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读者晴晴联系到我,说看了那么多真实战争故事,她也想讲讲她们家的事,但不知道适不适合。
她的姥爷也是个抗美援朝老兵,却和我们记录的老兵都不一样。
晴晴姥爷从战场回来后,就疯了。最严重时,想要溺死自己的女儿。
为了保护孩子,姥姥只能带着儿女出逃。从此骨肉分离,夫妻再无相见之期。
我听完后,决定记录下这个故事。讲述故事的,正是晴晴的母亲和舅舅。
这是一个跨越了三十多年,没有出现一次枪响,却始终被战争阴影笼罩着的故事。
四岁那年的一天,爸爸抱起哭闹的我,往水井走去。
他掀开水井的木盖,一手按住我的头,一手捂着我的嘴。
我两腿直扑腾,但没有用,爸爸的手劲太大了。
他要把我扔进井里溺死。
这件事发生之前,大哥就发现了异常,他在房间里隔墙听见爸爸的声音,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只在一串嘟囔中,听出一个清晰的“跑”字。
另外一个是“滚!”。
就在那夜的第二天,我和二哥差点也没命。
当时我们兄妹俩正在院子里追着玩,我一下跑急摔在地上,腿也磕破了皮,哇哇大哭起来。
待在里屋的爸爸听见哭声,怒目走出屋,拿起台阶上编扫帚用的竹条,来抽我和二哥。
好像把我俩当成敌人一样。
大哥正巧回家,赶紧上去拦着爸爸,可爸爸就像着了魔一样,一把甩开大哥的手,抄起院里的小铁锹,朝我们扔来。
幸好,铁锹没砸到我们。
爸爸又朝着台阶下的木凳子走去,大哥见状抢先一步,把木凳子给抱走。
邻居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和大哥一起把爸爸拥进里屋。而妈妈赶紧带着我和二哥出了家门。
那时,我们谁都不清楚爸爸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爸爸和妈妈是经媒人介绍成婚的。
此前媒人给妈妈介绍过一个教书先生,有文化,工作好,但妈妈却看上了爸爸。因为爸爸身高一米七九,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又很会说话。
二哥经常说,妈妈就是看爸爸长得帅气。
他们结婚的时候,家庭条件不好,没钱准备五畜、布匹,也置办不起四大件。
爸爸按照自己蒙古族的风俗,倾尽所有送了妈妈一枚戒指和一只银镯子。
他们婚后不久就生下大哥,又过了五年,有了我二哥。
爸爸怕妈妈带两个孩子辛苦,自己在工厂做工之余,还常常帮妈妈做饭、收拾家里。
一家人过得很开心,直到1950年,朝韩战争爆发。
我们家当时就在安东市里,靠近朝鲜边境。上百架美军战斗机,密密麻麻地飞越中朝边境,穿过安东市上空,对边境一线进行无差别轰炸。
那时候的安东市中心,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哪条街道将要接受扫射,或者哪一栋房子会被投弹炸毁。
9月,美军的轰炸机向镇安路投掷炸弹,数十间房屋被毁,当场炸死两人,炸伤的人不计其数,大家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慌乱逃离。
我们家所住的平房就离镇安路那边不远。爸爸担心我们遇到危险,便决定带着全家一起跑回安东市凤城县的农村老家避难。
到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爸爸也去报名志愿军,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很快参军入伍。
当时中朝边境战争气氛浓烈,边境百姓报名参军的,十分踊跃。
整场抗美援朝战争中,辽宁一省就有30余万人上战场,爸爸就是其中一员。
临上战场前,爸爸才知道妈妈怀孕了。他带着这个消息跨过鸭绿江,奔赴前线战场。此后,我们再没有爸爸一丁点的消息。
一江之隔,妈妈怀着身孕独自拉扯两个男孩,等待着父亲凯旋归来。
艰难地过了八个多月,妈妈自己找来接生婆,顺利生下一个女孩,就是我。
爸爸一直在战场,妈妈坐月子,就大哥、二哥轮流抱我、哄我。等我已经会叫妈妈、大哥、二哥了,爸爸还是没有消息。
志愿军胜利的消息传到乡里,当然也有同乡谁谁谁牺牲了的消息。但我们的爸爸是死是活,一点消息没有。
终于有一天,爸爸突然回了家,一看,没有缺胳膊少腿,人是完整的。
比起烈士家属、伤残老兵,我们一家人真是幸运。
然而,12岁的大哥已经懂事,他很快发现了异常。
他不仅听见了爸爸房间里的喊声,见到爸爸打我们,还看见妈妈脸上红肿、胳膊上的青紫痕迹,尤其是眼圈和颧骨,明显有被打后的淤伤。
大哥问妈妈,是不是爸爸打你了。
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告诉大哥,晚上把弟弟妹妹的房门插好。
只是谁也没想到,爸爸的暴力还可以更恐怖。
那天,大哥上学去了,奶奶过来家里,妈妈便带着二哥去集市上买菜。
虽然到了秋天,但是太阳照下来还是暖和和的。奶奶替妈妈看管着爸爸。
四岁的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
奶奶睡着之后,爸爸走出屋,奔我而来。
一看见爸爸我就害怕,一直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大哭。
爸爸看见我哭,手朝我伸来。我以为他又要打我了,大声呼喊奶奶。
他不顾我哭,抱着我往水井那边走过去。
我们农村打水的井,里面很深,井的四周用水泥加石板砌着,上面盖一个木盖子,木盖子上还放着一个水桶。
我一直挣扎。
奶奶终于听到动静,跑了过来,叫爸爸放下我。
爸爸完全不理会奶奶的呼喊,一把推开水桶,掀开盖子,要把我扔进井里。
他还腾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
情急之下,我张嘴咬住爸爸的手,但力气太小,完全没用。
奶奶自己挡在井口上。她骂着爸爸作孽,又去拉扯他的胳膊。爸爸这才松开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我的哭声放出来。
爸爸便把我抛了出去。我被奶奶接住,才脱离危险。
妈妈回来知道这事后,把奶奶叫到屋里说,她可以忍受爸爸打她伤害她,但不能忍受爸爸伤害孩子。
妈妈郑重其事地跟奶奶说,这个家彻底呆不下去了。
在当时的农村,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自己父母又早亡,妈妈能去哪里重新生活呢?
晚上,妈妈做完晚饭,大哥也放学回来了。他刚到门口,就听见妈妈跟奶奶商量。
妈妈说,要带孩子去投奔自己的弟弟。大哥继续听。
奶奶看见了大哥,就跟妈妈说,老大都12岁了,能不能留下,不管祭祀祖宗还是他爸爸有个什么,好歹自家不至于没人。
奶奶还说,更何况这些日子,他爸也从来没有打过这个大儿子。
吃完晚饭,大哥才听说了今天的事。
那一天晚上妈妈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大哥也醒着。二哥以为只是去舅舅家走亲戚,兴奋不已,也没睡。只有我太小,早早睡着,仿佛在事情之外。爸爸大概也在自己的睡梦中。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天,妈妈便拉着我和二哥出门了。
离开的时候,奶奶不放心爸爸,没有去送行。她又怕大哥走丢,也不让大哥去送我们。
大哥亲眼看着大人们商讨自己的未来,从此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和弟妹。
多年之后,我们兄妹仨会再次重逢,重新拼凑出父母各自辛苦的一生。那时,爸爸和妈妈早已过世,我们对父亲的怨恨也完全淡去。
母亲带我们坐了很久的火车,坐得头昏脑胀,才到了舅舅家。
舅舅是上门女婿,他的岳父专门给丧葬人家扎纸活。
妈妈跟舅舅讲了家里的情况后,便就此住下,帮着舅舅一起扎纸活、做寿衣,从白天干到晚上。
扎纸活,妈妈也是从头学起。各种纸活都做,纸房、纸人、纸元宝,尤其是纸牛纸马。
小的纸马可以一人完成。大的纸马,则要多人合作。先用麻杆扎出骨架,然后把纸糊上去,再在马身上补充些装饰。
当时正赶上几年饥荒,穷人家根本没有钱操办丧事,有的家里死了人,裹个布挖个坑就下葬了。能用纸活寿衣的富裕人家,一乡能有多少?
舅舅家的日子原本已经很难过,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三个人。舅妈难免甩脸色给我们看。
妈妈只能更加勤快些,除了白天的手工活,还要早起做一家七口的饭。二哥帮着收拾桌子,我则帮妈妈架柴火。
但就是这样,舅妈还是找上妈妈,说村里有个鳏夫,问妈妈愿不愿意嫁过去,以后有个依靠。
妈妈当然不愿意嫁。
二哥听到妈妈在屋子里苦苦哀求舅妈,承诺一辈子给他们家干活,自己只想让孩子们吃个饱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小小的二哥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兄妹是妈妈的拖累。可是自己太小,什么都做不了。
二哥在那个年纪,就有了绝望的感觉。他只能埋怨爸爸,是他发疯、打人,才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
为了留在舅舅家,妈妈除了哀求,还开始做更多的活。终于熬到我们该上学。妈妈想让我们读书识字,将来有立足之本,但舅妈想让我们也留在家里干活,不同意这件事。
最后,是舅舅把私房钱偷偷给了妈妈,又找关系,这才送我们进了当地的小学。
在学校里,同学给我发课本,当时还不清楚我的名字,就喊我野娃娃。我大声说,我不是野娃娃。
他们说,你只有妈没有爸,就是野娃娃。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却知道我没有爸爸。
我大声告诉他们,我有爸爸,只是我的爸爸不在这儿。
我回去后问二哥有没有被叫野娃娃。二哥说,没有,就算有人叫了,也不敢当他面叫。
二哥晚上学三年,比其他同学都大,所以没人敢惹他。
家里,舅妈发现了舅舅用私房钱给我们交学费的事,跟舅舅大闹了一场,我们被彻底赶出了家门。
接下来,我们该到哪里去住?
当时村子里的一块土地上,有一户人家自建了房子,却住不下去,没等卖掉就搬走了。
因为从村里人口中传起来,那是一间鬼屋。
据传,那屋子夜里总是有水瓢撞击水缸的声音。天黑之后能听到哭声。去住的人,不是病了就是死了。
走投无路之际,妈妈带着我们住了进去。
没有褥子,身下铺的是草席。连被子都要舅舅偷偷拿给我们的。
第一天晚上,见我不敢睡觉,妈妈讲故事来哄我:
从前有一只老虎,弄丢了自己的小老虎崽子,就成了精。专门去别人家,骗小孩子开门。只要你开门,就会把你叼走。只有早早把门插好、一躺下就睡着,你才不会被他带走。
这个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现在再看,我们好像就是那走丢的小老虎。
夜里,水缸里面果真传出动静。我一个小孩,什么都怕,就把头蒙在被子里。
又听见,房顶上有滋滋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也害怕。转头看二哥,二哥睡得很香。
妈妈仍没有睡,看护着我,用手轻轻拍我,直到我睡着。
我们就这样过了第一夜。
住的地方有了,但吃饭怎么解决?
妈妈还会些缝纫活,想给别人做衣服。可没想到,在舅舅家做寿衣时,乡亲已认识妈妈。做完死人的衣服,你再去做活人的,人家都犯忌讳。她根本接不到做衣服的活。
终于,妈妈卖掉了爸爸送她的镯子,没得几个钱,还是不够我们吃饭。
为了填饱肚子,我们仨去地里挖野菜吃。
大概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吃得又不好,我果然得病了。
我躺在炕上,高烧严重,直说胡话。妈妈只能找邻居借些白酒,给我搓身子,希望我退烧。
周围的邻居便劝我们赶紧搬走,似乎鬼屋真的邪门。
可天下之大,我们还能到哪里去?
看着高烧不退的女儿,妈妈想到舅妈说,有个鳏夫看上了自己。
妈妈起初连教书先生都看不上,只看中了爸爸,现在又怎么瞧得上农村一个普普通通的鳏夫。
但她能怎么办?不久,我们就搬进了新家。
那是一个大家庭。我们凭空多了一个哥哥、三个姐妹和一个奶奶。
我们带来的所有财物,只有妈妈手上挎的一个包袱,里面装些旧衣服。
对他们来说,家里凭空多了三张要饭的嘴。
怕人嫌弃,妈妈立即照顾起了全家的生活。
我们两个孩子该做些什么呢?妈妈要求我们嘴甜一些,管那个陌生人叫爸爸。
新的爸爸,平日里倒是和和气气的,会炸大果子给孩子吃,连我和二哥都有。
妈妈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看人脸色,天天早起,给一家九口人做饭。她身体一直不好,就算生病了,也得不到休息。
但奶奶还是看不上我们,平时有好吃的不会找我们,地里有拔草的活,就催我们去干。
家里的哥姐,会专门把柜子锁上。因为柜子里有收音机,他们不让我们听。
我和二哥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除了心疼妈妈,已经不介意这些小的委屈了。
新爸爸家里的早饭,一般会有半个咸鸭蛋,就着小碴粥吃。
有一次,我没把鸭蛋吃完,留在了碗架里。我记得,那个鸭蛋的黄格外多。
中午,新爸爸家的妹妹拿走了那半个蛋,说是她的。
那妹妹和我同年,我还比她瘦些,争抢中,她一把把我推倒了。
二哥过来护我,说了妹妹几句。那个妹妹的亲大哥就过来骂我们。
他骂我们的妈妈,骂我们三个不要脸,还用扔掉的臭鸭蛋砸我们。
鸭蛋就是臭了,给狗吃,都不给我们。这是他说的话。
二哥气得无法再忍受了,去厨房拿起刀,要跟他们拼命。
这时候奶奶也出来欺负我们。她让二哥把刀放下,说他是流氓。还专门从地里把妈妈叫了回来。
妈妈回来后,没有说我们,带着我们兄妹就离开了这个家,回到了鬼屋。
妈妈当初嫁去鳏夫家,就是为了两个孩子有个安稳处。现在自己孩子受着委屈,还凭什么待下去呢?
回到鬼屋,妈妈才训二哥,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动刀啊!
二哥反驳说,自己要是不厉害点,大家都得受欺负。
没有爸爸,二哥就成了保护我们的那个人。
饥荒过去几年,农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也更加重视丧葬风俗。
舅妈家自然越来越忙,又不想雇人,就来找妈妈回去帮忙。
妈妈只有一个条件,小女儿还差一年就毕业,至少让她念完初中。二哥也是实在念不明白书,更愿意回家帮忙。
我们就又回了舅舅家。
等我初中毕了业,也扎纸活。有时上地干活,大热天去铲地,秋天割黄豆。哥哥则一直帮着舅舅去送货和下田干活。
有一天,看哥哥卖力干活,舅舅偷偷塞给哥哥一些钱。这算是哥哥挣到的第一笔钱。他用这些钱给我和妈妈做了新衣服穿。
这十年间,妈妈没有做过一件新衣服,就连过年也没有。衣服破了就补补,补不了,就捡人家不要的旧衣服接着穿。我从小穿的衣服也是补丁打补丁。
突然得到了一件新衣服,我兴奋极了。那天我是抱着新衣服睡的。妈妈看着衣服也感慨许久,眼睛里闪着泪花。
想到自己能够挣钱照顾妈妈妹妹了,二哥说,感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却没有给自己买些什么。
我们逐渐长大了,不再是拖累。我和二哥相继结婚。二哥也生了个儿子。
有一次二哥二嫂都上地了,家里只有妈妈照看着孩子。
妈妈对孙子说,你在炕上不许动,奶奶去给你做饭,一动掉地下就摔了,会很疼。
那孩子竟然真就老老实实一动也不动。妈妈做完饭回来,看见他还在炕上的那个角落里。
妈妈说,孩子傻,让干啥就干啥。
那个孩子生活在我们小时候没有的安稳里。这样让人省心的乖孩子,妈妈还不喜欢吗?
我结婚那天,妈妈哭得厉害。她这一辈子很不放心我,最疼最记挂的也是我,所以对我的终身大事很慎重。
也因为自己婚姻不幸,更希望子女能幸福。妈妈告诉我,去了人家之后要照顾好婆家,不用惦记她。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怕我娘家没有爸爸撑腰,要被婆家欺负。
二哥笑了,说没事,一切有他呢。
结婚三年后的一天晚上,二哥突然跑过来找我,说妈妈突发心脏病,要不行了。
其实妈妈去世的前几天,我很心慌,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早就担心妈妈,她的身体一直不好。那晚一见哥哥来找我,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真遇到妈妈出事,我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直到妈妈彻底咽了气,我还在哭。
妈妈走得太突然,我们连寿衣都没准备。
可怜妈妈做了半辈子寿衣,自己却没有穿上,走时穿着平常舍不得上身的新衣服。
二哥站在家门口,手里拿着擀面杖指方向喊话,告诉妈妈哪个方向是西南大路。
转眼间,妈妈的葬礼也操办完了。
她的骨灰藏入坟中,尽管这片土地并不是她结婚成家的地方。她的子女,也并不都在身边。
我们的大哥,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他会像我一样,对妈妈的死有预感吗?
妈妈去世后又三年。一天,我正在家带孩子,二哥突然带着一个男人来我家。
那人大约178的身高,穿灰黑色夹克和黑色裤子,脚上穿一双新皮鞋,斯斯文文的,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还是他先开口,小妹,你不认得我了?
他就是我们的大哥,是我们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大哥。
有人说,大哥后面扎个辫子,就和我的脸一模一样。我们兄妹三人,我和大哥长得随母亲,只有二哥像父亲。
我赶紧下地张罗着做饭。大哥说,别忙了,我们出去吃。
我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薄棉袄,脚上穿着一双老头鞋,二哥身上也穿着一件洗的有些旧的蓝色外套。我们三人一同去饭店,路上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快三十年了,亲兄妹从没有联系过。
大哥留在发疯爸爸的身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大哥说,我们走的第一天,爸爸发现家里少了人,就开始大发脾气,把家里的东西都摔了。
碗摔没了就开始摔家里的座钟。都摔没了,居然开始打大哥,大哥就跟爸爸在院子里来回追着跑。
等到大哥要出去打工时,家里就是奶奶和小姑轮流照顾爸爸。
后来奶奶去世、小姑嫁人,大哥既要打工,又要独自照顾爸爸。白天去打工,大哥就把门反锁,防着爸爸跑出去,也提前做好一天的饭菜,怕爸爸挨饿。
爸爸不爱换衣服和梳洗,每次大哥给他梳洗,都得折腾好几个小时。
有一天大哥收工回家,打开门,爸爸就倒在地上,身体僵硬。大哥赶紧给爸爸送去医院,但没救回来。
留在父亲身边,大哥的生活比我们更难。
二哥问:“爸爸是哪年没的? ”
大哥说:“爸爸1969年去世。”
他从姑姑那里,早就知道了妈妈的死讯。
大哥这次来,是想把妈妈的坟迁走,跟爸爸并骨。
大哥说他最近身体不好,做点水果生意也不太顺,找人看了,说是妈妈坟头朝向不对,得接回辽宁来。
二哥说,这样也好,要不咱妈一个人葬在这儿,也孤零零的。
可是,我们不是怨恨那个发疯的父亲吗?
我没有跟爸爸享过福,本来就不觉得有爸爸能怎么样。直到在鳏夫家,才知道有爸爸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我承认,看人家有爸爸,我眼热。但我没什么可怨恨他的,我因为父亲受的苦,都是我自己的命。
二哥说,他因为从前生活的苦,怨恨过爸爸。可是这么多年,早已经淡了,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此外,二哥还是心疼妈妈。
妈妈呢?她怨恨过爸爸吗?
她甚至从来没和我提起过他。可她一开始不愿意改嫁鳏夫,大概对爸爸还是有感情的。
起坟那天,我们按大哥找的风水大师指点,清晨就上了山。
山路不太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大概走了有二十多分钟,妈妈的坟地就在山坡处。
大哥说,他先去给舅舅坟头烧点纸,毕竟母亲带着我们来黑龙江,都是舅舅帮忙照应着。
二哥把大哥带到了舅舅的坟前,留我一人在妈妈坟前。突然我耳边传来一句声音,“你是谁?”
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人,再往下看,山坡下也是一座座孤坟。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呼喊,把大哥二哥叫了回来。
二哥安抚我,说或许是有看山的,怕有人偷摸上山砍树。况且妈妈的坟就在这儿,更不用怕。
记得那天早晨挺冷的,刚过立冬,但好在土没有冻上。我们拿铁铲一点一点挖土,起出妈妈的骨灰,一起去了火车站。
漫长的一路,我们三兄妹聊起了小时候的各种事,包括父亲发疯,包括我被投进井里。
上次坐火车离开老家,还是二十九年前。我们都年纪大了,回忆这些,好像是别人家的事,没什么情感波动。
我们从大哥那里得知了爸爸后来的事情,和他发疯的真相。
妈妈带我们出走后,爸爸经常在家里翻找,他说我们藏起来了,要把我们找出来。
有一次还跑出门,跑到街上,看见个小姑娘就要抱走,把人家父母吓坏了。
后来找到一个号称“上通阴阳,下晓病理”的神棍,给爸爸看病。神棍说,爸爸因为受了严重的刺激,又冲撞了神明,所以有此一劫。
他吩咐大哥去烧纸,花些钱替爸爸送送神,就能好些。大哥照着办了,爸爸依然疯着。
他打大哥的时候,两个人在院子里追着跑。爸爸累了,追不上也追不动,就坐在井边哭。边哭边说,死的怎么不是我。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大哥猜测,或许当年在战场上,本来战死的该是爸爸。是战友掩护逃生,爸爸才活下来。但战友因自己而死,这让爸爸受了很大刺激,所以疯掉了。
我和二哥,从前因为生活的苦怨恨他。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让他发疯的,是他在战场上的经历。
孤独的爸爸最后死在反锁的房间里,任何亲人都不在身边。
火化之前,大哥从他兜里掏出一只上了锈的戒指。这枚戒指就是当年爸爸和妈妈的结婚信物。
另一个信物,银镯子,被妈妈在最穷困的时候卖掉了。
我们到辽宁凤城老家,看见爸爸坟墓的那一刻,我见二哥红了眼眶。那个曾经举竹条打我们的爸爸,如今就埋在我们眼前。
不论二哥还是我,对爸爸的怨恨已经彻底消失了。况且,爸爸受刺激发疯、失去妻儿,在恐惧中不明不白死去,其实更可怜。
我们把爸爸那边的坟挖开一角,把妈妈的骨灰放进去,和爸爸紧挨着。填完土,大哥把之前刻好的碑拉来,立在两人的坟上。
爸爸妈妈的名字被并列刻在石碑上,仍是一对夫妻。
从医学专业来说,晴晴姥爷是标准的战后PTSD,就是有名的“应激创伤综合症”。
士兵因在战场上的经历太过恐怖,难以消化,便会将栩栩如生的影像和感受储存在身体当中,挥之不去。
在这种疾病的影响下,人的警觉性会增高,轻者失眠、情绪失控、脾气变暴躁,重者失去理智,行凶杀人。
晴晴姥爷的创伤绝不是个案,只是这些饱受战争创伤之苦的老兵们,大多早早离开了我们。
感谢晴晴的勇敢,带着母亲舅舅一起回到了过去,撕开愈合的伤疤,讲述出久远的家族往事。
我们也尊重作者意愿,隐去真实照片的配图。
为了那个四岁差点被父亲丢进水井的女孩,也为了那个带着儿女在鬼屋中坚强生活的母亲。
编辑:洛一 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