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古堂|陈淳最晚年作“大字草书”长卷,现身拍场

张济评文化 2023-06-20 07:28:01

明代的苏州,既富又贵,文人名士更如过江之鲫。在城南查家桥西,有一座“城南草堂”,是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璚的府邸,园景秀美,内阁首辅王鳌、礼部尚书吴宽等人时常于此宴集。陈璚次子陈錀,亦有文名,从学儒士潘辰,与文徵明交谊最契。文徵明《甫田集》中,诗篇所提到的“卧溪堂、假息庵、翠雨堂、列岫堂、侍乐堂、牡丹园”等,说的便是陈府的甲第美景。[1]

陈氏门庭显耀,文采斐然,陈璚长子陈镃,官承事郎,三子陈键,累赠奉直大夫、兵部员外郎,二女陈氏,通书史,工楷法,嫁王鳌次子王延素为妻。陈氏的族亲亦是望族,多入仕途。而与徐渭有“青藤白阳”之称的陈淳,是陈錀长子,母亲是浙江左布政使加右副都御史致仕符的女儿。[2] 古人所谓“麒麟子”,大概说的就是陈淳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世家公子。

《五同会图卷》,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中绘陈淳祖父陈璚与内阁首辅王鳌、礼部尚书吴宽、礼部侍郎李杰、太仆寺卿吴洪等人雅集场景。

自幼蒙优渥的家境庇佑,生活在“一步一景”的“城南草堂”,陈淳受官宦书香沾溉殊深,饱有翩翩才子风度。祖父陈璚、父亲陈錀对其极为钟爱,令拜入声誉隆盛的文徵明门下,成为入室弟子,并娶了奉政大夫工部营缮司郎中张约的女儿为妻。所往来者亦俱是彼时最一流的才子,如唐寅、祝允明、王宠等。

得益于家学熏养,名师亲授,友朋指点,又天资超拔,用功极深,陈淳很快器业日进,声名鹊起。文徵明亦不禁感叹在“经学、古文、词章、书法、篆籀、画、诗”方面,陈淳无一不精,自辟蹊径,有出蓝之青。

而后数十年,陈淳又突破前人桎梏,最终成长为“一代巨擘”,在绘画上开创文人写意花鸟新气象,在书法上又启晚明浪漫主义书风,享誉至深。清初期恽寿平、石涛、扬州八怪,以及近代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皆受其影响匪浅。因此,艺史往往将陈淳与沈周、文徵明并重,目为“吴门一脉”翘楚人物。

陈淳(1483—1544)

此次,北京保利2023春拍,征得陈淳去世当年所作草书手卷,高荫槐旧藏,撷写唐诗七首,分别为《宫怨》《台城》《长信宫》《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凉州词》《春夜洛城闻笛》《苏台览古》,诗文内容略有不同。通卷大字草书,率意纵笔,酣畅淋漓,圆润清媚,奇幻灵动,当为代表其最高书法成就的草书佳作,殊为可珍。

陈淳的书法存世鲜少,多为馆藏,尤是草书则更不多见,多为扇面、立轴、尺牍,如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陈淳《草书五言诗笺》《五言诗扇面》,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陈淳《春日田舍有怀石湖之胜七言诗轴》,上海博物馆藏陈淳《草书岑参七律立轴》等。而类此长七米有余的手卷,可谓寥寥,尺幅之巨,书法之精,亦几可媲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陈淳《杜甫秋兴八首》。

而卷中“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势动如舞者”的肆恣笔墨,又不禁令人感慨究竟是怎样的际遇变化,使得温雅谦逊的陈淳一改早期其师文徵明“端庄谨严”的书风,转为晚明豪逸狂放草书的先驱。

陈淳 草书 手卷

水墨纸本 手卷 1544年作

34.5×703cm

题识:甲辰春日漫书雅诗数首于白阳山居之风木堂

钤印:陈氏道复、复生印

鉴藏印:百担斋、济苍审定、蕴华得玩、冯、绿天草堂珍藏

说明:高荫槐旧藏

陈淳的改变,始于正德十一年(1516)父亲的突然逝世。自祖父陈璚去世后,陈家已现颓势,父亲陈錀虽然擅于文酒,精究玄学,却不通理家,因此家道亦开始中落。受家庭的变故打击,陈淳逐渐意志消沉,沉溺于声色,甚至开始狎妓放纵。尽管持重敦厚的文徵明数次劝诫,陈淳亦不愿悔改。为此,文徵明几与其决裂。

数年后,陈淳从丧父之痛中逐渐醒悟,被朝廷以祖父陈璚捕海贼功,荫选入国子监读书,成为太学生。在国子监的这段时间,其因绝佳的书艺被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陆完赏识,然而天性浪漫纯真的陈淳却不善官场钻营,最终任期满后,选择离开仕途,卒业还乡。

局部

陈淳赴京之前,曾将诺大的家业交予管家打理。而回到苏州后,陈府已经被贪婪的管家压榨,损蚀大半。时又恰逢恩师文徵明应召北上任翰林院待诏,于是内心殊为苦闷的陈淳选择搬至父亲所建的“五湖田舍”别业中隐居。

“五湖田舍”位于长洲县陈湖西大姚村,虽不比“城南草堂”规模宏大,然大姚村是个四面环水的湖心小岛,环境亦是幽胜。在《湖庄》一诗中,陈淳诗云:“湖庄才十亩,我意自幽深。拂水榆垂岸,凌空竹透林。”可见远离世俗喧闹,官场纷扰后,陈淳性情愈发淡泊,艺术创作与审美也发生重大变革。

以绘画而言,逐渐脱离工整秀雅的“文氏画法”,转而疏简放逸,漫兴墨戏,如花卉不著颜色,而重其自然奇趣,有着出尘气度,此于花鸟画的承继与革新,有承前启后之功。以书法来说,则从用笔精细的小字行草,转而率意纵横,充满内心情感的大字草书,堪称一绝。

局部

然而岁月静好的野逸生活,也抵不住过重的吏繇赋税,加上陈淳亦不善经营,昔日的望族在隐居的短短十余年间,成为仅剩江田数顷,收课自给的普通人家。于是,约莫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已花甲的陈淳又搬到自己筑建的“白阳山居”。

作为晚年的最后归宿之地,“白阳山居”位于吴县小白阳山以南的穹窿山南、灵岩山左,此时的陈淳已不十分富裕,其规模自然不能同“城南草堂”与“五湖田舍”相比。父亲陈錀亦葬于小白阳山,故陈淳以“白阳”之名纪念其父。[3] 此草书大字手卷,题识“甲辰春日漫书雅诗数首于白阳山居之风木堂”,可知即是陈淳去世当年所书,同年十月其便与世长辞。

局部

在“白阳山居”的最后时光,陈淳愈发寄情山水,明月相携,烟霞共醉,诗文书画自娱,俨然“幽人领佳趣,梦在云涛间”的高士。张寰《访白阳先生叙事》中亦载,书写此草书手卷的这个春日,友人张寰、彭年等到访“白阳山居”,而后众人一起至山居附近铜井山,一饱湖山之春色伟观,又吟诗作画,呼酒写诗。

其书画艺术亦在此时趋于最臻境,如完美将书法用笔融入绘画,又以绘画为书法的依凭,达到“诗书画”三绝之境。而是卷中抒情极为强烈,出入不可端倪的书法之外,所写《宫怨》《台城》《长信宫》《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凉州词》《春夜洛城闻笛》《苏台览古》等诗文内容虽俱是春景,却又隐有几分孤独悲凉。或可细究其因。

局部

此草书手卷内容移录如下:

一、《宫怨》(唐李益)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二、《台城》(唐韦庄)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三、《长信宫》(唐赵嘏)

“春恩(原诗为“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春(原诗为“残香”)在舞衣。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长绕御帘飞。”

四、《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唐李白)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五、《凉州词》(唐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六、《春夜洛城闻笛》(唐李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原诗为“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七、《苏台览古》(唐李白)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局部

是卷,陈淳将《长信宫》诗中“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易为“春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春在舞衣”,又将《春夜洛城闻笛》诗中“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易为“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使得诗意更为伤春苦闷,如“东风”亦指天长路远,难以与亲人相见,生人做死别。这大概与妻子张氏过世,次子陈栝夫妇或亦已殁有关。

陈淳的妻子张氏逝于嘉靖十八年(1539),而次子陈栝虽生卒年记载不详,然据“栝先于父殁”,又结合陈栝亦曾居住“白阳山居”等,故或可进一步揣是卷基本上应作于陈栝去世之后。因此,陈淳或在与友人游览湖山春色的短暂悠游后,回到宁静的山居中,又突然倍感孤寂,遂将一切杂糅胸臆全部淋漓宣泄在此书卷之中。而《宫怨》诗中“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省去“漏”字,亦符合明代文人书写习惯,更证其之难得。

局部

卷中,如“台”、“飞”、“万”、“仞”、“柳”、“新”,以及题识中“风”、“木”等字,或牵丝映带,或枯笔飞白,横肆纵态,苍劲清逸,其余墨迹的浓淡变化亦是分明,互融互破,挑趯波磔,充满着书法的线条美感与视觉张力。

局部

事实上,陈淳的书法诸体皆善,与文徵明、祝允明、王宠有吴中“四大书家”之称。其楷书有文氏端庄平和之状,草书笔势也近于祝允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行书则得杨凝式苦涩跌宕之感,亦不乏米芾之秀逸纵横,造诣可谓精深,时人亦极为推重。

明钱允治《陈白阳先生集》序中赞其为“天才”。

“(白阳)少虽学于衡翁,不数数袭其步趋,横肆纵恣,天真烂然,溢于毫素,非天才能之乎?”

明王世贞称之为“墨中飞将军”。

“枝山书法,白阳书品,墨中飞将军也,当其狂怪怒张,纵横变幻,令观者辟易。”

明傅汝霖《陈白阳先生集叙》中,谓之“登峰造极”。

“信夫,文(徵明)以正,先生(陈淳)以奇,文以雅,先生以高,然奇不诡正,高不妨雅。要之登峰造极,各成其品,安可谓先生非喜学文先生者乎?”

另有王世懋、莫是龙等诸多时流名贤,对于陈淳的书艺亦是赞誉有加,甚至认为胜过文徵明、祝允明等。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局部

钤印“陈氏道复、复生印”,前者当可参见《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 · 陈淳》39印,香港近墨堂基金会藏陈淳行书《千字文》册页亦钤此二印。鉴藏印“百担斋、济苍审定、蕴华得玩、冯、绿天草堂珍藏”,其中“百担斋”、“蕴华得玩”为高荫槐藏印。云南省博物馆藏徐渭作《水墨花卉卷》,亦钤有“蕴华得玩”鉴藏印。

高荫槐(1889-1976),号蕴华,云南昆明人。抗日爱国将领、滇军将领、国民党陆军中将,为龙云手下的重要人物。抗日战争时期参加了包括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在内的大小战役,任第六十军183师师长、第30军团副军团长、第一集团军副总司令兼任新三军军长,为抗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建国后,担任云南省参事室参事兼任云南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和云南省博物馆筹备委员会委员。高荫槐喜收藏,精鉴赏,以旧藏百余件云南明末著名方外画家担当而名其斋为“百担斋”,所蓄多精真稀。

钤印、鉴藏印

是卷大字草书,风樯阵马,沉雄爽劲,粗犷奔放,或纵或敛,或浓或淡,目有张旭、怀素之风,亦应代表着陈淳最精熟的草书的最高水平。考其诗文内容的改动,如将“春风”易为“东风”等,亦可揣知诗句中饱含着陈淳丰富的精神情感变化,其内心的真实感受也全都倾泻于纸端,几可谓是“为己而作”。卷中的酣畅淋漓、率真气势自然亦迥异于“作书于人”的格调。

此外,是卷为陈淳去世当年所作的极晚年佳制,尺幅亦大,长达七米有余,又高荫槐旧藏,更显其珍。在卷中最后一首《苏台览古》中,诗云“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料想在“白阳山居”的陈淳,应该亦甚为怀思“城南草堂”与“五湖田舍”的旧时风光吧。

参考资料:

[1] 朱爱娣:从陈淳宅居环境观其书画风格

[2] [3] 朱爱娣:陈淳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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