的裂缝。

从钉着木条的窗子望出去,隐隐约约可见黑沉沉的山脊和参差的屋顶。远处人声嘈杂的地方,闪现着火把和马灯暗淡的光。不时有哭声喊声随着狗吠传过来。风呼啦啦地推着树影,使远处暗淡的光和飘忽的哭声越加惨淡,叫人毛骨悚然。

男知青们个个手握木棒,站在用课桌顶着的门后;女知青们和衣坐在地铺上,冻得微微颤抖。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

这是一座位于村口土坡上的简陋的小学校舍。学校放寒假了,二楼两间大教室权且充作刚下乡的知青住处。

从福州来到这洋口公社道吴大队已经几天了。欢迎会、访贫问苦、吃忆苦饭、接受记者采访......几天的时间在兴奋、新奇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中过去了。似乎什么也还来不及细想。

紧接着,一同来的三十多名知青,就有十多个被安排到离大队所在地吴墩村十里外的黄墩村,十多个被安排到更远的富屯溪对岸的白沙大队去,剩下了我们十一个人仍在吴墩等待安排。

这天晚饭后,大队干部把全大队五个村的地、富、反、坏分子和下台“四不清”干部集中到黄墩村批斗,好对知青们进行一场阶级教育。命令五类分子坦白交代时,偏有个猴干似的病病歪歪的老地主哼哧哼哧半天说不出话,这可惹火了我们的同伴,几个初中的小男孩冲上去就给了他几拳......

夜深了,在大队部读罢“毛选”的我们十一个人回到学校。刚在地铺上躺下,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个背枪的民兵探进身子来压低声音紧张地说道:“快起来!防止阶级敌人报复!”原来,黄墩批斗会后,那老地主坐板车回道坪村,途经吴墩村时,连惊带吓一口痰上不来,猝然断了气。板车如今正停在村头。

民兵匆匆跑走了。

男知青们集中到女同学的屋里来,开始了备战:课桌垒起来顶着门,拆散坏了的凳子,将木条分发给每个人。

村里开始人声嘈杂了。约摸一顿饭工夫,赶到道坪去报信的村民回来了,带来了道坪的一帮人。

火把闪动,狗狂吠。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隐隐爬上了我们的心头。这时我才突然莫名其妙地意识到,我们在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透过窗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望出去,在黑沉沉的这块天上,我极力寻找从福州来的路上,从我们乘坐的那列货车的小窗看到的那月亮。

离开福州的那情景,已刻在了我的心头上。

1969年1月24日,整个福州沸腾了,首批知识青年大队人马要奔赴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去了。

满城的旗帜,满城的锣鼓,簇拥着胸佩红花的知青们。父母们提着网兜、干粮,紧跟在孩子身边。是送孩子出征?是忧伤地再尽一次保护孩子的心愿?这一去,谁晓得多少年多少载才能回来。

挤满街道两旁的观看的人们,脸上也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毕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是突然想起了一支曾使我感动无比的歌:

“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忽然鼻尖一酸,喉头发紧了,我立刻加快了脚步,想把锣鼓声远远地抛到后面。运送我们的铁罐货车鸣响汽笛在催促了。

我们同时离家下乡插队的姐弟三人和送我们的父母、二弟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开口。

“去吧。”终于,爸爸说了声。

登上列车后,我回身望去,爸爸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东看西望,我知道他在掩饰着什么。妈妈脸上带着笑,望着我和妹妹、大弟,眼里却分明是另一种情感。我宁可她是在流泪。

后来我们才知道,火车开动后,爸妈不肯离去,火车从视线中完全消失后,他们才在二弟的催促下回家。

突然,隔壁车厢有个女同学尖锐地大喊一声:“救命啊!”接着是一阵嚎啕大哭声。后来,车厢门被关上了,那位同学哭着死命地捶打着那隔断她和父母眼光的铁门。车厢里有谁对隔壁那哭声鄙夷地说了声。随后我们的铁门也被拉上了,听得见外面用铁线捆扎的声音。

“唱歌吧!”一个扎着羊角辫、圆圆脸的女同学提议。

于是,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在隆隆的车轮声伴奏下,盖住了所有的思绪。

天黑了,歌声疲乏了,车厢里便没有了声音。

我们姐妹两人紧挨着坐在车厢地上(男女同学分开乘坐不同的车厢),轮流就一只军用水壶喝水。

我抬头望着那小小的透气窗。黑沉沉的山崖闪过之后,不时有闪烁的星光跃进窗来。忽然,月亮,我看到了月亮!它追着车窗照耀了好一阵子,对伏在自己膝上东摇西晃的女孩子们讲着一个亲切的可爱的故事。

于是,那被新奇感和不知前路如何的茫然感搅扰而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我打起了盹......

黎明前,车到顺昌县洋口公社。

清晨,踏着冰凌未化的曲曲弯弯的简易公路,跟着拉着板车出村来接我们的社员步行十里到了大队。接着开始了几天走马灯似的活动......

狗还在吠着,火把还在闪动着,人声还在喧哗着。

白天,我们刚刚知道新华社、图片社为初到山乡的我们拍的许多照片已被放大,贴在福州东街口的宣传栏里。

其中还有我们姐弟三人扛锄头的合影。这一消息带来的激动、自豪,此刻在狗吠声中暗淡了下来。

一夜总算平安过去了。

天亮,怯怯地开了门。

这一天,我们谁也不敢单独行动。走到哪里,都见男女村民们或者指着我们在交头接耳,或者默默不语地看着我们。一种敌意似乎正从他们那儿暗暗地漫过来。

“这儿农民的阶级觉悟怎么回事呢?”我们悄悄嘀咕着,解不开心头的疑惑,心中却又升起了一种似乎庄严的责任感。

夜里,煤油灯下,急迫地翻开了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紫云英开花了。

走在上山的羊肠小路上,片片红艳艳紫灿灿的色彩不时从杂草丛后闪出,照亮眼睛。那是种植在山坡排田上的紫云英。

我时常停住脚步,一个人站在坡顶、崖边,久久地、久久地面对那一片姹紫嫣红。静静的山峰,深深的山谷,丛丛的密林,连绵不绝的荒草野树,都因有这紫红色而增添了一种默然的热烈。

山里的紫云英,心爱的紫云英!它使我心中涌起一股温柔的感动和平静的升华。

我爱上了这条山路。可这条山路是通向一个贫瘠荒凉的小山沟,那叫人心酸又叫人爱的小山沟啊。那是我们的生产队——黄坑头。

分配到白沙大队和黄墩的伙伴们走后,大队让我们剩下的十一个人挑选去处。

有三个地方任我们挑:一是留在主村吴墩,这里交通方便,生活方便,人多热闹;二是到全大队最富的生产队,那儿平地的大田多,田质好,劳动轻松,工分值高,口粮多;三是黄坑头——全大队甚至全公社最穷最落后的生产队,那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田地绝大部分是山垅烂泥田,生产方式落后,劳动强度大,生活贫困。

我们是到“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是干革命来的,岂能讲享受!想也不用想,“黄坑头!”我们冲口而出。

我们十一个人就是黄坑头的知青战斗集体。用不着去看公社和大队干部赞许的目光,也不理睬许多人的怀疑和幸灾乐祸的窃笑,那是我们天经地义就该做的,我们为自己的挑选自豪。

爸爸来信了。信在我们姐弟三人间几次三番轮着看,最后由我珍藏了起来。信里,一向严厉的爸爸露出了少有的温情。爸爸被作为“走资派”,正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啊,我们,也从革命干部子女变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可是爸爸,我们相信您!

“我心爱的孩子们,爸爸当然想念你们,但你们所向,是毛主席指引的方向,我绝对支持你们。妈妈春节后到北峰去。

我已于上礼拜回到学习小组,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学习,并准备检查。解放不解放,是决定于自己检查如何。我到春节后检查完,到时再将结果告诉你们。我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你们三个好好联系群众,这是基本的。祝你们奋勇前进。爸爸。2月9日晚于家中。”

谢谢您,爸爸!

爸爸生性耿直,几十年革命,忠心可鉴,对革命事业对工作何曾有过一丝懈怠!这封信,使我们得到些许安慰,也使我们心里有缕缕牵挂。搁下一切不说吧,就为了这封信,我们也要干出个样儿。

在大队和贫下中农一块儿过了第一个春节:组织春节娱乐活动、唱歌、跳舞、拉琴、赛球、赶墟......我们为这儿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那热闹还没从心中消除,便开始进入了实实在在的艰苦的劳动,再不是学生了,而是——农民。此时,我们才开始明白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怎样的艰辛。

进村就遇上了拆房子风波。

全生产队十多户人家,除了老弱病残的三户瘸腿老保管、编竹筐老两口、聋子赶牛汉和他的看水员哥哥一家之外,其他人家全把房子拆了,迁到山下主村去。这不明摆着打算让黄坑头田地慢慢荒芜,最终解散这个生产队吗?这可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啊,队里四类分子、五类子弟占了总户数的近一半!

站在村口望进去,一幅破败的凄凉的图景。一堵堵一截截断垣残壁,映着惨淡的阳光。几只鸡在废墟上的灰烬中扒食。间或有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土路旁的荒草瑟瑟颤抖。

一阵凉意从脚底升到心中。我只在电影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啊!我不由自主地向正在一座小土屋前编竹筐的那位老伯和他近旁一个坐在摇篮里的小伢崽跑去......

自此,每日跟着社员们往返二十里上山出工、下山住宿。

山高水寒。

山垅田终年晒不到几日阳光。

踩进冰冷刺骨的水田,烂泥浆直没到大腿根。石子、草根、稻茬扎在脚上、腿上,刺心疼。收工时,腿脚冻得麻木,踏在烧红的炭上好半天不知痛。卷到大腿根的裤管上的泥浆结成冰冷的硬块,磨得大腿发红。

坡陡田小,田埂足有一人高。砍畔(劈田埂边)本是强劳力的活,我们一样干。一天下来几乎抡断胳膊劈断腰.......

从未有过的艰苦,反倒更加刺激了我们情绪的高涨。诵着诗上山,唱着歌下山。“山,刺破青天锷未残......”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吃起盐水泡的米饭和糟菜,依然喷喷香。

从此,我爱上了这条山路,尽管它通往一个贫瘠荒凉的小山沟。

每日上上下下,实际上是缩短了下田劳动的时间。季节可不等人,农事如何误得?

一早起,见山脚下大田里别个生产队那热火火的劳动劲儿、那飘舞的小红旗,真羡慕煞!

我们悄悄聚在一块儿一嘀咕,打定了主意:搬上山住!我们先搬上去,然后再设法让社员也搬上山。

队长拗不过我们,只得派人把山上晒谷坪旁边一座未拆的小木楼楼上两间房打扫了一番,让我们住。男女同学各一间,打通铺。

那是座抬头可见几线天的小木楼,下雨时在屋内须穿起蓑衣戴上斗笠。那倒也有一番情趣呢,每人都穿得像只棕色的大鸟,嘻嘻哈哈地闹。

社员们怎么办?我们再一嘀咕,下山找大队干部去,提议开批判会,开学习毛著会,批判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坏分子,介绍大寨艰苦奋斗的事迹。谁见知识青年组织贫下中农开批判会学习会来的?可我们干了。紧接着,我们又在谷坪边办起了黑板报。

“抓革命促生产”大红标语一写,葵花、红旗一画、我受众知青委托写了两张大字报:

第一张标题是“请大家想一想”。

黄坑头是贫下中农掌大权、决定自己命运,还是任凭阶级敌人兴风作浪、破坏生产?

黄坑头是立雄心、树大志,变落后队为先进队,还是散伙垮台,让阶级敌人阴谋得逞?

黄坑头要走什么道路?是坚决跟党跟毛主席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老路?

黄坑头今年是要吃丰收粮,还是救济粮?

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社员同志们,这些问题大家想过没有?现在春耕生产已进入更加紧张的阶段,农活不能误时机,跟别队相比,我们已经大大落后了,甚至比去年更差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人为集体生产着急?为什么不少人干自留地、种自己的地瓜很积极,而对集体生产漠不关心,出工懒散?

为什么地主也能够整天搞小自由?这些问题大家想过没有?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集体生产,揭穿他们搞垮黄坑头生产队的阴谋。

黄坑头的贫下中农要有志气,黄坑头不能再当落后队了!

第二张标题是“不忘阶级苦,永做革命人。”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提起旧社会,我们贫苦农民哪个不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哪个不是热泪湿衣衫、怒火烧胸腔!旧社会,一家笑,千家哭,苦处说不尽。我们哪户贫苦农民的阶级仇恨账不是几天几晚数不清!有的当长工,有的躲壮丁,有的逃荒讨饭。

保管员春木大伯不是给地主扛长工累弯了腰?福顶大伯不是逃壮丁腿得了病?....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们从苦海中救了出来,我们翻身做了主人,掌握了印把子。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党和毛主席的恩情!

常言说:“前人不翻古,后人会塌谱。”解放后长大的青年,没有过旧社会的苦。我们老一辈的农民要把祖祖辈辈的血泪深仇告诉后辈,他们才不会抓不清根本、分不清敌我、站不稳立场、鼓不起干劲。

老一辈的农民,也要时常回忆对比,才不会忘了本、丢了阶级观点。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们怎么能不发奋图强,跟毛主席干一辈革命!我们贫下中农要子子孙孙记住阶级仇恨,干社会主义永不松劲!

不想我们的举动在公社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产生了很复杂的反响。

“这群学生娃倒是小看不得。”

“咄咄逼人哎!”

“工作组干部不顶用,要靠他们?”......

不管怎么说吧,受到的赞叹占了上风。公社书记一句话——支持学生!

社员劳力终于在春播期间暂时搬上山住了。我们胜利了!高兴地互相望着笑,诵起诗、唱起歌来更上劲:“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趁热打铁!放一个闹钟在床头,我们轮流凌晨四点吹哨子催促社员们起床下地。公社派了两个干部来协助我们知青,社员中纵然还有个别人不情愿这么辛苦干的,也只得打点起精神下了地。

火把点起来插上田头地角,黑沉沉的山坳顿时充满了生机。站在田头抬眼一望,火光闪耀,星儿暗淡,人影簇簇,惊了鸣蛙栖鸟......真想大声来点儿诗情!晚饭后,再点上火把下田,直到月儿中天。

就这样,起早摸黑一个月,直到远远近近所有的水田都插上了秧。

我体质弱,水土不服,两腿肿得像水萝卜。庸医图省事,给我服激素,直吃得头晕眼花口中发苦,站在田里时常似要栽倒。可那满田满坳绿油油的秧苗,惹我心里爱不够笑不够——这是我生平头一回插秧啊!再一想我们知青竟有这样的能量,一股骄傲之情在心中涌动,哪还顾得什么病痛?

这就是我们的生产队,这就是我们不知要在这儿生活多少时日的家啊!

层层山林如波涛簇拥着小小的山坳坳。密密的毛竹刺上青天,是破房陋屋的屏风。高高的坡坎上有一株孤独的美丽的枫树。蝈蝈儿唱了,在荒草的深处。老牛淡然地哞哞叫着,抚慰着清冷的小山村。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黑板报换了一期又一期,大字报写了一份又一份。那一日,我又在黑板报上这样写下:

标题是请大家注意

最近几天来,劳动有了很严重的松懈现象。不少人出工拖拖拉拉,很迟才开始劳动,劳动也不积极肯干,散散漫漫,马马虎虎,不认真,随便挥几下,麦子糟蹋不少,草也耙不干净。这个现象应引起大家的高度警惕!集体生产搞不好,谁高兴?谁着急?要防止有人破坏集体生产。

下面又是插秧耙草的紧张阶段,希望大家鼓起革命干劲,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把集体生产搞好,夺得今年丰收,改变黄坑头落后队的面貌。

大字报、黑板报,是我们热烈又艰苦的日子的见证。

我们的小山沟将来究竟会是怎样的?农村的前景应该是怎样的?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夜里,拧亮油灯,搬个木墩坐在铺前,揉揉酸疼的腰腿,我郑重地捧出了书本:《毛泽东选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共产主义社会》、《世界通史》、《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读着,摘录着,想着。

一夜又一夜。

楼外,夜虫儿吟着一山的幽静。

喂养生产队的猪群期间,边烧火熬猪草,边捧书读理论。站在猪栏旁,仍是边拿瓢子舀猪食边捧读。一本《论共产主义社会》溅满猪食也不忍释手。分秒必争啊,喂食和扫圈的间隙可是要用来练小提琴的。

有了心得,自立了课题,寻找到答案,便立即给同样喜欢研究理论、探求现实的远方朋友和同学写长长的信,作一番探讨。

中国农村现阶段各阶级各阶层的现状、农民的阶级观念、农村现阶段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协调和矛盾、是否工分制导致农村两极分化、插队知青的分流、知青在农村插队的理论与现实依据、知青中的诸种思潮、生产队消费与积累的矛盾说明了什么......一个接一个的课题,排着队在我脑中产生。

这些信件摞起来,一定能成一本厚厚的书。也许,可以叫它《山村书札》。

“你的每封来信,都使我十分感兴趣。正是那样的环境,使你的勤于思索的思想机器大大活跃起来。老实讲,我简直有点应接不暇。正是你的内容丰富、问题新鲜的来信,时时都在疏通我的自感凝滞的思路,也逐渐增强了农村对我的诱惑力。”

其中一个下放军垦农场的大学生知青的来信说的这番话,让我暗地里有些得意。

劳动是封闭的、繁重的,日子是清苦的,我们的心是不安分的,头脑是充实的。

我和与我一起插队的大弟始终是本大队知青中出工最勤最多的。我们忘不了爸妈送我们时的那神情,忘不了爸爸的信。

山外来人了——在其他社和其他县插队的同学陆续来这儿串门,带来了山外的消息:

知识青年已在农村显著分化。有人想混上几年,镀镀金即走;有人只热衷于安排自己的生活小圈子,忙着在小集体中“财产再分配”;懒散的,游手好闲,美其名“看破工分,不被小生产者落后意识同化”;怕苦的,等待着“脱离苦海”;卖力的,一头扎进工分,搞小自由,向所谓“朴实、勤劳的农民”的道上走......自然,也有立志当一个新式农民的,立志为我们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带来新的飞跃——唉,这部分人,就如我们黄坑头知青集体。

这消息带给我们的是忧、是虑、还是喜?

宁静的山沟不宁静。

接二连三地,斗争、考验,迎着我们而来。

生产刚开始稳定,便有人鼓动为自己大开荒地。于是,主要劳力的主要精力用在了漫山遍野垦荒开自留地上。成片树木被砍了,大量木柴被私卖了......

我们协助管起了生产队的经济账,有人便说:知识青年管农民的账,社员吃粮要受影响,于是,收成之后掀起了闹粮风波。

一小群人拎着口袋,大清早上山,站在知青小木楼下连天地骂:“学生来管农民?”“分粮!我们要分粮!要算粮账等吃完了再算!”......

我们上县委去请缨,要求县委支持我们动员全体社员在山上重建家园。有几个社员闻知上山,挽起袖管要与我们拼命......

我们气愤,又委屈,却也一次次感到了职责的重大。下山找大队干部,找工作组,搬援兵,一次次组织起辩论会……最终,我们总是胜利者——大部分荒地收归集体;刹住了乱伐树木之风;闹粮风波被平息;山上的新住宅开始丈量土地......

可是种种困惑也聚在了我们心底。为什么农民和知青有这许多的冲突?难道我们做错了,偏离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不是说贫下中农阶级感情最深、爱憎最分明吗?为何黄坑头的贫下中农与四类分子(一户地主,三户地主子弟、一户富农)相处得那么亲密无间?贫下中农何以也有这么顽固、强烈的资本主义倾向?文革对闽北山区难道是窗外清风?......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百思之下,我们得到这样的结论:毛主席把大批知识青年放到农村的决策是英明的。这一决策将改造知识分子,也将改造农村的落后面貌,这种变化的意义将是极其深远的。眼前的这种种冲突,正是这种变化开始的表现,问题是如何将矛盾冲突引向正确的解决方向。不能只靠知识分子单独作战。

知识分子在落后农村所应起的作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促进农民们自己起来同农村中的资本主义倾向作斗争。为此,知识分子必须同贫下中农结合,在改造自己的同时,了解贫下中农,激发他们身上先进的一面去战胜其落后的一面,而不能按照知识分子自己的习惯去思考和行动。这就是“广阔天地”和“大有作为”啊。

黄坑头,你让我们吃了苦,但又让我们懂得了许多。

我们的小山沟哟,你的孤寂清南,你的断垣残壁,你的丛林荒草,你的深冷泥田,你秋天满山人未识的富丽,你冬天满沟的寒霜与萧瑟的风,都让我明白了这美丽的诗句、简单的道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总算撑到了收工。

拄着草耙从田里爬上田埂,突觉一阵眼花。汗湿的衣衫贴在身上,身子一阵阵发冷。我站住脚,深深吸了几口气,跟在社员身后慢慢往回走。

夕阳把水田染成金黄,晚风轻轻地掠过林梢。迟归的老牛从高高的坡坎上走过,聋子赶牛汉脆脆地抡响了赶牛鞭。

这温情含蓄的山间黄昏,我已顾不得欣赏了,打摆子似乎又要发作。

来山区感染上了打摆子病,一年总要发作几回,每回总要七八天。发作起来一会儿如在炭火中烧,一会儿如落冰窖。有时每日发,有时隔日。这次又碰上了隔日疟。

昨天发了烧,只觉得昏天黑地。今天没发作,感觉十分清醒,于是又出了工,等待明天再发作。因为经常发作,又没营养补充,一年到头不过是米饭和自己种的瓜菜,身体很虚弱。今天流了一身汗,只觉得发虚的双腿撑不住身体的沉重。走到小木楼前,社员们径直下山去,小屋前留下了我一人。

知青伙伴们都回福州探家去了,我因为当上了生产队会计并协助瘸腿老保管春木大伯当仓管员,没法回去,留在山上看家——“家!我们的家呀!”

坐在门前石板上歇了一阵,我起身进灶屋生火烧饭。

口发苦发干,什么也不想吃。要是有水果和一碗热乎乎的瘦肉面片汤,那该多好!可是我们黄坑头知青是“共产主义小组”,不论出工多少、工分赚多赚少,钱粮都归集体用,个人不分。

这样,我和我大弟每人每年出工三百天左右,得数千工分,却也和有些每年只出工三四十天或五六十天的知青一样身无分文,因此我也无法托下山的社员替我买些吃的。

大弟回去前劈了些木柴留给我,柴倒是够用的。平日吃的米要自己挑谷子下山,然后用板车拉到洋口镇,碾好米后,再拉到主村吴墩,然后挑上山。幸好眼前米还有。

我简单熬了点稀粥。喝过之后,提着马灯上了楼。

晕晕乎乎的,只觉马灯的光线越来越暗,是没油了吧?

我走到煤油桶前,卸下灯罩,把灯举起来,想看看灯芯还够不够长。不想,火苗点着了挂在壁上的棕衣。呼的一下,干透了的棕衣遇火立刻烧着了,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一两秒钟的工夫整件棕衣就燃成了一团火,并且飞快烧着了邻近的几件棕衣,整个板壁一片火光!

我惊慌失措地扔下马灯,双手就去扯燃烧着的棕衣。掉在地上的棕衣又烧着了木凳......整个屋里火焰熊熊、烟雾腾腾。我吓呆了,站在屋中不知跑也不知喊......

住在隔壁楼下的聋子赶牛汉发觉窗外猛然发红了,感到不对头,冲出门往楼上一看,发狂似的连声大喊:“火呀!火呀!”这一喊倒喊醒了我,我冲下楼就去屋后提水。

山上没有全劳力了,只有聋子赶牛汉、聋子的嫂子、聋子十四岁的侄女、编竹筐老伯和他患严重哮喘病的老伴,还有瘸腿老保管。所有这些人都冲出了家门,一把抓过脸盆、瓦罐、木桶,飞跑着舀水、泼水。屋后坡上是成片的毛竹,坡后是大片树林,再往上是林场的分场,那儿有成堆伐好的原木,火势要是蔓延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火,终于被我们扑灭了。烧焦的木凳、地板、屋梁,冒着焦臭的烟。

几个人喘着气呆立了片刻,帮我把烧烂的棕衣片扔到屋外晒谷坪上。棕衣有的早已成灰,有的只剩下看不出是什么的残片。叹息一番后,各人回屋睡去了。

我惊魂未定,躺在板床上仍是心慌意乱,很久才朦胧人睡。

半夜似乎听到鸡叫声。

天蒙蒙亮时,突然被一阵喊声惊醒。我猛地从床上跳下地,再次心惊肉跳:莫非又发生什么祸事了?只听聋子的嫂子大声喊:“乔乔呀,快来呀!你的鸡被黄鼠狼给咬走了!”

原来,昨晚我吃完饭后昏昏沉沉地上楼来,忘了锁鸡屋的门了。我慌忙走下楼,一看,一地鸡毛,点点血迹。一只土鸡瑟缩着趴在角落,亨利大白鸡不见了。那鸡是知青中的一对兄妹从福州带来的,指望它下几个蛋给大家改善生活。这下,怎么向他们交代?

我一下坐到石板上,说不出话,早饭也没心思烧了。

连惊带吓,身体开始发冷,摆子又袭来了。

社员们上山来了。一见地上的焦棕片和鸡毛,便不客气地议论开了。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我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队长听完聋子赶牛汉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之后,走到我面前,和蔼地说:“你是因为生病才出了这些事的。下山到大队去住几天吧,这儿没有人做饭照顾你。去吧!”

这时,地主的三儿子兴奋地喊起来:“走呀,找鸡去呀!谁找到归谁一半!”我没搭腔,斜看了他一眼,把仓库钥匙交给老保管,就慢慢下山去了。此时的我,只觉得心中对黄坑头突然产生了一种恨意。

还是那条山路,路旁还是那秋天结满酸甜小浆果的灌木丛——每当浆果成熟时,我们总和山里的妹子们互相追逐着抢摘浆果吃,把笑声一串串抛向山野。山脚下还是那插着小红旗的大田,田里还是那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可我这时,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了。革命热情没变,劳动劲头没减,可谁理解我们了呢?

走到大队部,身上已经开始发烧了。到“赤脚医生”那儿拿了药后,就在大队部楼下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板床上躺下,每当我生病不得不下山来时,就睡在这儿,吃饭到住在邻近的第二批来的几个知青那儿去(钱粮待年终队里分红时转给他们)。

躺在板床上,一股霉味、潮气冲鼻而来。我们搬上山之前曾在这儿暂住过。自从我们搬上山后,这里就没人住了,泥地泛了潮,片片蛛网凄凉地挂在梁上。

清冷的景象与我们刚下乡来时的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记得那时为了组织春节文艺演出,我们在这间屋里排练舞蹈《毛主席像章挂胸前》,练小组唱《走社会主义道路》,我还在屋里练小提琴独奏......欢笑声激荡着小屋。

眼前,这笑声在哪儿呢?我慢慢地四下里看着......

唉,当时在一起的知青,现在有的已转到其他地方去插队了,有的正准备转到下放的父母那儿。清冷之感,已经开始明显地侵袭我们。

农活繁重单调,文化生活是一片荒漠,农民们认为知青是来抢他们口粮的。这,深深地让知青困惑啊。夜里,围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们互问:一辈子就成为落后生产方式的纯粹的劳动力吗?结果会是怎么样?知识青年如果在其他岗位上,对国家的贡献是否比在农村更大?......

我在板床上辗转反侧着,身体难受,头脑却十分清醒。许多事,一件件涌上心来,止也止不住。我当了会计、记工员、仓管员,直接参与了生产队的管理,得罪农民的机会更多了更直接了。一腔热情换来了什么呢?

有一次出工,我从一片番薯地边走过时,左脚腕被农民插在地边的削尖了的竹子扎了个深深的大口子,鲜血直涌(事后才知道那是地主二儿子的地)。那竹子是浸过尿的,很毒。

我独自拐着脚下山,鲜血顺着脚腕、脚面一路流着。到大队上了点止血消炎药,简单包扎了一下,休息了不到半天就出工了。毒气侵袭,伤口化脓了,并且不断蔓延,脚脖子一圈几乎都烂了、肿了,一直烂了近半年。可除了去上药之外,我没有误过一天工。

泥水时常污染伤口,加重了伤口的炎症。因此后来遇上下烂泥田的活时,我不得不站在田埂上干,而田中间我的锄头和草耙够不着的地方,就由与我配合的知青干。有些农民开始冷嘲热讽了,说站在田埂上哪像干活的样儿。

不就是因为我参与了生产队的管理吗?我没说什么,忍着气仍然出工。公社来的干部老陆愤愤不平了:“医药费叫他出!看他还敢胡咧咧什么!”

我还是出工。

终于,有知青忍不住发话了:“出去玩玩去,别干了!对这些不领情的人还说什么!”

我从管我们知青集体账的同伴那儿领了十元钱,下山了。

走过村口小路旁的牛栏,老牛哞的一声叫唤,慢慢地嚼着干草。走过那条山路,远处还是飘浮着朦胧的烟岚。

深夜,在邵武县一个冷冷清清的小站下了火车,在简陋的、只有两三人的小站候车室里瑟缩着坐了一夜。

清晨,理理凌乱的衣衫和头发,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路。穿过稻田,穿过大片一人高的茅草,步行二十多里来到一个美丽的小村庄。

好友小卢姐妹俩见了我,扑上来就抱住脖颈搂住腰......这一刹那,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不!我们不是农民,我们还是学生,我们还应该是学生!是充满美丽幻想、有着远大前程的学生!这感觉变成一种固执的念头,使我的心发酸发痛。

自从下乡之后,头一次轻松地过了十天,可心里却仍隐隐地有一丝牵挂。第十一天,又踏上了回小山沟的路......

一日,雨刚过,土路溜滑。我在挑谷子进仓时,滑了一跤,粗笨的木梯重重地正面砸在脚脖子上,我痛得瘫倒在地。过了好半晌,疼痛减轻了,以为没事了,便又起来挑起了担子。

谁知,第二天,右小腿整个发红发烫,肿胀得厉害,痛得连单薄的长裤也不能碰,身体也觉得发冷发热。撑不住了,只得跛着一条腿走十几里路下了山。

“赤脚医生”在我右小腿上扎了个小口子,放出了黑色的凝血。右小腿仍发烧肿胀得厉害,天天打针、服药。过了几天,小腿消肿了,脚腕正面却高高鼓起了馒头大小的红中带黑的肿块,挺吓人的。不得不回福州治疗了一些天。

从此,右脚腕留下了伤痕,留下了医生始终诊断不下的炎症。这伤痕也成了我对那小山沟的一种特殊的记忆,和那嫣红的紫云英、那高傲的枫树在一起,和那深山里的小路、那冷冷的山垅田在一起......

这多难的小山沟使我心伤还因我的音乐。我离不开音乐,可深山里的音乐只有风啸鸟啼虫鸣。在这儿我只能在没人时偷着拉几下小提琴曲,拉给山岭、泉水听。什么时候能让辉煌的乐曲充满这小山沟、充满我的生活?

......

躺在大队部楼下的这间阴暗的小屋里,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陌生。

屋外,有鸡啼、狗吠,有近处田里人的吆喝声,一阵阵传来,既亲切,门被推开了。老陆、生产队长和地主的儿子其凤走进来。其凤手上端个大瓦罐。

队长先开了腔:“安心看病吧,棕衣,队里给你们补发。”

老陆接过了话:“我们狠狠批了其凤,他怎么能趁火打劫,抢了你们的鸡!”他转向其凤:“喏,你说吧!”

其凤有些结巴地低声说道:“我对不起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农村,干革命,帮助我们搞生产,现在你生病了,我不该贪吃抢你的鸡。”

老陆伸手揭开了其凤手上瓦罐的盖。“他找到了那只被黄鼠狼拖走的鸡,我叫他煮好给你送来了。”

瓦罐腾腾地冒着热气,浓浓的肉香酒香葱花香阵阵扑鼻。

下乡以来,一年见不到几次荤,只能等某个社员杀猪时,像过节似的买到几斤肉让大家解解馋。现在,对着这喷香的鸡肉鸡汤,我心里却堵得满满的,没有了食欲。

“吃吧。”队长说。

“吃吧。”老陆也说。

放下瓦罐,他们走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自昨晚失火开始一直没流的泪流了下来。

参考资料:福建文史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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