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的时候,三分之一的夜晚在读《红楼梦》,也爱把一堆文学理论朝它上面招呼。这些年过去,再翻那些笔记,勉强还值得留下的只有以下这些——2000字而已(总共不止30万字),前言不搭后语,全无什么理论,就是一个长贾宝玉几岁而如他一样不知世事多艰的现代小儿的呢喃自语。汇编一处,怕丢了,权作为人生的记录,而非什么文学方面的意见——话说回来,丢了也就丢了。《红楼梦》的后半本儿丢了,那才能叫丢了。
我这?您当个乐儿,翻翻。
作者曹雪芹因空见色,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顽石也,情僧也,饱鉴风月,但见其满纸不甘,非辛酸。
泪耶?血耶?看是水?是泥?
琴操一声何去,十载窗前始成。
金银散尽,家业凋零,死里逃生,仍是有情人?
——虽非报应,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谁家史?已矣子霑啜饘粥,但犹傲兀;
下笔无文,须借些村言假语,真事隐去。
争执且休,扶夜灯向朗。
离散连连,处处敷衍,梅边不让泣。
——彼时若有雪,若有雨。
故事里的配角们人生雄壮着,或褴褛着,
你垂一双脚,灯影里不笑,只看着:
看什么?
也不看好,不看了。
你倒是解?解来看看?
影子把路也踩断,流落晴光,满倚玉栏。
谁说你敷衍?
我看你享受着,默然地炫耀。
蓬窗上举起你一双眼,
——布满蛛丝,承望烟柳深巷。
红尘十丈:不是来处,不是归处;
——须臾饮茶,错过你柳树底下散步。
故事里的姑娘们寒鸦此去,剩流水绕孤村。
高楼锁梦及酒,灯火徒染一片黄昏。
晴犹射月,
一段香侵,
——媚人,还袭人。
警幻仙姑何在?
正册副册不忍读,
世事真假,况迷津遥亘。
千红一哭我独听,
万艳怎以同悲?
词曲穿肠过,不恤相思泪。
哭闹一场,实话做疯话说出。
水至穷处,绕树三匝啼乌。
——从今何枝可依?
试遣愚衷,一晌碎梦。
怀金悼玉千古。
掩卷掩不上橘
抟果 剡棘
性固南 侈向徙
肃廓无求 徕譬别离
奉从解牙渴 涎系话长揖
夜再邀送明月 辰分板桥霜寂
归时添灯还向酒 此怕君问归何期
读着读着睡着了下午读着书,头一栽,睡去,再醒来夜色已浓。
兼读《红楼梦》、《桃花扇》,时时走神到希腊神话和悲剧上去。大奸大恶,不是高超的悲剧;随生活的流逝,把悲观主义一点点嵌进寻常的时间里去,触之自怜,又不好放声一喊……《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是把读者圈进去煮,慢慢地熟,渐渐地烂。悲观并现实主义,但浪漫着,就是诗——不信可以随意验证。
希腊神话、悲剧的筋骨是史诗,漫漫旅程挂在战盾上滴血;炎黄子孙缺乏史诗传统,《红楼梦》的筋骨是苏词、柳词,汉而唐,唐而汉,魏晋插科打诨,时褒时贬,花不滥眼。中国文学这一支不伏拘囿,野心很大,不论作者们承认不承认。对宏大主题只能间接表述,越大越委婉,如同庖丁解牛,目无全牛,遍是切入点。
《红楼梦》背吾国之普遍精神《红楼梦》不直接,乍看之下,背吾国之普遍精神,“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王国维先生一口咬定它有大意图。《桃花扇》就是另一回事,“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但打动人心的仍然是爱。欧阳予倩的电影里,李香君自尽,侯方域投降,导演可能为了观众好,一把泪让人流痛快了,绝望而爽朗。
但孔尚任的李香君像基督,不死,出家,言下之意:还未至我殉道的时候。古人偏爱把主人公送进空门里去,贾宝玉不也出家了,在我的私心:好作者不为了营造悲情而堵住最后的窄门,“引导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令观者固不朵颐兴尽,也庆幸道:有那么一处南柯境,李香君、贾宝玉他们还活着。善哉善哉。
《红楼梦》虽是残篇,也已完整好的艺术必携带宗教的精神片段,它不连篇累牍,美和善见面——即止。艺术倘患精神病,也不是别的,只是艺术家来者不善了而已。白先勇的一些短篇,《一把青》、《孤恋花》、《思旧赋》……颇得《红楼梦》、《桃花扇》之精神,但他毕竟不能创造出一个贾宝玉——天地的顺民、家门的逆子。
不是他没这个本事,而是《红楼梦》在这里,贾宝玉再没别处可去。有些文学人物是搬不动的,安提戈涅、哈姆雷特,咱们这边的李香君、贾宝玉等等,他们被等同于他们自己,本身作为一个固定概念而存在,不容归纳和演绎。想来贾宝玉作为儿女,父母是极痛苦的。曹雪芹,孔尚任而白先勇,都在写破败……
但林黛玉才进荣国府就有破败的气象在,“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破一个角;到贾母问她读什么书,而贾宝玉摔玉,随着林姑娘内心的苍凉,荣国府破的这个角就裂成了一道缝。孔尚任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还在导引结果,不如曹雪芹一动笔就大结局。
张爱玲、白先勇都是曹雪芹的好学生,老实旁人这么弄,格局打不开;独有《红楼梦》,武器库洞开让你随便看,你攥着盾牌还不敢抢进去。白先勇的短篇呢?拿《思旧赋》来说,一胖一瘦两个老嬷嬷,夹在水泥楼之间的李公馆,老爷病笃、夫人托梦,小姐出走、少爷疯痴……“石径两旁的蒿草,抽发得齐了腰,非常沃蔓,一根根肥大的茎秆间,结了许多蛛网,网上粘满了虫尸”。做足了气氛。
电影导演倘拿到这些文字会跃跃欲试,拿到《桃花扇》团团作难,拿到《红楼梦》就抱头不语了。并不在谁比谁高明,白先勇的这些作品更像是他对《红楼梦》、《桃花扇》的答卷,真是好学生,满分——张爱玲之后又一拿到满分的奇才;电影导演再对着白先勇做答卷,颇凝重地聚着眉,然而心思轮转,各怀道理。
素面《桃花扇》,还需要你多说什么;对《红楼梦》,还需要你的什么道理?白先勇,张爱玲之所以是好学生,他们老实。好学生都比较老实。
写于二十多岁特别喜欢《红楼梦》的那几年,上学期间,参考文献全丢了
汇总于2022年6月9日星期四,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