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观念对隋唐也有深刻影响,唐太宗更注重人事

史海撷英 2024-06-30 18:39:24

大一统是后起的观念,但统一的意识在中国很早就已出现。西周时出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但尚未形成系统的理论。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墨子、孟子、管仲等都推崇统一,这种理念到秦汉时成为现实。秦汉大一统国家的形成与巩固,也影响到思想文化领域。成书于汉初的《公羊传》开篇阐发大一统的含义,董仲舒精研此书,指出思想统一的重要性:“《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从此,“大一统”的观念随着儒家思想的传播而影响日益扩大。

东汉以后中国再度走向分裂,尤其南北之间都贬低对方,互争正统,文化差异较大,但政治格局并未偏离大一统传统。入主中原的边疆各族在汉族士人的协助下,以实现大一统为己任,展开各种兼并和统一战争,不同程度地推动了北方地区走向统一。文化上,北方积极学习南方,尤其北魏从仰慕南方到推行系列正统化运动,终于在孝文帝时期取得突破,成为“中华”的代表,南朝则被视为“僭伪”,“自南伪相承,窃有淮北,欲擅中华之称”。

北魏末年,萧梁将领陈庆之到洛阳后彻底改变了对北方的偏见:“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 …… 北人安可不重!”所以,北魏后期“中华”意识的彰显,是趋同于江南后又超越江南的文化创造。从此以后,南朝自诩的正统失去了意义,南北之间变成纯粹军事实力上的竞争。 陈宣帝太建九年 (577年),北周武帝灭北齐后,统一北方;两年后夺取南陈的江北之地,南北对峙的界线推移到长江,南朝陈仅偏居三峡以东长江以南的一隅之地。

太建十三年(581年),杨坚逼周静帝禅位,改元开皇,建立隋王朝。不久,杨坚就有意吞并江南,对韩擒虎和贺若弼“委以平陈之任”。薛道衡也进言:“江东蕞尔一隅,僭擅遂久,实由永嘉已后,华夏分崩 …… 陛下圣德天挺,光膺宝祚,比隆三代,平一九州,岂容使区区之陈久在天网之外?”于是太建十四年(582年)开始伐陈,“会陈宣帝薨,颎以礼不伐丧,奏请班师”。此后,隋进一步增强国力,祯明二年(588年)十月,杨坚再派次子晋王杨广为统帅,率兵五十余万,发动对陈的总进攻。

大一统观念在第二次讨陈的行动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关键人物是薛道衡。高颎作为元帅长史,再次领军,心中尚存成败难料的迷茫,询问时任淮南道行台尚书吏部郎兼掌文翰的薛道衡能否克定江东,薛道衡给予了肯定答复:“自尔已来,战争不息,否终斯泰,天道之恒。 郭璞有云:‘江东偏王三百年,还与中国合。’今数将满矣。以运数而言,其必克一也。有德者昌,无德者亡,自古兴灭,皆由此道。主上躬履恭俭,忧劳庶政,叔宝峻宇雕墙,酣酒荒色。上下离心,人神同愤,其必克二也。为国之体,在于任寄,彼之公卿,备员而已。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尚书令江总唯事诗酒,本非经略之才,萧摩诃、任蛮奴是其大将,一夫之用耳。其必克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其必克四也。席卷之势,其在不疑。”薛道衡第二、三、四条对隋胜陈败情况的分析,基本上符合当时实情,但他将郭璞关于三百年后天下将再度统一的预言排在最前,可见最为重视此条。薛道衡另有《高祖文皇帝颂》说:“地分南北,天隔内外,谈黄旗紫盖之气,恃龙蟠兽据之崄,恒有僭伪之君,妄窃帝王之号。时经五代,年移三百……今上利建在唐,则哲居代,地凭宸极,天纵神武,受脤出车,一举平定。”《文苑英华》载署名杨广的《隋檄陈尚书江总等文》中也有三百年的类似说法:“郭璞有云:‘年经三百,天下大同。’兹实玄运,已定于前。圣主膺期而出,欲以区区之陈国,违上天之冥数,其不可存者一也。”

西晋之后历三百年天下将再次统一的看法并不少见,如庾信作《哀江南赋》,说“将非江表王气,应终三百年乎”?崔仲方上书杨坚论取陈之策,提出“晋太康元年岁在庚子,晋武平吴,至今开皇六年,岁次丙午,合三百七载。《春秋宝乾图》云:‘王者三百年一蠲法。’今年三百之期,可谓备矣”。 以“明阴阳逆刺,尤善相术”著称的韦鼎,在陈后主至德初年,变卖资产田宅,寄居佛寺,友人问其故,韦鼎云:“江东王气尽于此矣。吾与尔当葬长安。期运将及,故破产耳。”可见江东割据的历史即将走向终结,在南北朝后期成为一种共识,客观反映了大一统观念在时人心目中的影响。

薛道衡利用郭璞的预言,结合时人对大一统观念的广泛认可,辅以隋、陈实力的对比,提前给伐陈的统帅高颎吃下一颗定心丸,令其豁然开朗,出兵不到四个月,就攻克建康,南北分裂的局面至此结束。大一统王朝再次成功建立,北朝的隋转变为实现南北统一的隋。从消灭陈朝,到平定林邑,再收服吐谷浑,隋的领地逐步扩大,“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东南皆至于海,西至且末,北至五原,隋氏之盛,极于此也”。这是大一统观念所造就的空前辽阔的大隋疆域。

在完成政治大一统的前提下,隋还在文化上进行了系列整合,如制礼作乐、整理典籍、兴学 举贤等,并对南北政权都予以承认。自西晋灭亡以后,东晋和南朝都以西晋的合法继承者自居,自称“中国”,视北朝是“索虏”。北方政权却认为夺取了中原当然就是“中国”,视东晋南朝为“岛夷”。这场双方都理直气壮的“中国”之争,到隋统一才得以解决。杨坚上台后,“以周帝为介国公,邑五千户,为隋室宾”。这是隋继承前朝的“二王三恪”制度而采取的做法。开皇十四年(594年),杨坚下诏:“齐、梁、陈往皆创业一方,绵历年代。既宗祀废绝,祭奠无主,兴言矜念,良以怆然。莒国公萧琮及高仁英、陈叔宝等,宜令以时修其祭祀。所须器物,有司给之。”

虽然南朝君主未被纳入“二王三恪”的体系,但合法性确立,南北双方政权都被承认为“中国”。此外,隋对内积极发展经济,“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对外则夸耀四夷,将声威扩大到周边。 大业五年(609年),隋平定吐谷浑,高昌王麹伯雅来朝,伊吾吐屯设等献西域数千里之地,“上御观风行殿,盛陈文物,奏九部乐,设鱼龙曼延,宴高昌王、吐屯设于殿上,以宠异之。其蛮夷陪列者三十余国”。 此时可谓“三川定鼎,万国朝宗,衣冠文物,足为壮观”。这是秦汉以后难得的大一统盛世。

天命论与隋的兴亡

天命论是一种古老的历史观念,盛行于殷商时期。商人认为天是掌控一切的最高主宰,人间的兴衰、祸福、得失都是上天意志的体现。周灭商以后,逐渐认识到“天命靡常”,春秋战国时期天命论遭到怀疑,有人开始从人事解释社会现象。西汉时,董仲舒宣扬天命王权,提出“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此说对后世影响甚大。天命论将历史的重大变动归结为天意,这种理论虽然时遭批驳,但并未失去市场,很多新兴政权往往以天命来证明自身的合法性,隋王朝也不例外。在隋不到40年的历史中,天命论基本伴随始终,尤其值得讨论。

杨坚

杨坚夺取政权,天命论是十分重要的舆论工具,在这个过程中,先后有很多人参与其中。《隋书・高祖纪上》记北周明帝尝遣善相者赵昭察看杨坚,赵昭欺骗明帝说杨坚不足为虑,私下却告诉杨坚:“公当为天下君,必大诛杀而后定。”同一件事,《北史》中换成了来和,“明帝尝遣善相者来和视帝”。来和,《隋书》有传,“少好相术,所言多验”。杨坚卑微时曾去拜谒,来和言其有帝王之命。此事的详情,来和后在开皇末年曾上表自陈:“臣早奉龙颜,自周代天和三年已来,数蒙陛下顾问,当时具言至尊膺图受命,光宅区宇。此乃天授……谨录陛下龙潜之时,臣有所言一得,书之秘府,死无所恨。”按照奏表,来和与杨坚相见于光大二年(568年),并非明帝时期,可见《北史》的记载有误。当年七月随国公杨忠病逝,杨坚承袭封爵,来和初次向杨坚透露其拥有天命。

太建七年(575年)与太建八年(576年),武帝两次向来和询问杨坚的福禄面相,来和都替其掩饰。因此,来和上表实为矜功自伐,但隋文帝“览之大悦,进位开府,购物五百段,米三百石,地十顷”。 来和此前已被封为子爵,再次受封赏,说明奏表可信。在来和之前,以天命游说杨坚者还有庞晃。周武帝初年,杨坚为随州刺史时,路经襄阳,庞晃见其说:“公相貌非常,名在图箓。九五之日,幸愿不忘。”当时有公鸡在院中鸣叫,杨坚令庞晃射鸡,表示射中有赏,“富贵之日,持以为验”。 武帝建德年间,杨坚转亳州总管,庞晃劝其图谋天下。杨坚登基后,还对庞晃提及当初的“射雉之符”,表示未忘此事。

周宣帝驾崩后,杨坚主持朝政,此时更多的人鼓动其顺应天命,夺取帝位。如卢贲说:“周历已尽,天人之望实归明公,愿早应天顺民也。天与不取,反受其咎。”道士张宾、焦子顺、董子华进言“公当为天子,善自爱”。好占玄象的庾季才也在太建十三年(581年)向杨坚提出“王气已见,须即应之”,说周武王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杨坚以隋代周,周静帝的退位诏书中说:“木行已谢,火运既兴,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象……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隋。”

杨坚即位之初,在清洗旧臣的同时,不断宣称自己是天命所在,《隋书・高祖纪》数言“朕祗奉上玄,君临万国”,“朕应箓受图,君临海内”,“朕祗承天命,清荡万方”,“朕受命上玄,廓清区宇”,“朕祗承天命,抚临生人”等等。而且大肆提倡符瑞,符瑞传说中最为突出者,是杨坚出生时的奇异故事:“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皇妣大骇,坠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见曰:‘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为人龙颜,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

上文可能与李德林的《天命论》存在渊源关系:“幼在乳保之怀,忽睹为龙,惧而失抱,帝惊动,数旬方始痊。 复又尝寝于其室,家人开户,正见一龙,太祖神异也……帝体貌多奇,其面有日月河海,赤龙自通,天角洪大,双上颧骨,弯回抱目,口如四字,声若钟鼓,手内有王文。”从杨坚的外貌入手言其享有天命的还有王劭。王劭由北齐入隋,因“言上有龙颜戴干之表,指示群臣”,让杨坚龙颜大悦,迁著作郎。王劭从此刻意迎合杨坚的喜好,多次上表言符命,证明其乃天命所向。如“大隋受命,形兆之瑞始出,天象则为之变动 ……赤应隋者,言赤帝降精,感应而生隋也。故隋以火德为赤帝天子。协灵皇者,协,合也,言大隋德合上灵天皇大帝也。 又年号开皇,与《灵宝经》之开皇年相合,故曰协灵皇……于《皇参持》《帝通纪》二篇陈大隋符命者,明皇道帝德,尽在隋也”。

杨坚

王劭还采集民间歌谣,将谶纬、符命与佛经记载结合,撰《皇隋灵感志》三十卷上奏。以王劭为代 表,开皇、仁寿时期的符命说达到高潮。与王劭相比,李德林的《天命论》可能还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因其本意是为隋的平陈大业服务,强调南朝陈“盗窃江外,民少一郡,地减半州,遇受命之主,逢太平之日,自可献土衔璧,乞同溥天…… 国家当混一之运,金陵是殄灭之期,有命不恒,断可知矣”。希望陈顺应天命,归附大隋,完成南北统一。 平陈后,杨坚也曾从天命角度分析:“方今区宇一家,烟火万里,百姓乂安,四夷宾服,岂是人功,实乃天意。”

天命论是隋王朝夺取与巩固政权的重要手段,但以此维系统治不可能持久。事实上,董仲舒虽承认王权天授,但也强调若政有过失,帝王忽视上天的警告,便会失去天命。刘向进一步阐发:“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可惜,这种警告很少引起君王的重视,杨氏父子也不例外,以至于让天命论断送了隋王朝的前程。首先,袁充参与储君的废立,缩短了隋王朝的寿命。袁充屡次以符命干政:“时上将废皇太子,正穷治东宫官属,充见上雅信符应,因希旨进曰:‘比观玄象,皇太子当废。’上然之。”杨广被新立为太子后,袁充趁机上表,暗示隋文帝改立太子符合天道,“是时废庶人 勇,晋王广初为太子,充奏此事,深合时宜”。

仁寿四年(604年),杨广初即位,袁充及太史丞高智宝上奏:“去岁冬至,日影逾长,今岁皇帝即位,与尧受命年合。”此后,袁充对炀帝的所作所为,一律谄媚逢迎。当时军国多务,袁充“候帝意欲有所为,便奏称天文见 象,须有改作,以是取媚于上”。从大业二年(605年)开始,炀帝不断征发民力修筑长城御河,导致 “百姓失业,道殣相望”。 炀帝还多次远征,一讨浑庭,三驾辽泽,尤其大业七年(611年)征辽东,“辽东战士及馈运者填咽于道,昼夜不绝,苦役者始为群盗”。从此全国各地的叛乱风起云涌,“僭伪交侵,盗贼充斥。宫观鞠为茂草,乡亭绝其烟火,人相啖食,十而四五”。隋王朝已陷入崩溃的边缘。

面对天下大乱的局面,炀帝本“心不自安”,而袁充仍然宣称炀帝“握录图而驭黔首”“动合天经”。不仅如此,“帝每欲征讨,充皆预知之,乃假托星象,奖成帝意,在位者皆切患之”。对此,唐代史家在总结隋亡原因时,评价炀帝“矜历数之在己,忽王业之艰难,不务以道恤人,将以申威海外。运拒谏之智,骋饰非之辩,耻辙迹之未远,忘德义之不修。于是凿通渠,开驰道,树以柳杞,隐以金槌,西出玉门,东逾碣石,堑山堙谷,浮河达海。民力凋尽,徭戍无期,率土之心,鸟惊鱼溃”。可见,隋炀帝正是在天命符瑞护佑的迷梦下,忽视人事与德行,最终身死而国灭。

其次,符命图谶说并不能由杨氏父子垄断,相关谋反事件屡禁不止,隋最终由此崩溃。符命图谶出现于西汉末年,刘秀借其兴起,予以大力扶持,后曹魏、西晋、刘宋与北魏都曾严禁,但一直禁而不绝。杨坚上台也借助于此,直到开皇十三年 (593年),才下诏 “私家不得隐藏纬候图谶”。此前确实出现过与图谶有关的“谋反”事件。如《隋书・王谊传》记载,至德三年(585年)王谊谋反,伏诛。王谊与上柱国元谐都是失意之人,常相往来,“言论丑恶,胡僧告之,公卿奏谊大逆不道,罪当死”。其中罪名最大者是“说四天王神道,谊应受命,书有谊谶,天有谊星,桃、鹿二川,岐州之下,岁在辰巳,兴帝王之业”。王谊“谋反”未必属实,但因罪名是借助图谶“说其身是明王”,必死无疑。

杨坚

另至德四年(586年)刘昉、宇文忻等谋逆。刘昉曾“引高祖辅政”而自恃其功,杨坚深恨之,受禅后不复任用,于是刘昉与柱国梁士彦、宇文忻“俱失职忿”者“相与谋反,许推士彦为帝”。宇文忻本也是功臣,因擅长领兵,有威名,被杨坚猜忌,于是对梁士彦说:“帝王岂有常乎?相扶即是。公于蒲州起事,我必从征。两阵相当,然后连结,天下可图也。”从杨坚的诛杀诏中,可知这次谋逆利用了天命图谶说。 如梁士彦“称有相者,云其应箓,年过六十,必据九五”;刘昉则“常云姓是‘卯金刀’,名是‘一万日’,刘氏应王,为万日天子”。“刘氏应王”并非简单的谣谶,谶纬学从兴起就宣扬刘氏享有天命,东汉覆灭后,很多起兵都是在“汉祚复兴”号召下发动的,因此“卯金刀”成为统治者敏感和警惕的符号。虽然刘昉等三人被处死,但以符命图谶谋反的事情仍屡有发生。

仁寿二年(602年),杨坚第四子杨秀被告谋反,也与图谶关联甚大,“自言骨相非人臣,德业堪承重器,妄道清城出圣,欲以己当之,诈称益州龙见,托言吉兆……妄造蜀地征祥,以符己身之箓”。杨秀“谋反”或为杨广的栽赃陷害,“恐秀终为后变,阴令杨素求其罪而谮之”。杨广深知其父忌讳图谶,故而借刀杀人。但杨秀自身行为不检,“违犯制度,车马被服,拟于天子”,杨广被立为太子后,秀意甚不平,最终被废为庶人。有鉴于此,炀帝即位后,“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为吏所纠者至死”。但仍未能禁止民间谶言的散播,隋末群雄假天命而号令天下者大多都借助了谶语这一手段。

大业十年(614年),“扶风人唐弼举兵反,众十万,推李弘为天子,自称唐王”。唐朝之前,以“李弘”名义起义者在史籍与道书中的记录不下十例,地域遍及南北。“李氏将兴”的谶语曾让杨坚父子十分忌惮。“初,高祖梦洪水没都城,意恶之,故迁都大兴”,《资治通鉴》在这条记载之后详录了李穆之子李浑家族被栽赃陷害的经过,说明两件事之间存在联系。“洪”与“弘”同音,隋文帝忌惮的正是“李弘”。唐代对隋文帝迁都另有解读:“隋文帝梦洪水没城,意恶之,乃移都大兴。术者云:‘洪水,即唐高祖之名也。’”这或许是附会之词,但“李氏当王”确实是反隋运动中颇具影响力的号召,李密、李渊和李轨竞相利用这一谶语,表明自己名应图谶,是天命之所在。

李密

大业十二年(616年),李密图谋天下,得到王当仁、周文举等的支持,就是因为“今人人皆云杨氏将灭,李氏将兴。吾闻王者不死。斯人再三获济,岂非其人乎”!李玄英也说“斯人当代隋家”,并解读民间谣歌《桃李章》,称天子将无法从扬州返回京城,这更坚定了李密夺取天下的决心。

大业十四年(618年),宇文化及在江都弑杀炀帝,越王杨侗被王世充拥立为帝。东都道士桓法嗣献《孔子闭房记》于王世充,言“相国当代隋为天子”。又上呈庄周《人间世》《德充符》二篇,说“上下篇与大王名协,明受符命,德被人间,为天子也”。王世充认为此乃天命之兆,废越王杨侗,自立称帝,国号为郑,隋至此灭亡。

唐初历史观念的转变与政局的稳定

唐在建立与巩固政权的过程中也以天命作为工具,贞观以后,太宗虽未放弃天命论,但历史观念的重心已转向人事,这不仅体现在君臣都重视学习历史,而且君臣对治国理政的讨论也强调以史为鉴。

李渊崛起,再次重演天命造势的故事。据《旧唐书・高祖纪》记载,早年,相士史世良说李渊“骨法非常,必为人主”,“高祖颇以自负”。大业末年,李世民、夏侯端、唐俭、许世绪、姜謩、窦抗等先后建议李渊“早膺图箓”,但直至大业十三年(617年)才付诸行动。起因是当年二月李渊治下的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发动兵变,勾连突厥,三月称帝,改元天兴。李渊兵出无功,炀帝遣使者欲执其诣江都,李渊终于下定决心起兵,利用《桃李子歌》“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进行舆论宣传,“义兵日有千余集焉。二旬之间,众得数万”。可见,李渊利用“李氏当王”的谶言,效果相当显著。

十一月攻克京城后,李渊宣布拥立炀帝之孙代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是为恭帝,遥尊炀帝为太上皇。次年三月炀帝被杀,五月,恭帝被迫禅位,李渊即位于长安,建国号为唐,奉隋帝为酅国公,并下诏称“历数有归,实惟天命;兴亡之效,岂伊人力”。

李渊

李渊称帝的当年即下诏“禁言符瑞”,但无法杜绝他人使用。同年,薛举割据陇西,在金城称秦帝;武威郡鹰扬府司马李轨等图谋举兵,参与者曹珍提出“常闻图谶云‘李氏当王’。今轨在谋中,岂非天命也”。于是共同推举李轨,次年称帝。此外,据《旧唐书・刘黑闼传》,发端于窦建德旗下的刘黑闼,也挥舞“刘氏当王”的大旗,与李唐相对抗。武德五年(622年),刘黑闼“僭称汉东王,建元为天造”,“汉东王”是表示继承了汉家刘姓的天下,“天造”表明政权由“上天”所授,反唐具有正当性。可见,李渊之外的各方势力也都以天命作为争夺天下的工具。

但李世民上台后,就开始有意识地放弃依赖天命,转而重视人事。武德九年(626)九月,他初即位(尚未改元)就下诏:“民间不得妄立妖祠。自非卜筮正术,其余杂占,悉从 禁绝。”这并非简单地重申武德元年的“禁言符瑞”,但“符瑞”应当也包括其中。《旧唐书》中的相关记载是“诏私家不得辄立妖神,妄设淫祀,非礼祠祷,一皆禁绝。其龟易五兆之外,诸杂占卜,亦皆停断”。这是天命图谶观念在贞观时期没落的开始。

李世民夫妻都有与天命相关的传说。李世民四岁时,有书生自言善相,称李世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天日之表”,是相士对帝王仪表的谀称,暗示李世民是命定的天子。但李世民即位后,对天命多存而不论。贞观三年(629年),刘恭“颈有‘胜’文,自云‘当胜天下’,坐是系狱”。李世民 认为:“若天将兴之,非朕所能除;若无天命,‘胜’文何为!”将其释放。李世民并不否定天命的存在,但也不相信区区“胜”字即为天命,体现出强大的自信。另,贞观初年,殿庭的槐树上有白鹊筑巢,其巢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李世民表示:“吾常笑隋文帝好言祥端。瑞在得贤,白鹊子何益于事?”命人送白鹊回归原野。

贞观六年(632年),太宗再次谈及对“祥瑞”的态度,以隋文帝“深爱祥瑞”为反面教材,认为此举对于治国并无助益,并表示只要得到百姓的拥护,天下太平,就是大祥瑞,所谓“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祥瑞,亦可比德于尧、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纵有芝草遍街衢,凤凰巢苑囿,亦何异于桀、纣……夫为人君,当须至公理天下,以得万姓之欢心”。这充分表明了唐太宗对人事的重视。李百药在贞观二年(628年)提出:“自古皇王,君临宇内,莫不受命上玄,飞名帝箓,缔构遇兴王之运,殷忧属启圣之期……祚之长短,必在天时,政或盛衰,有关人事。”其主张是驳斥“封建”,太宗“竟从其议”,可大致表明太宗对天命人事的态度。贞观十三年(639年),太宗对魏徵说:“帝祚长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祸淫,亦由人事。”与李百药的提法几乎一致。

李渊在位时期,对天命仍有较强的眷恋,即位后屡屡强调“历数有归,实惟天命”,“朕祗膺灵命,抚字氓黎”。李世民登基以后,诏书中偶尔也会提及“朕恭膺宝命,握图驭历”等,但下一句或是表示自身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如“每日昃思治,弗敢康宁。兢兢夕惕,用忘兴寝,履薄驭朽”;或是归功于君臣同心,才能国泰民安,如“凭宗庙之灵,资股肱之力,上下交泰,遐迩乂安”。可见,贞观时期天命论虽并未被放弃,但重心已转向人事。

李世民

贞观时期历史观念的转变,突出体现在君臣对历史经验与教训的重视和总结。武德时期,君臣对于隋亡的教训曾略有讨论,但总体来看,这一时期君臣对成败兴亡的讨论并不多见。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世民“开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等十有八人为学士,每更直阁下,降以温颜,与之讨论经义,或夜分而罢”,诸学士以讨论经义为主,对历史也有涉及。

李世民即位后,仍沿袭这一做法,在弘文殿侧置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学之士如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 等,“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可见历史问题已成为他们关注的重点。唐太宗君臣关于历史问题的讨论,吴兢《贞观政要》一书记载甚详。贞观年间,唐太宗君臣总结历史的经验与教训已成为常态,从周秦汉魏直至隋代,都是他们讨 论的范围。直至贞观后期,太宗还一直坚持阅读史书。可见,对历史经验与教训的重视已成为太宗二十余年不曾懈怠的坚持。

不仅如此,太宗还鼓励大臣读史。 贞观三年 (629年)九月,他褒奖凉州都督李大亮,赏赐胡瓶和一部 《汉纪》,附言:“公事之闲,宜寻典籍。然此书叙致既明,论议深博,极为治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也。”次年,李大亮被任命为西北道安抚大使,处置散落的西突厥民众。朝廷对于来者一律赈给,使者招慰,相望于道。李大亮提出“欲怀远者必先安近,中国如本根,四夷如枝叶,疲中国以奉四夷,犹拔本根以益枝叶也”,并总结历史经验说:“臣远考秦、汉,近观隋室,外事戎狄,皆致疲弊。 今招致西突厥,但见劳费,未见其益。”建议取消招慰,令受降的君长居塞外,“为中国籓蔽,此乃施虚惠而收实利也”。 太宗采纳了其主张。

太宗主动要求大臣学习历史,“慕宰相之贤者”“常宜为朕思炀帝之亡”,推动了朝堂重史风气的形成。唐太宗身边不少重臣都喜好史学。如名相房玄龄“幼聪敏,博览经史”。中书侍郎岑文本 “博考经史,多所贯综”,与令狐德棻同掌《周书》的编撰,史论多出其手。侍中魏徵“好读书,多所通涉”,多次与太宗言朝政得失,广征博引,体现出深厚的史学素养,《隋书》的序论,都由其负责,还为《梁书》《陈书》《北齐书》撰写总论,时称良史。起居郎褚遂良“博涉文史”,对太宗表示“君举必记”,不论善恶,“以为鉴诫”。

《旧唐书》在高士廉、长孙无忌、虞世南、马周、崔敦礼等人的传记中,对他们的史学素养也多有记载,如高士廉“少有器局,颇涉文史”,长孙无忌“该博文史,性通悟,有筹略”,虞世南“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马周“每读经史,见前贤忠孝之事……思履其迹”,崔敦礼“颇涉文史”,等等。

文德皇后

长孙皇后也能做到以史为鉴。太宗即位后,“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她还著论驳斥东汉明德马皇后,批评其不能抑退外戚,认为“此乃开其祸源而防其末事耳”。其兄长孙无忌与太宗为布衣之交,又是佐命元勋,被太宗视为心腹,出入卧内,参与朝政,长孙皇后并不感到荣幸,反而多次向太宗表示:“妾既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戒,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在其临终之时仍然不忘叮嘱太宗,可惜太宗并未听从。长孙皇后崩逝后,太宗十分伤心,说“其每能规谏,补朕之阙,今不复闻善言,是内失一良佐”。

所以,贞观时期,君臣都重视学习历史,君臣对治国理政的讨论,在很多层面都涉及对历史的认识,强调以史为鉴,积极吸取前朝亡国的教训。太宗躬行俭约,任贤使能,勇于纳谏,改革旧弊,励精图治,“官吏多自清谨……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唐很快从隋末大乱中恢复了社会经济,国家迅速走上健康发展的轨道。

1 阅读:24

史海撷英

简介:历史不在神坛,也不在地狱,将一切历史拉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