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民航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有一张判决书。
是港英政府向最高法院提起的诉状,被起诉人是16名“两航起义”的负责人。
1949年11月9日,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36人,从香港驾驶着飞机飞回大陆,开启了轰动全国的“两航起义”。
周恩来总理当日就在北京饭店设宴招待“两航起义”人员。
之后的半年里,2000多名爱国职工和家属则通过罗湖桥,分批陆陆续续走回祖国。
今天给我们讲述故事的林平阿姨,就是跟着妈妈从罗湖桥走回祖国的一位。
当年她刚4岁。
广东省境内有一座著名的桥,叫罗湖桥。
改革开放前,这里几乎是香港和内陆的唯一通道。
桥身是铁架,桥面是木头,无棚无顶,两端还有中英两国的军、警把守。
走上那座桥时,我4岁,身边是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林林,2岁多的弟弟背在爸爸背上,后面跟着奶奶和三姑。
印象里那座桥好长好长,我们沿着铁路走,怎么走都走不完,我累得快哭出来了。
妈妈就一直在旁边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
我爸爸林汝良时任中国航空公司厦门办事处的副处长,是这次“两航起义”的组织者之一。
他被任命为“人事课长”,除了要暗中联络愿意参与的职工,还负责为没能参与起义的员工发放遣散费。
事后港英政府向最高法院对参加起义的16名员工提起诉讼,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那张判决书如今正躺在民航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
我一路哭哭啼啼地跟着父母从香港走到深圳,又从深圳坐上火车到天津。
估计是太累了,这一路的火车我都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没什么印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三姑拍着我的背,说我长得越来越好玩了,越来越像洋娃娃。
我听到这句话就睁开了眼,火车已经进站了,我们一家人跟随所有“两航起义”的职工及家属,来到了天津。
回到天津后,爸妈穿上中山装和中式棉袄留念
天津有一个地方叫伦敦里,据说以前是德国人的殖民地,很多外国人和有钱人住,后来这些人都搬走了,伦敦里就空了出来,两航的这些人大多被安排在那里。
但我们家没有,大概是住不下了,爸爸带我们另租了一个民房,我只记得旁边有个小土山公园,估计离伦敦里也不远,因为我们两航家属的孩子都在一起上的民航幼儿园。
我三姑原来在香港念书学的就是幼儿教育,那时候大陆还没有什么幼教老师,我三姑就去了民航幼儿园当老师。
我们那幼儿园办得很好,平时出个什么节目啊、参加什么比赛啊,我们都是最优秀、最活泼的一群孩子。
终于回了祖国,生活也算安稳了,我爸妈很高兴,他们脱下西装和旗袍,特意换上中山装和中式棉袄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纪念。
本以为生活一切向好了,这时候爸妈收到了一个不太开心的消息,姐姐林林的亲生母亲写信过来,希望他们把姐姐林林还回去。
我爸妈当年能结婚,姐姐林林可起了大作用。
爸爸妈妈老家都是福建莆田县的,都是基督家庭,所以两家原本就认识。
我的外公是牧师,从小受教会资助,从北京汇文大学毕业,又到美国念了神学,回国以后就在福建的教堂做牧师。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他接受了圣经公会的邀请,成为圣经公会的总干事,跟随工会一起搬到了重庆,我妈妈也就去了重庆念书,读护士学校。
爸爸是因为工作去到的重庆。
爸爸比妈妈大了八岁,他在自己家里排行老三,但因为大伯父二伯父都下了南洋,祖父去世又早,他就担起了长子的重担,到哪里都带着祖母。
高中毕业后,为了能尽快赚钱养家,爸爸去学了电讯报务,在厦门电台做了一段时间,后又考进民航局做了飞行报务员。
当年飞机上的先进仪器并不多,人员配备大概是一个正驾驶、一个副驾驶,再加一个报务员。
报务员更像是领航员,主要就是靠无线电听地面上发来的信息,确定飞机的大概方位。如果听不到发射站发射的信号了,就依靠接收到的当地电台声音来判定飞机到了什么地方了。
爸爸在中国航空公司遇到了一位良师,查复疆先生,他是中国航空电信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我爸爸那一批飞行报务员,都是他培养出来的。
中国航空公司一开始是在上海,抗战开始后转移到了重庆,我爸爸也就随之到了重庆。
爸爸是中航的飞行报务员
那是四十年代初,一天爸爸走在街上,看见路边有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基督教堂,门口挂着牌子:基督教中华圣经会。
出于基督教徒的下意识,爸爸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里面迎出来一位牧师,面相慈善,总感觉似曾相识,走近后爸爸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福建老家中学的林天和牧师。
林牧师也认出了爸爸,他乡遇故知,两个人像见到亲人一样地开心。
林牧师将爸爸迎进教会的家中,家里一共有八个孩子,其中老三是个女儿,在当护士,爸爸对她一见钟情。
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林华媛。
爸爸和妈妈很快开始约会,那一年妈妈21岁,刚刚毕业工作。
两人相恋了两年多,爸爸却迟迟没有提出结婚的打算,他们经历了抗日最惨烈的时刻,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在完全丧失制空权的国土上飞行,虽然有美国人,爸爸的工作还是太危险了。
那还是1940年10月的一天,中国航空公司“重庆号”飞机载着乘客正等待着从重庆飞往昆明,爸爸是飞机上的报务员,正驾驶是美国人肯特,上面还有一位中国空姐鲁美英。
闲聊时,鲁美英向爸爸展示了自己脖子上的一条金项链,是未婚夫送给她的信物,他们打算这次出航返回香港后就结婚。
这时“重庆号”接到无线电报,说昆明发现了日军飞机,让他们推迟起飞。
他们等了两个小时,没想到突然间重庆机场的警报声也响起来了,几架日军飞机正在经过宜昌,马上就要达到重庆。
重庆也不能待了。
爸爸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飞往昆明。
到达昆明上空时防空警报还在响,飞机无法降落,只能在东部的山区躲避,盘旋、等待。
结果他们还是遭遇了日军,三架日本飞机不顾国际法的约定,对民用飞机实施攻击,“重庆号”在迫降时油箱起火爆炸。
日机的子弹擦过爸爸的耳边直接打进了飞行员肯特的头部,肯特当场牺牲。
乘客中9人惨死,其中还有一个十月大的婴儿。
空姐鲁美英也身中数弹血流不止,爸爸抱着她冲进草坪里,可她还是牺牲了,临终前取下脖子上的项链交给了我爸爸,托他带给未婚夫。
空姐鲁美英(右)
飞行员的命本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爸爸很怕自己哪一天出航也飞不回来了,留下妈妈一个人,所以迟迟不敢提结婚的事。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了迫使中国投降,日本切断了滇缅公路,大量援华物资无法送进中国,必须要开辟一条新的国际运输线。
举世闻名的驼峰航线由此诞生。
这条航线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一个山口,山峰连绵起伏,犹如骆驼的峰背,“驼峰航线”由此得名。
这是世界航空史上飞行难度最大、气候条件最恶劣的一条空中运输航线。
平均海拔高度在5000米上下,最高达7000米,从孟加拉湾、喜马拉雅、西伯利亚吹来的三股强大气流在此冲撞翻滚,自然条件的险峻程度,比之战场的枪林弹雨更甚。
在长达3年多的艰苦飞行中,美军总共损失了1500架飞机,牺牲优秀飞行员近3000人,损失率超过80%;而爸爸所在的中国航空公司,在当时前前后后总共才拥有100架运输机,先后损失了48架,牺牲飞行员168人,损失率超过50%。
美军运输部把那里称为“军官的墓地”。
驼峰空运坠机连连,损失惨重,急需补充飞行人员,于是中国航空公司在昆明办了报务员培训班,爸爸便是班上的学员之一。
班上一共33个学员,培训结束时,大家一看到飞驼峰的合同,23个人都被吓跑了,只有10个热血青年签了合同。
合同上最后一条写明,一旦以身殉职,家属能得到4000美元抚恤金。
谁都知道这是一条提着脑袋在天上飞的航线。
曾有驼峰后人问过签下生死合同的徐承基叔叔,当时签下合同时有想过可能会牺牲吗。
他说:“你知道笕桥航校的校训吗?——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他说,他们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都要和日本人拼命。
爸爸更不敢跟妈妈提结婚的事了,他真怕自己哪一天就留在了天上。
驼峰航线的飞行员都常住印度,爸爸与妈妈两地分居,彼此间只能靠书信来往,大概也只有爸爸飞回昆明的时候,妈妈才可能赶过去见他一面。
1944年的年底,爸爸突然跟妈妈说,他想收养一个孩子,妈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就是他们结婚的转折。
而需要被收养的孩子就是姐姐林林。
林林姐的亲生爸爸名叫林擎岱,是中央航空公司的一个主任机师,曾在德国留过学,飞行技术非常好。
他和爸爸一样都是飞驼峰航线,两人又是莆田老乡,关系自然亲密。
1944年11月10日下午2点30分,林擎岱驾驶着由轰炸机改装的简陋客机A29在昆明降落时,突然失速,坠落在距跑道不足500公尺的田野中。
机身当即起火燃烧,包括林擎岱在内的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林擎岱牺牲后,留下了3个孩子,仅靠妻子黄衣青一人之力要养大三个孩子谈何容易。
爸爸考虑再三,便决定同还是未婚妻的妈妈商量,想帮着抚养他们最小的女儿,刚刚两岁的林林。
林林的亲生父亲林擎岱
收养林林后,妈妈想,既然已经决定收养林林,那就有责任要给林林一个完整的家,这个家里要有妈妈和爸爸。
于是23岁的妈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毅然带着小林林追去了印度,去找爸爸结婚。
妈妈抱着林林找到了航空公司,求了许多人,希望他们把她和孩子带去印度加尔各答。
航空公司也是很人性化的,他们见母亲坚持,便答应了。
那时候飞驼峰的飞机都是货运,根本没有座舱,妈妈抱着林林就挤在一堆货物当中。
飞机遇到了强烈的上升气流团,被突然冲到了几千英尺的高空,随后又急速下降,妈妈被这样的强烈晃动甩了出去,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临行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还要护住林林,一只手死死抓着座椅的铁腿,尽量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努力去够林林,慢慢把林林拖过来,搂在自己怀里。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斜躺在地上。
那种老旧的飞机没有密封舱,更没有氧气补充。在5000米的高空上,氧气极其稀薄,小林林吓得哇哇大哭,张嘴瞪眼大喘气,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直到这时妈妈才真正知道,原来爸爸每天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工作的。
也明白爸爸为什么迟迟不提结婚。
眼见着妈妈冒着生命危险追来了印度,爸爸再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印度女子结婚不穿婚纱,爸爸妈妈跑遍了加尔各答也没买到一件婚纱,最后妈妈就穿着印度的民族服饰沙丽和爸爸拍下了一张结婚照。
婚后妈妈就带着林林和爸爸生活在了加尔各答。
第一次做母亲,妈妈一个人有点照顾不来小林林,印度的生活也需要适应,爸爸就请了一个印度司机,还有一个华人保姆帮忙。
爸爸还是每天飞行在生死线上,妈妈在家里等待着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妈妈说,幸好那段时间家里还有人帮着忙活,显得家里的事情多一点,她的心也定一点。
爸爸说他们那批驼峰飞行员有个习惯,每次下飞机,总要拿脚往地上跺一跺,感觉到自己真的到了地上了,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回来了,这才安心。
有一次出任务时,飞机上仪器指示的方向和爸爸报的方向不同,爸爸坚持让飞行员按照他报的方位飞,飞行员是个美国人,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听了爸爸的。
结果真的有个山头,按照爸爸指示的路线,他们顺利地掠过去了,最终安全抵达。
到了机场后,爸爸专门去查看仪器,看到飞行员从仪器上拿起一个测光表,瞬间明白了原因。
这个飞行员和爸爸一样都是摄影爱好者,他随手放到仪器上的测光仪,是有磁性的,影响了指针的方向。
事后这位美国飞行员就到处宣扬,说林汝良的技术是最好的,谁跟他合作谁就是平安的。
驼峰航线的飞行员挺多的,年轻人也多,少有家眷和孩子,我爸爸算是里面岁数大的了,家里又有聪明可爱的小林林,所以大家都喜欢来家里看一看,逗一逗林林。
当时有一种字典叫四角号码字典,就是用4个数字就能排出来一个字。林林特别聪明,那些年轻的航空员就随便拿4个数字考她,她很快就能说出来是哪个字,特别惹人爱。
可能小林林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心里的安慰和支持吧,他们愿意豁出命做那么危险的工作,不就是为了我们下一代吗?
一直到我长挺大了,再遇到爸爸当年驼峰的同事,他们一听说我是林汝良的女儿,还一定会问一句“你姐姐林林呢?”。
妈妈穿着印度沙丽和爸爸结婚
爸妈在印度住了一年多,抗战胜利了,他们带着林林飞回了重庆,那年的11月,我出生了。
不久后中航总部重新迁回上海,我们一家人也就又到了上海生活,弟弟在这出生的。
爸爸还是要经常飞,我童年印象里,妈妈和其他航空家属一样,好像一直是一个等待的形象。
我能感觉到,每当爸爸回来的那一天,妈妈一定会穿戴更整齐,打扮得更漂亮。
爸爸一进门,妈妈一定会用一张特别的笑脸迎接爸爸,会叫我们几个孩子一起迎上去,她让爸爸觉得回到家是非常非常幸福的。
事实也是如此,每次爸爸回家都很开心。
多年的报务工作终于使爸爸听力受损,不适合再飞了。
中航的一个美国经理比利·麦当劳先生手把手教导像爸爸一样退下来的飞行报务员,培养他们做管理人员。
到1947年的时候,我爸爸已经是厦门航空办事处的副处长了,厦航是当时航空公司最赚钱的一条航线。
正处长是赵景心叔叔,从美国留学回来,跟我们家关系很好,又没有孩子,还认了我做干女儿。
正处长本来是爸爸,他主动让给赵叔叔。因为当时环境比较乱,流氓地头蛇也多,爸爸觉得自己是福建人嘛,处理起这些事比较应手,做副处长方便。
赵叔叔常跟我们打趣说,没见过你爸爸这么傻的人,正处长不当当副的。
记得到厦门的第二年,闽中地下党员林文豪就找到我爸爸。
对方到香港筹集闽中游击队的军费,筹到的都是美钞或是港币,兑换成金条后,如何通过厦门海关就成了一大难题。
希望爸爸利用职务之便带出来。
林文豪并不是无故找到爸爸的,其实,我爸爸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接触并帮助过共产党人了。
早在1931年,爸爸还在漳州国民党军新编49师任无线电报务员时,就结识了共产党人尹林平,两人结为挚友。
尹林平曾将被敌人围追的地下党员王于洁藏于爸爸家十多天,王于洁时任莆田中心县委书记。
1937年5月,爸爸从报纸上看到了王于洁和其同志被捕的新闻,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一面电告流亡南平的同志,希望他们以侨团的名义营救,一面自己请假上福州,希望借助美国基督教会的势力营救。
可惜最终营救无望,爸爸独自回到厦门,遵照王于洁的警告,离开厦门转往香港,考进了中国航空公司做了一名飞行报务员。
后来,广州沦陷后,尹林平因公去到香港,在港的一应生活都由爸爸接待。
尹林平所在的东江抗日纵队军费困难,他们家的生活更加拮据,我爸爸也时常接济他,还在香港买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送给尹林平,作为他指挥作战的工具。
爸爸工作的样子
不仅爸爸长期资助共产党人,妈妈还无微不至照顾过地下党张兆汉夫妇的女儿,好让他们安心搞革命。
抗战胜利后,张兆汉调去了新加坡参与华侨统战工作,没经费,将爸爸的一座小纱厂变卖了,酬作路费。
爸爸事后才得知,他毫不介意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卖就卖吧。”
利用职务之便,爸爸在昆缅航线、渝昆交通建立秘密空中交通线,夹带一些密件,帮助中共沟通一些关系。
有一次张兆汉托爸爸将一大卷宣传物资带给重庆的地下党,当时重庆国民党特务密布、军警林立,这无异于闯“鬼门关”,大家都捏着一把汗。
爸爸也曾想过申请入党,但党内的朋友都说,以爸爸的身份,在党外比在党内作用大,于是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到了1949年,国民党败局已定,中航和央航两家公司,所有飞机及飞行人员都集中到香港。
爸爸只得带着我们被迫流亡香港。
但很快中共中央派人秘密来港联络,爸爸成了两航起义的领导者之一,秘密串联愿意起义的爱国同事。
起义前,我们全家人还一起游了一次香港山顶,照下了一张全家福,有奶奶,有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姐弟三人。
算是向香港告别。
大约是在52年,我们一家在天津安稳下来以后,林林的亲生妈妈就联系上了我们。
当年把林林托付给我们的时候她就很舍不得,只是实在无法照料了。林林妈妈一直很忌讳我们用“领养”这个词,说是“寄养”。
她是一名儿童作家,那时候已经定居上海了,条件也好些了,便想让我们把林林还回去。
毕竟是亲生妈妈,爸妈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便同意了。
只是林林从2岁起就在我们家,爸妈也从来没说起过她的身世,如今长到10岁了,告诉林林她还有一个亲生妈妈,要离开我们,林林很难接受,一直在大哭大闹。
爸妈也是舍不得,那几天家里的气氛非常压抑。
最后没办法,是三姑把林林送去了上海。
林林很聪明,成绩一向很好,大学读的是中国科技大学的自动化系,还担任过上海自动化研究所的所长,还去美国做过交流学者。
两航起义事件在当年震惊两岸,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曾复电表示祝贺和慰问。
可惜爸爸这群人还没好好享受回家的喜悦,一系列的“运动”便接踵而来。
爸爸被安排去上“革命大学”,不停地交待“问题”、交待“历史”,因为爸爸在厦门工作时经常要出差台北,他们担心爸爸是那边派过来的特务。
像爸爸妈妈这样的人,原来在香港都是吃面包喝牛奶,穿着西装、旗袍、高跟鞋,抹口红的,他们凭什么就回来了呢?
没有人真的相信他们。
一通审查过后,爸爸总算从天津调到了北京,参与组建中国民航,当时政府在王府井挂牌成立了一所公司,就叫中国民用航空公司。
林林姐也舍不得这个家,曾多次回来北京过暑假,每每她回来,家中都是充满欢乐。
林林姐回北京看我们
爸爸和他的同事们,算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民航事业奠基者。
当时大陆还没有能力生产飞机,公司仅有的飞机,就是起义飞回来的12架。
妈妈在天津的恩光医院做护士长,爸爸调到北京的时候,妈妈本想一起,但医院不放人,坚持要找到合适的人以后才放妈妈走,我和弟弟也就跟着妈妈留在了天津,晚了几年和爸爸团聚。
那几年天津海河年年闹大水,妈妈作为护士长始终奔赴在抗洪前线救死扶伤,年年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回到北京后,妈妈被安排在了民航总局的保健室工作,一直到爸爸被下放湖南。
我在天津读到了五年级,然后转学到北京。
升初中的时候,据说我考了个全市的状元还是探花的,北京市教育局的局长都找来了我们家,动员我去念北师大女附中。
这是当时北京最好的中学,学校里都是高干子弟,像刘少奇的女儿、毛主席的女儿,都在那里念书。
学校里都是特级教师,课讲得是真的好,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就想当数学家,上物理课的时候我就想当物理学家,上化学课我就想当化学家,每一门课程我都很喜欢,读书完全不用爸妈督促。
那时候我也还小,心思简单,完全沉浸在学校的快乐氛围里,对家里的变故一无所知,妈妈也刻意没有告诉我。
那是57年,爸爸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湖南湘潭农场,劳改了两年。
为了不影响我,妈妈和奶奶就骗我说爸爸是出差了,我从小对爸爸工作的印象就是经常出差,所以我也没有在意。
只是那年过年的时候,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才疑惑问起。从前就算是出差,过年爸爸也一定会回来的。
妈妈这才跟我说爸爸被下放农场劳动了,当时我也是似懂非懂吧。
记得妈妈带着奶奶、我、弟弟和一个堂姐去了照相馆,说我们照一张相寄给爸爸。
那两年间也总是有人到单位找妈妈,劝妈妈和爸爸离婚,划清界限,换自己和孩子一个好前途,但妈妈一概拒绝了。
两年后爸爸劳改结束,被安排到湖南省交通运输管理局工作,做技术科副科长,在长沙。
妈妈觉得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那么灰溜溜地在长沙待着,决定去找爸爸。
虽然有工作,但也是下放过去的,自然不比北京,爸妈怕奶奶跟着受苦,就送奶奶去了上海的姑姑家。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最舍不得的就是和奶奶分开。当时我正处在升高中的阶段,学校有宿舍,妈妈让我一个人留在了北京,她带着弟弟去找爸爸。
妈妈到长沙后,被安排在爸爸单位的医务室工作。
北京的家也就没了,林林也没法再回来,她一直有给长沙写信,问候爸妈的情况。
爸爸多次出差上海,都会去看望林林姐。
从民航局出来,到公路运输局,但爸爸没有垂头丧气。
他先去了解车辆的维修周期,了解配备多少司机,司机的休息情况等等,再利用民航的管理经验给员工做了合理的安排。
这样一来,司机多了休息时间,安全性也提高了,还帮公司多赚了钱,大家都很开心。
公司里面都传,说有一个从北京来的老头,挺厉害的。
妈妈在医务室,不管是对职工还是家属,也都是尽心尽力,大家一有什么小毛小病都来找妈妈。
总之所有员工和家属对我们家里都特别好,尤其家里有女儿,年龄适当的,都想把女儿嫁给我弟弟。
所以到“文革”的时候,单位上没有人整爸爸,还想着就能平稳度过。
没想到,从广东军区来了一队人,把爸爸抓去了广州。
批斗、坐飞机,还有开着大灯几天几夜不让睡觉,这些爸爸都经受了。
爸爸后来说,那段时间他真的想过自杀,但想到妈妈和我们,他觉得再痛苦也不能放弃生命,不能让家人伤心。
爸爸抓走的这大半年,期间音讯全无,家里就是弟弟陪着妈妈,也是每天望着天,不知道怎么办好。
弟弟也很小,那时候甚至说过,爸爸回不来,咱们也只好自杀了。
妈妈说不行,咱们还得等。
也只能是个等字。
我10个月大,林林姐4岁
我一个人远在北京念书,这些妈妈一直没告诉过我,直到爸爸回来后我才听说的。
到我高中毕业,“地富反右坏”黑五类的子女是没有资格上大学的,当时我正计划报名去新疆教中文,结果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俄文老师找到了我。
她跟我说,已经在北京帮我找好工作了,安排在北京卫生局的口腔医院工作。
这个老师就是鲁迅的儿媳妇,周海婴的太太,马新云老师。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遇到了好人,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帝在照拂一样。
1970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长沙的来信,爸爸急着把我叫回去。
去了才知道,爸妈要再次被下放。
弟弟头两年就下乡做知青了,家里房子是爸妈单位的宿舍,没人住了自然要还回去,爸爸叫我去帮忙收拾东西。
一年四季的衣服要带,床铺被褥也要带一点,剩下带不走的,尤其像柜子、锅碗瓢盆这些,只能扔了。
以前每年还有一次探亲假,可以回家来跟爸爸妈妈团聚,现在爸爸妈妈也走了,弟弟也不在,四口人分散四个地方,我不就是没有家了。
我那几天特别难过,每天都想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爸妈聊了很多。
爸爸第一次详细地跟我回忆了他的驼峰经历,我也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驼峰航线意味着什么,爸爸和他的那群同事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参与抗日的。
心里对爸爸更加敬佩了,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在回北京的前一晚我大哭了一场。
飞驼峰期间,爸爸(左2)和美国同事去新德里视察空运物资,中途参观泰姬陵
爸妈这次去的地方叫五七干校,专门为机关干部、科研人员和文艺工作者开设的劳动农场。
两个人还没有分到一起,幸好离得不算远,妈妈每次休息的时候都会带些罐头什么的去看爸爸。
爸爸停了工资,妈妈的工资倒没有受影响,她在干校依旧做医护工作,有些老干部老首长年纪大了,经常犯高血压什么的,妈妈都会给他们开请假条,让他们去县城里的正规医院治疗,有时候妈妈还会亲自去。
晚年的时候这些老干部来看望妈妈还说,是妈妈救了他们的命。
我远在北京没受到啥牵连,但每天活得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天爸爸的事传到北京,我也被批斗下放了。
幸好我遇到了我的爱人,他当时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钢琴伴奏。
我们恋爱谈了一年多,71年申请结婚的时候,没想到因为成分的问题被打了回来,我内心很痛苦,爱人乐观说:“我爸也在扫厕所呢,我能等,咱们一块等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好在第二年爸爸就平反了,我们也顺利结婚了。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妈妈才调回长沙,爸爸还是回到原单位,可偏偏把妈妈分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爸爸一辈子都忙在工作上,生活上自理能力很差,从前是有奶奶照顾,后来有妈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要他一个人生活了。
妈妈放心不下,一气之下干脆办理了提前退休,留在家里照顾爸爸了。
爸妈的爱情,一开始是爸爸追的妈妈,但后来一辈子是妈妈在“追”爸爸。
到80年代改革开放,单位里好多印尼华侨什么的都可以申请出去了,叫做探亲。
我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跑去问单位里的党委书记,我说我是香港回来的,我能申请再回香港吗?
党委书记一口就答应了,说你申请吧。还跟我说,林平你念书特棒,应该再出去念念书。
我就捂着嘴笑,心想我都多大年纪了,孩子都老大了,还念什么书。
我有个大伯父一直在国外,就想到找他帮忙写封信,说爸爸当年和大伯父一起在香港有个生意,现在大伯父老了,希望把公司的一部分职务交给爸爸的孩子打理。
原本大伯父想说写弟弟的名字的,让男孩子过去,但弟弟说还是叫姐姐去吧,姐姐会弄牙,姐夫又会弹钢琴,都有一技之长,去了也能生活。
就这样,我凭着这封信带着一家人搬去了香港。
离别30年,我又重新走上了罗湖桥,当年老旧的桥面已被重新修整过,铁路两边新建了人行道,比一般的人行道还要宽一点。
我弟弟在乡下劳动了八年,他没放弃学习,一直在看书学英语,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就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学院的科技英语系,直接跳过本科念硕士了。
当时英文翻译是很缺少的,弟弟毕业以后还当过国务院副总理方毅的翻译。
但弟弟他不喜欢社交,就喜欢待在学校里,而且爸爸妈妈都在长沙,他就到长沙铁道学院做了英语老师。
后来铁道学院和中南大学合并,弟弟就成了中南大学的教授,深受学生们的喜爱。
1989年,爸爸在长沙病逝,享年85岁。
我和弟弟不想搞什么大排场,也不需要人家来吊唁致辞什么的,我们只按照老家的规矩,驾驶着爸爸的灵车绕住的地方走一圈,只有家里人安安静静地送走爸爸就行了。
没想到在我们转到爸爸单位所在的那条胡同小街的时候,爸爸生前的同事,还有街坊邻居们,自发地放起鞭炮来送爸爸,鞭炮声响了好久,响彻整条小街。
我和弟弟感动得流下眼泪,我知道,这是爸爸妈妈一辈子与人为善结下的善缘,他们的为人处世,也深深地影响了我。
妈妈很长寿,活到了92岁,2013年离开的。
爸妈过世的时候,林林远在美国,特意拍了一张手捧鲜花的照片发过来,以表心意。
现如今我78岁了,跟先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香港,弟弟一家还是留在长沙,而林林则随着儿子定居在了加拿大。
回望这几十年,爸爸起义前,一家人向香港告别的拍下的照片,依然是我最喜爱的一张全家福。
因为上面有奶奶,有爸爸妈妈,有林林,还有弟弟和我,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1949年秋,离开香港前拍摄的全家福
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驼峰航线相关后代举办了一场纪念活动,我有事没能参加,拜托了当年长沙的邻居小姑娘前去,她是一名军旅作家,希望她为此写一篇文章。
爸爸那一批人的事迹和精神应该流传下去,他们值得让更多人知道。
林平阿姨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不急不缓,连带着我的语速都跟着慢下来了,心情也随之感到平静。
如同林阿姨的父母给我的感受一样。
他们一家人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温暖而强大,接触到他们的人,都会不知不觉被他们所吸引,想要靠近他们。
即使经受波折,他们也好像总能平稳地度过去。
林阿姨把这归功于神的庇佑,但我想更多的一定是他们自身结下的善因,就像同事会自发地在街巷里送林阿姨的爸爸一样。
我试图去思考这样美好的家庭能量是怎么形成的,我想一定要有像林爸爸一样正直的父亲,更要有林妈妈这样柔软却坚定的母亲。
如果没有最开始林妈妈的勇敢追爱,就不会有这个家;如果没有后面几十年林妈妈的坚守,这个家也很难渡过那些风浪。
这也是这个故事最初打动我的地方。
希望我们都能在勇敢、坚定的同时,又不失去内心里柔软的那部分力量。
编辑:佳汇 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