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大家总会关注到一群这样的人,就是“戍边战士”。
这几个熟悉而陌生的字,带我们走进了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看完这些故事,大家才恍然发现,那忙碌而平淡的日常,原来是有人用生命在交换。
这就是我坚持记录下真实战争故事的原因。
“盾牌一号”行动开始前,不少突击队员趴在“猫耳洞”里的烛光下写遗书。
营教导员提来一部手摇电话,让大家有什么话尽管讲,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电话摇动起来能录音——不想写遗书的可以录遗言。
时值深夜,炮声沉寂。洞外被丢掉的铁皮罐头盒子丁零当啷一阵响,是老鼠在翻拣里面残留的午餐肉。
“如果我死在山上,把我抬回来。”倪道永说。
没人想到倪道永会加入突击队。他是连队司号员,每天只管把军号擦得铮亮,临战训练时也在对着石头吹着曲子。对凶险暴虐的战场来说,他“太文艺”了。
倪道永从身边摸出小号,交给了连长。现在他不需要小号了,可能永远都不需要了。
“如果我死了,把我娘照顾好!”段来强先俯身对着电话说。
火箭手段来强平时最爱说笑,这个时候也笑不出来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孝子,一周一封家信雷打不动,每月都从牙缝里省下一点津贴寄给娘。
经此一战,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老娘,风烛残年的老人今后凭谁过活?段来强一双大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
看着战友们都在写遗书,录遗言,李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会写字,但一个字都没留。
录什么音,有什么好说的?死就死、活就活!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凶多吉少的血战。
生死关头,李玉心里也乱得很,一会儿雄心满怀,恨不得马上冲上高地杀敌立功;一会又觉得怕,心想就算上面有金子也不愿意去捡。
但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名字落在突击队员的名单上,现在已经退无可退,只能豁出命来往前冲了。
看着沉默的李玉,教导员走过来说,家里还有什么事吗?有事就说。
李玉说,没有。
李玉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没有参军,他还在村里伺候庄稼。
父亲去世那年李玉才9岁,如今只记得父亲“有文化,吃国粮,当过厂长”,在某次运动中,父亲失去了一切,最后连命都没保住。
母亲被迫迁居农村,落户当了农民。李玉兄弟姐妹7个,7张吃不饱的嘴,一家人挣扎着在贫穷困顿中熬日子。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兄弟姐妹们上不成学、参不了军,只能在土里刨食。两个哥哥气愤不过,远走东北谋生去了。
直到1983年10月,冬季征兵开始,李玉终于看到了希望。他跑到镇上报名参军,顺利通过了体检。征兵的军官问,你愿意保家卫国吗?
愿意。只要让他离开村子,他什么都愿意干。
回到村里,迎头遇见民兵连长,拦住他的路问,你报名当兵了?
嗯。
报名也没用,选上也去不了。你家那情况!
在民兵连长眼里,李玉仍是阶级敌人,配不上人民子弟兵的光荣称号。
好在时代变了,民兵连长再也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李玉告别母亲,踏上绿皮火车,加入济南军区67军199师2营4连。
部队驻地在青州尧王山下。营地上一排排的红砖瓦房,让李玉第一次有了归属感,等摸到那把陪他上前线的新步枪,手上冰凉坚硬的感觉让他更踏实了,人也挺拔了几分。
头一回进部队食堂,浓浓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李玉从这天开始告别了缺吃少穿的生活。
连里养着几头猪,每周都能吃上一回猪肉。炒青菜也有油水,馒头随便吃,只要速度够快,吃多少都行。
还有面包!那年部队搞三产,上了烤箱,离着老远就能闻见炊事班那边的香味。一个新兵第一次一口气吃下21个面包,第二顿吃了19个。
段来强边啃面包边掉泪,俺娘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哩,回家后俺也买个这玩意,天天烤面包给娘吃。
李玉(右一)和战友在一起,满脸青涩
新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挺热闹。李玉却是寡言少语,一心只想着立功,只有立功才能离开那个让他受尽歧视的村子,才能摆脱一辈子种地的命运。
李玉身板结实,干活不惜力气,训练敢拼敢打,射击、投弹、搏击样样军事技术过硬,第一次全团大比武得了个投弹第3名。
每次师里组织大比武都选他参加。参军第二年,李玉就当上了班长。
营长曹汉很喜欢这个精壮小伙,夸李玉干嘛嘛行。
曹汉身高超过1.9米,魁伟的身架子,一张不会笑的脸,穿身挺括的军装站在那里颇有一夫当关的架势。脾性也果断硬朗,决不妥协,时不时忤逆上级,却事事护着自己的兵。
这就是李玉心中理想的军官模样。
一个寒冬腊月的早晨,李玉正在营房前的自来水管前洗漱,住在前面两层小楼上的营长从后窗里吼道,李玉过来!
李玉慌慌地跑上楼,营长指一指自己的脑袋,让给他理发。
营长的脑袋在李玉的心目中可是神圣啊,况且他根本就不会理发,抓着推子的手不由地抖……
一个多小时后,任务终于完成了,李玉已经汗湿了贴身的衣服。这任务比20公里负重拉练要难得多。
像李玉这样胆大心细的战士,是执行突击任务的好手。
果然,他被“盾牌一号”突击行动选中了。
“盾牌一号”行动目标是拔掉越军最前沿的167高地,目的是打击敌方嚣张气焰,扬我国威军威。
说白了这是一场复仇行动。
那拉口211高地上战友们遍地的尸体、血肉、断肢,嘶哑的哭嚎、痛苦的挣扎一直在李玉脑海中翻腾,是个男人就咽不下这口恶气,更何况一个军人。
在上211高地前,李玉连越南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声令下,军用卡车将他们运到机场。人一靠近机尾,耳膜被巨大的轰鸣声压得生疼,引擎喷出的强烈气浪把人冲得站立不稳,李玉躬起身子飞快地跑进了机仓。
片刻之间,巨大的运输机腾空而起,将这些刚刚成年或未成年的孩子运往一个陌生的、炮火连天的地方。
这是建国后第一次大规模空运作战,199师2营成为极少数乘军机开赴前线的幸运部队;其余部队则乘运货的闷罐火车开往昆明,转坐汽车到云南砚山,进行临战训练。
他们的任务是去接防南京陆军1军的前线阵地——那拉口阵地。
那拉口阵地左临八里河东山,右边就是烟雾缭绕的老山,中间像是个被撕开的口子。被认为是中越边境最凶险的战场。
接防日期定在5月18日,头天晚上,驻地百姓请李玉他们喝壮行酒,弄了一桌子菜,上了高度汾酒。房东拿来年糕让战士们尝,年糕也不知放了多久,都长毛了,闻起来有股怪味,吃来却是很香。
生死关头,酒总是喝得尽兴。大家七嘴八舌地敬酒,祝福,一位民兵说:命是自己的,到了战场机灵着点,别死心眼,炮弹过来可不长眼,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李玉说,打仗就打仗,管他娘的,是死是活屌朝上!
果然,接防第二天,李玉还在忙着加固哨位的防御工事,忽然前方阵地炮声震天、烟尘滚滚,越军这是要打2营个立足未稳。
李玉急得直冒汗,背来的地雷还没布好呐,越军冲上来直接就是贴身战啊!
弹落如雨,年轻的战士们第一次接敌,吓得四处乱跑,伤亡惨重,战况危急。
曹汉沉声说,别急,稳住,让战士们注意隐蔽,马上安排我方炮火压制;炮击后必有地面步兵攻击,各连队做好迎击准备。随后走出指挥部,举起望远镜观看前方战况。
炮弹、火箭炮不断呼啸着飞过山峰,炸起一片片碎石。
李玉上前大声叫道,营长,炮打得太猛,您进洞里去吧。
什么炮弹敢打我,他妈的敢打我的炮弹还没造出来!
炮弹还真不管你是谁。在后来的两次炮击中,曹汉小腿肚子被穿了几个血窟窿,幸好没伤及骨头。
连队指挥员对前沿阵地地形几乎一无所知,被突然而至的战斗搞得手足无措,只能躲进高地仅存的3个“猫耳洞”。
战士们活动都在晚上,白天尿尿都不敢出来。越军的重机枪、直瞄炮、迫击炮、阻击枪都朝这里瞄着,从洞里向外一探头可能就没命了。
那拉口阵地原为越南控制,刚刚才被我方收复,越军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而且山区丛林作战经验丰富。他们利用这点策划了M1作战计划。
5月31日,越军突然发动炮击,同时向那拉口5个高地发动协同攻击,核心目标是211高地,除班长跳崖幸存外,驻守高地的战士全部牺牲,211高地失守。
消息传来,高层震怒,军部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夺回211高地。
不惜一切代价,意味着数不清的冲锋、无休无止的流血牺牲。
冲往211高地的百米通道上血流成河,高地山脚下散落着一地断臂残肢。
师部组织成立“抢尸队”,到石缝中、烂泥里摸索烈士的遗骸,可他们同样遭到炮火攻击,不得不临时改变任务运送新牺牲战友的尸体。
抢不回的遗体任烈日晒、雨水冲、老鼠啃,几天就化为一堆白骨。抢回来的伤兵经过营部,让军医做简单处理再送往师医院。
卫生员不够用,李玉所在的班成了临时卫生队,帮忙照顾伤员、包扎伤口。眼前全是残缺不全的身体。有个战士被地雷齐着脚脖子生生炸断一只脚,只剩下筋还连着。
那种绿色地雷只有茶碗大小,专炸人脚,十分狠毒。
怎么办,怎么处理?刘龙看着恐怖的伤势惊慌失措。
刘龙是班里的机枪手,标准的山东大汉,身材高大威猛,讲话总是气冲冲,平时一挺机枪加弹药挂在身上搞拉练,他还能跑在队伍前面。
现在也被眼前的惨状吓傻了,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死可能不怕,缺胳膊少腿谁不怕?
没办法。卫生所长说着拿起剪刀,一刀将腿筋剪断,伤兵嚎叫一声,晕厥过去。
大家熟知的朝鲜上甘岭之战,每1000平米的伤亡为5.7人,而那拉口211高地争夺战每1000平米伤亡近90人,被称“八十年代的上甘岭”。
经历连续恶战,2营减员严重,战士们无论是体力和精神都已经达到极限。早过了“轮战”半年的期限,可总等不来“班师回朝”的消息。
李玉心里烦躁,口中干渴难耐。洞里什么罐头都有,鸡肉的、鱼肉的、午餐肉的。可是没有水,什么都吃不下,那些罐头层层堆放在地上。
在那个黑暗的山洞里,李玉学会了抽烟。
漫长的黑夜,李玉躺在手榴弹箱上无法入睡,洞口外响起一阵叮叮铛铛的响声——越南特工!李玉听人讲过,越南特工神出鬼没,经常袭击哨位和运送给养的军工。
李玉提枪摸出去不见人影,打开手电一照,是一群老鼠在铁皮罐头盒间寻食呢。洞里也有老鼠活动,有战士一觉醒来脚指甲全被啃平了。
李玉转来转去还是睡不着,一团蚊子像小小的轰炸机,落在人身上瞬间就叮出个红枣般大的包,奇痒难耐禁不住使劲去挠。
南方边境多阴雨天,洞里更是终日不见阳光,还经常渗水,到处一片潮湿。几天后挠破的地方就感染发炎,流黄水,有的战士从肚子烂到大腿,脱衣服时常常粘住皮肉,疼得龇牙咧嘴。
妈的,今天又死了几个战士。曹汉在营指挥部被电台吵得睡不着,跑到警卫班休息,一边扔过来几盒石林烟一边骂。
营长,我们啥时候能回去?
你问我,我问谁去?等上面的命令。
熬到10月份,2营撤下前沿阵地到南温河修整,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里酝酿形成了“盾牌一号”作战方案,计划“拔掉”越军最前沿的167高地,打击敌方士气,扬我国威军威。
团指挥部把主攻任务交给了最能打的2营4连,李玉因军事素质过硬而被选入突击队。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立功机会,代价是直面死亡。
部队修整时,明星上前线慰问战士
不少战士主动写了请战书,要求参加突击队。有个“特别”的新兵强烈要求参战。在前面的战斗中,2营大量减员,军区从青岛警备团调来一批补充兵员,其中有个叫李丰山的在营里很快有了名气。
原因是李丰山有海外关系,爷爷在加拿大的生意做得很大,写信来让他出国继承祖业,据说出国的手续都办好了,可他放着阔少不做,却坚决请战上前线。
李丰山不怎么爱讲话,一开口就脸红,喜欢笑眯眯地看着人家讲。连队修整时战士们聚在一起喝酒,李丰山几杯酒下去就红透了脸,但仍不怎么说话,也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事。
不久之后,李丰山在167高地差点要了李玉的命。
听说李玉要参加“盾牌一号”突击行动,平时关系好的战友纷纷找到他,又是羡慕,又是担忧。
一个老乡跑来“点拨”李玉,这可是九死一生啊,想办法把他调到卫生队吧。
李玉说,好多写请战书的都没选上,选上自己是看得起他呢。这时候不能当狗熊啊。再说,团里开动员大会不是也讲过,没打过仗的军人不算真正的军人。
老乡一听急了,小子你还给我上课。我先给你讲清楚,你去打可以,可别当俘虏;死了光荣,当俘虏全家丢人,咱村也跟着丢人。
哪能当俘虏,有“光荣弹”!
“光荣弹”就是82-1型无柄手榴弹,体积小、威力强,临爆时间不到一秒,关键时刻用它自杀最称手。
除了“光荣弹”,每名突击队员配备1支冲锋枪,1根爆破筒,15个手雷,15块TNT炸药,3根止血带,5个急救包,剪刀,哨子,手电筒,还有够吃3天的压缩饼干……
冲锋枪握在手中,其余装备都紧紧绑在身上,以免发出任何声响。
零点整,42名突击队员走出屯兵洞,向越军的167高地方向移动。突击队分成3个分队,分队又下设小组。
167高地与我军高地相距仅百米左右,是越军阵地前沿防御的重要屏障,更是向我方发动进攻的跳板,拿下167高地足可改变那拉口阵地的攻防态势。
这一战全军注目,团里营里为策划攻击行动下足了功夫。两个月前侦察连已经开始了对167高地的勘查,哪里有屯兵洞,哪里有火力点,从哪里发起攻击,摸得清清楚楚,做了严密的预案。
根据摸到的情况,团营连三级按战斗程序搞了3次沙盘推演,还选取相似地形进行非常细致的实战演练。
为了试验爆破筒和火箭弹攻击屯兵洞的效果,4连专门找来几条狗放在洞里做爆炸试验,结果是爆破筒威力更大,丢进洞口,爆炸冲击波就能把拴在洞深处的狗震死。
团部在167高地的八里河东山高处设置了观察哨和重机枪阵地,随时掌握战况、提供火力支援。
突击队很快摸到167高地山脚下。
李玉所属的第3突击分队由高地东侧向上移动。侦察兵已经提前拉好了一条通往敌军阵地的粗绳。高地防御带到处是地雷,这条绳是安全线。
段来强被分在第2突击队,由高地西侧展开行动,他的小组长是大个子刘龙,俩人是老乡。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
突击队员相互间拉开距离,顺着绳子匍匐前进。李玉前面是菏泽籍贯战士王新战,虽然隔了5米远,仍能清楚地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危机时刻,救了李玉的老兵王新战
王新战是个老兵,不久前才负过伤,刚刚痊愈就被抽进突击队,原因是连里能打的老兵损失太多,人手严重不足。
这样摸爬到山腰位置,突击队停止前进。高地早被炮火剥了几层皮,已经没有什么植被可藏身,这里有处隆起的土坡可勉强掩体,是预定的潜伏点。
临战前的等待最让人紧张。抢高地就是拿身子往枪口、炮口上撞,准没好。
一排排突击队员拽着安全绳,各自都在想心事等着突击时间到来。
电子手表显示屏上的数字安静地跳动着,一分一秒逼近突击时刻。
旁边有人轻声嘟囔,不行了,憋不住,我得尿尿。说话的那人就挪一下地方,侧躺着掏出家伙开尿。过不大会儿,又有一个战士尿急。到冲锋前几乎人人尿了一泡。
已经潜伏了5个多小时。军袄似乎被雾气浸透了,身上冰冷潮湿,没一点暖活气。
7:00整,李玉看到这个数字心脏猛地一紧,后方一门重炮发出巨响。
攻击开始!
这是1986年的1月28日凌晨。刹那间,炮兵阵地上万炮齐鸣,无数炮弹呼啸而至,雨点般飞向前方阵地,一时间火光四射、乱石飞溅,滚滚烟尘淹没了一切,战场上像夜晚一样黑。
3分钟后,炮火开始延伸射击。
清除地雷的迫击炮弹落点离我方阵地太近了,弹片和碎石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头顶上劈里啪啦直落石头,大家不敢抬头、不能睁眼,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整座山都在摇晃、扭动、叫喊……
几乎是在炮火延伸的同时,突击队员发起冲锋。李玉正卯着劲要站起身带头向前冲,身旁的战友却传来一串惊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拿不住枪,这是怎么啦?
李玉定神一看,原来战友右手的大拇指被弹片削掉啦,他竟然还不知道,兀自去伸手抓枪,一抓一滑,枪身上淋了一片血红。
越军炮火迅速回应,双倍的炮弹倾泻在狭小的阵地上,炸得天昏地暗,在硝烟、尘土和巨大的爆炸声中,战友们成了一个个薄薄的人影子。
还有空爆弹当头炸开,弹片凌空射来,人就算卧倒也能穿进你的脑袋和脊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
突击队顶着炮火拼命向上冲。经这一番炸,多数战士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管跟着一路向着高处撞去。
李玉突然被弹坑绊倒在地,后面的跟着趴下好几个,以为是前面落炸弹了。
李玉大叫,不要停,接着冲啊,我只是被绊倒了!
李玉(右二)战前接受首长的慰问
只几分钟的时间,第3突击分队冲到了高地东侧上部的一个屯兵洞附近。在高密度的炮击下,大部分守军都躲在大大小小25个屯兵洞里。
屯兵洞附近的防御工事里隐藏着一个60迫击炮阵地,两门炮,打出的炮弹升到顶点后垂直落下,落点精准,人躲在掩体后、战壕里都难以避开。
伴随着炮击,越军哨位上的重机枪迅速开火;四处飞射的弹片、碎石和子弹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好几名队员挂了彩。
李丰山脸上、肩膀上都流着血,那张俊美的脸已经变得一片黑红。他却不喊不叫,仍用身子紧紧护着电台。
在战友冲锋枪的火力压制下,李玉抓住时机向前一溜翻滚,甩出一枚手榴弹,越军的机枪被炸上了天。李玉就地起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迫击炮手。
封锁洞口!分队长大叫。突击队的火力立刻转向洞口,以防洞中越军绝地反击。
谁去打洞!
李玉应声而动,我来!
屯兵洞里的越军似乎突然明白了躲着也是个死,绝望中突然开枪还击,铁了心要拼个鱼死网破。
李玉避开射界,从侧面匍匐靠近洞口,拽出手榴弹拼命投了出去。
手榴弹准确地飞入洞穴,轰然炸开,洞里飞出一片碎石头和破衣服。
李玉和突击队继续跃进,一个接着一个拔掉敌军火力点。
越往高处越容易被越军的观察哨发现,炮火也就更凶猛,167高地很快打成了个血腥地狱。
一支手臂被炸飞了,又一条腿飞起来,年轻的身体像暴风眼里的树叶任凭那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开。
炮击带来的好处是屯兵洞外的防御工事几乎全被摧毁,越军只能躲在洞里被动挨打。突击分队把手榴弹、爆破筒一股脑丢进洞去,守军不被炸死也被活埋了。
突击队步步紧逼,越军见大势已去,后方炮火打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击队冲上了主峰下的一处平地,这里被炮弹剃得光秃秃的,连石头都被削平了。队员们爬进越军挖出的一条战壕躲炸弹,本能地挤到一起,急得李玉大吼,散开散开!想被一窝端?
可是往哪里躲呢?山上到处是一重一重的烟幕、火幕,队员们被炮弹追得四散奔走,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玉冲上主峰见四下空无一人,就顺着高地另一侧向下跑。路上遇到了第一突击分队的王新战。两人边撤边寻找、集合战友,忽然听到有人吼叫,王新战,快卧倒!
王新战和战友们在一起
李玉一看,喊的人正是刘龙,此时和一名越军扭打在一起。段来强躺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像是受了重伤,一个战友正在照顾他。
李玉纳闷这刘龙怎么跑到主峰来了?他们的任务是清理高地上部第一道石林和第二道石林之间的守军,不必往主峰上冲。
原来刘龙小组的突击任务完成后,发现主峰附近越军火力强大,正面冲锋的突击队一次次被压下来,决定上去帮忙!
于是刘龙带着小组战友在炮火中迂回前进,打算从侧后方解决敌军。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火力点洞口很小,隐蔽性很强,刘龙投出的手雷竟撞到洞口旁的石头上,反弹回来落在近处,他迅速卧倒才保住了命。第二颗手雷划准确投入洞口,两名越军被炸烂了。
刚要喘口气,一发重炮炮弹从天而降,刘龙脸上一热,冲击波已经他们震飞了起来。
刘龙抹一把脸上的血,喊道,有没有受伤?站起来站起来!
一个战友爬起身说,我眼睛流血了,疼啊!
刘龙说,能觉得疼就没事!
段来强还静静伏在地上。
刘龙跪到他身边,段来强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我肚子疼。
扒开衣服一看,段来强肚子上被豁开个两寸长的口子,血汩汩向外涌。
战事不容喘息。刘龙用急救包把段来强包扎起来,取下火箭筒,让战友背起段来强,继续前进。
接近主峰时,刘龙发现了有两个火力点,一上一下,一挺重机枪、一挺轻机枪。滚滚硝烟中,只能凭着枪声和子弹划出的火光判断位置。
刘龙悄悄往上摸,突然身边一阵枪响,定晴一看,就在左边两步远的地方,有个突起的小工事,一名越军正对着向上爬的李玉放枪,完全没觉察到近在咫尺的刘龙。
抓活的!
抓到俘虏是大功,打了快一年的仗,没听说团里抓到几个,倒是被越军捉走好几个。
动员会上副军长讲了,“抓一个俘虏重奖1万元”。
刘龙一下兴奋起来。
刘龙悄悄靠近越军,关掉冲锋枪保险,用枪托朝着脑袋猛砸过去。
因血流满面,刘龙视线已经模糊,如此近距离的一击居然失手,枪托砸在石头上划出一道火星,弹夹都震落出来。
越军惊觉,掉转枪口冲着刘龙就是一梭子。
刘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戏剧化的是这一枪也打偏了。刘龙下意识把枪一抬,磕掉了越军手中的枪,反手扣住越军的脖子,两人展开肉搏,人高马大的刘龙很快占了上风。
李玉二人一下无法弄清楚状况,正想上去帮忙,刘龙大喊,别管我,先解决火力点!
俩人这才向洞里打了一通枪,用学到的简单越语喊“缴枪不杀”。里面的越军也拼命喊叫,像是在呼叫炮火支援。
不听话就送他们上西天!
王新战从侧面匍匐靠近火力点,猛地一个抱枪贴地滚,在翻过洞口的瞬间,拽出手榴弹投入洞穴内。轰隆一声巨响,洞口全塌下来,里面再没动静了。
这一连串动作不但要求速度快,还要拿捏准分寸,难度系数和危险系数都很高,王新战在平时训练中从来没有完成过,此时情急之下竟然一气呵成。
在李玉的掩护下,王新战又用爆破筒解决了上面的火力点。
洞里炸出一挺机枪,这可是难得的战利品。王新战冒着炮火跑过去打算收缴,枪却卡在石头缝里,使上全身力气也没拽动。
这边刘龙已经把那名越军士兵生擒活捉。俘虏很年轻,虽然满脸是伤,眼睛已经被打得又红又肿,但仍可以看出来很白净,手上还戴着两枚银戒指,不像是农村兵。
他后来的命运已无从知晓
刘龙对着电台大喊,报告大队长,抓了个“老鼠”,抓了个“老鼠”!
指挥部闻讯大喜,立刻安排特务连上来接俘虏和刘龙下山。
刘龙说,我不能撤,我带上来的战友都受伤了。
受伤战友安排给第一突击队照看,这是命令!
赶来的特务连架起战俘就走,命刘龙跟在身后。刚撤到第一石林,越军炮击开始,特务连拽着俘虏跳进战壕。
走在后面的刘龙慢了一步,左腿被炸伤,膝盖以下全是血,皮肉向外翻起。战后评了个二等残疾。
此时撤退命令还没下,没有人敢往下跑,李玉驾着段来强也四处寻找躲避之所。段来强无力地垂着头,没一点动静。
李丰山几人也赶上来,部分队员又聚合在一起。他们找到一处堑壕,本打算就地隐蔽,躲躲炮弹,没想到走进了死亡陷阱。
距离堑壕不远处的一个屯兵洞里还有残余越军。一阵冷枪打来,李丰山身边的分队长被射中了,他一下跪在地上,血水立刻浸透了胸前的衣服。
李丰山拉开手榴弹投了出去,也许是因为悲愤过度,手完全不听使唤了,手榴弹径直落到了李玉脚下。
身边的王新战眼疾手快,一声“卧倒”,一把将李玉扯进堑壕。手榴弹在头顶引爆,李玉捡回一条命。
李玉骂了句“妈的个逼”,抓起一根爆破筒爬出堑壕,在战友的掩护中冲向屯兵洞。
李丰山正跪着地上,给分队长包扎伤口。
离洞口大约还有200米,忽然一发炮弹落在身后,李玉觉得背上一热,脑袋一震,头上脸上披下血来,身子扑倒在地,一阵眩晕。
等缓过神,李玉挣扎着爬起身,倚住一块石头定了定神,然后借着地形朝着洞口摸。
洞里的越军知道躲在里面难逃被埋葬的命运,突然一起冲出来,朝李玉射击,好在后面的战友反应快,几支冲锋枪一起开火,解决了对方。
怕洞里还有残兵,李玉还是跑过去把洞炸掉了。
返回时,又是一阵炮击,李玉被弹片击中,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不知道哪里受伤,他吐出了几颗牙齿,只觉得舌头火辣辣地疼。
硝烟和尘土又搅得天地一片昏暗,啥都看不清了,李玉的腿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李丰山。
刚才大家都忙着打洞,正在给分队长包扎伤口的李丰山被炮弹击中,俩人一声没吭就牺牲了,还抱在一起相对着跪在那里。
此时,李丰山身上的电台传来大队长命令,要求全员向山下撤退集结。
突击队已经在高地打了大半天,屯兵洞一个接着一个被炸塌,不知道埋了多少敌人。据后来的战果通报,共歼敌52人,突击队员牺牲7人,大部分负伤。
段来强依然昏迷不醒,怕是凶多吉少了。
越军看到我方撤退的意图,又使出了惯用的招数,火力全开封锁撤退路线。重炮又炸起一片弹雨,别说那致命的弹片,单是浓重的硝烟就足以要人命。
突击队员拿出毛巾,尿上尿,捂住口鼻,冲开一道道烟幕火墙,向山下撤退。
撤下山时,李玉看到有个人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李玉把他翻过来身来。看到一张缺失下巴的脸,钢盔的系带勒在敞开的嘴上,认不出是哪个。好在衣兜上绣着名字和血型。
是连队司号员倪道永,他没能冲上高地。
没人知道他怎么牺牲的,李玉还记得出发前他对着电话机录音:如果我死在山上,把我抬回来。
李玉正驾着重伤的段来强,他没办法再把司号员带下山。
突击队长在山脚处的一个天然洞穴里聚拢队伍,清点人数,他对着电台怒吼,我带来的兵,不管死活,必须一个不少,全部带回去。
上级回复说,已经派出预备队上山抢阵亡士兵的遗体。
李玉和战友一起将段来强抬进洞里,他全身是血,脸上惨白如纸。正在洞里焦急等待的刘龙围了上去,他知道人不行了,重伤员流血15分钟后就没救了,现在已经过了太多久了!
况且伤口在肚子上,急救包系不住、压不紧,血已流干了。
段来强半躺在李玉怀里,尚有气息,突然睁开眼晴,看到了刘龙的伤腿,哆嗦着嘴唇责怪说:“你受伤了,怎么不包扎?”
刘龙含泪说,急救包不是都给你用了?
浪费了,我不行了。你快回去吧,回去别哭。
说完,段来强两臂猛地向上一伸,拳头捏得啪啪一阵响,又拼命嘶吼一声,就没了呼吸。
刘龙和段来强都是山东邹城中心镇出来的兵,知道他家里穷,牵挂多,临走时一定是不甘心的。
前几年刘龙到中心镇做报告,掌声过后,突然有个人跳上讲台喊了句,刘龙哥。刘龙指着来人冲口而出,段来强。
“不,不是。段来强是我哥。”
七名烈士的遗体排开摆在地上,多数赤身裸体,衣服被炮弹掀走了一部分,抬下来的路上拖着拉着磨掉了一部分。
那晚月亮很好,月光照在年轻的身体上,一片片的惨白和血红,倪道永缺失下巴的脸逼得战友都移开了目光。
营长曹汉铁青着脸站在电台前下令,立刻对167高地实施炮火覆盖!他要彻底摧毁那个小山头。
那些被数字命名的山峰和高地,有的还不如一个足球场大,却要用无数年青人的生命去夺、去守,用血肉去填那深深浅浅的沟壑。
曹汉下达命令之后,慢慢走到烈士遗体旁,命令警卫拿来军大衣。再过3天就是“小年”了,高地上的夜晚寒气逼人。曹汉一件件接过大衣,轻轻盖在烈士的遗体上。
李玉的战争结束了,命又是自己的了。
此战,李玉获得一等功,这是神一般的存在。
医生从他脑袋里取出4块弹片,却一直没能发现舌头里的那一小块。李玉看人家吃饭吃得香,自己一直舌头疼,不敢吃,馋得那个难受啊。
曹汉希望李玉留在连队带新兵,他不肯,不愿继续留在部队了。
2018年李玉去南京找过曹汉,到了才知道老营长已经去世。听说,曹汉弥留之际还在念着那拉口,喃喃自语那场战争会名留青史吗?
只有李玉知道,除了他和战友,没有人再记得那场突击战。
流尽鲜血脸色苍白的段来强、缺了下巴的倪道永、跪在地上的李丰山一个个经常在李玉的梦中出现,他们还是那么年轻。
我记得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中,有位钟表匠,在战争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做了一座倒走的钟,希望时光倒流,死于战争的那些孩子们会死而复生回到家里,耕种、工作、生儿育女,和我们一样,过完漫长而充实的一生。
段来强他们不会回来了,永远留在了边境上那个用数字标记的高地。
编辑:霞姐 喀秋莎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