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为了向你们反向展示一代豪放词宗是如何练成的。1、创作必紧跟大时代主题,如刚才讲的,必须活成一名中华民族的哨兵。李煜的才华再大,也写不出张孝祥的词……
孩子们:
刚才我们提到张孝祥的两阙词,《水调歌头·和庞佑父》和《六州歌头·长淮望断》,都极好,儿子都快哭出来了,爸爸初读这两阙词也快哭出来了,心绪久久难平。总体上,张孝祥最好的词是豪放词,《六州歌头》并不逊色于我们讲过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或《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但也得说,张孝祥的婉约词不如苏辛二位远甚,后二者太多婉约名作,但前者的婉约名作不多。原因并不复杂……
愚:“张孝祥三十多岁就没了!”
“马作的卢飞快”画意
一代豪放词宗的炼成“的确。”
客观上,张孝祥38岁英年早逝,苏辛皆活了60多岁,比前者锤炼心神的时间更长。苏轼更不一样,没有辛、张的亡国之仇,纵然一生坎坷,但所在的时代正值两宋的盛世。看他的作品也知道,创作节奏很均匀,基本上走到哪里都可以写,有条件慢慢写。辛、张不行啊:其一,时代太压抑了;其二,创作基本集中于他们赋闲在稼轩、于湖的那些年,“时间短,任务重”,张孝祥的时间尤其短。
但主要的原因还在个人经历和性格上。婉约词圣手需要什么样的经历和性格?别的不说,得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性格上,得是个敏感的人。苏辛都符合这两点。热爱生活,一个爱吃一个爱看人种地;也都是敏感的人,辛弃疾刚一些、大条一些,还记得《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吧——送别弄得别跟送殡似的。苏轼不多说了,多温柔的人啊!张孝祥呢?性格上,堪称和辛弃疾一样的硬汉……
鲁:“我喜欢硬汉!”
“我也喜欢。他们的词皆满是刀枪剑戟,拿来练字能把纸烧了。”
经历上,张孝祥大约和妻子的感情一般,未见他写妻子的文字,但和初恋李氏恩爱了一辈子(宛敏灏《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生子张同之(上世纪七十年代已发现了他的墓,并有墓志铭)。他较好的婉约词正是写给李氏的,如《念奴娇·风帆更起》,“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挺好,但说实话还是有点“硬”。论性情之柔,武断点说,苏轼和张孝祥之间正好差了一个辛弃疾……
张孝祥《鹧鸪天》画意
愚:“咱七哥呢?”
“和七哥比柔情?太犯规了。张孝祥与七哥之间,得差一火车皮的辛弃疾、一辆大巴车的苏轼。一个是‘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一个却日常的‘愿奶奶兰心蕙性’……感觉张公看到七哥得拔剑!”
愚鲁:“哈哈!”
说这些,为了向你们反向展示一代豪放词宗是如何练成的。1、创作必紧跟大时代主题,如刚才讲的,必须活成一名中华民族的哨兵。李煜的才华再大,也写不出张孝祥的词。2、性情刚烈,然“气雄而调雅”(查礼《铜鼓书堂遗稿》),所思决定了所写,然所写要托得住所思。3、经历可以相对简单些,甚至失衡一些。豪放词人的经历都有些失衡,家长里短的部分少,泰半是“万里赴戎机”。
带着这些思考,我们看《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画意
“像苏东坡!”爸爸给你们背一遍,《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愚:“像苏东坡!”
“感觉非常准。其洒脱处,浑似东坡。学者们也这么看。”
这阕词的版本不少,但也就几个字不一样,如“玉鉴”一作“玉界”,“肝肺”一作“肝胆”,“沧浪”一作“沧冥”……简单点说,这就是一篇触洞庭湖景而发人生感慨的作品。但张公把湖景写得太不简单了,寻常写景即写所见,但这阕词写的则是看不见的。“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风吹可以感知,但风色看得见吗?“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仿佛看得见,但视角在哪里?
教我说,“三万顷”得是从飞机上才看得见,“扁舟一叶”得是站在几重山外才看得见。一流大家都有这个本事,我们说了很多次了,就是“开天眼”的本事。“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短短十个字,横绝两千里,笔底有天遥地远;“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不也是在飞机上写的;更不必说“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或“渺沧海之一粟”了。能看天眼已是难得,但更难得的是……
愚:“一部作品里既有天眼又有人情!”
“非常好!一字不差!”
鲁:“我也知道……”
“看出来了,你也很棒。”
《逍遥游》自神话而始,着落于“人”的讨论;《赤壁赋》、《庐山谣》皆自奇景而始,着落于“历史如烟,人生无常”,只不过苏轼处理得通脱而李白处理得洒脱;王勃更狠,自折叠华夏大地而始,但最后虔敬地着落于“友情”……既有天眼又有人情,千古名作,概无例外。《过洞庭》自当如是,起手略写几笔洞庭秋色,并未铺排下去,马上出现了“我”,自觉转入“表里俱澄澈”的物我两忘地带。
《逍遥游》画意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再转得深一些,穿过此前朦胧的情感,开启下文。下阕起手是张公勉励自己的话,“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漂泊做官的这些年啊,一个人……唉……但,“我心光明,亦复何言”。浩然正气,感人肺腑。“短发萧骚襟袖冷”,艰辛困倦;“稳泛沧浪空阔”,终将安安稳稳地渡过。言下之意,休想让我改变方向。全词末段是笔力、情感、想象力的高潮。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西江之水为酒,摘北斗星做杯,请天地万象喝一杯。何等气概?中国不需要上帝,在于我们从没拿自己当天地的“外人”。兴处悲处,皆可替自然万物拿主意。鸟兽虫鱼,春花秋月,山河湖海……都是有情人眼里的其他有情人。所谓“天人合一”,起码在文学艺术这件事上,并非什么大话或昏话,而是自《诗经》、《楚辞》就有的日常手法和创作状态。
近代傅抱石《屈原图》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包含非常融洽的两处化用,且两处皆似化自苏轼一人的作品——太融洽了——读之并不见苏轼,只见张公。“扣舷独啸”应自《赤壁赋》“扣舷而歌之”,“不知今夕何夕”则直接用了《念奴娇·中秋》的成句。刚不是替造物主请客吗?从写法上说,通天高潮如何落潮?那么大的话如何收尾?张孝祥没有用寻常方法,刻意点个题什么的——满腔豪雄,以扣舷节拍,随长啸发出。
是的,没有结尾,如“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就自然而然地写完了。
苏轼《赤壁赋》画意
于湖词的文学史意义不摆什么学术结论了,刚才的讲述已化进去一些。提醒同学们注意一件事:但凡在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都有其专门的说法。苏词被称为“东坡词”,辛词被称为“稼轩词”,李清照的词被称为“易安体”,姜夔的是“白石词”,以及“梦窗词”、“草窗词”、……只有风格鲜明、创作量大、影响力大总之自成体系的作家作品才有此专名资格。张孝祥的词被称为“于湖词”,足见其文学史上的影响力。
但也须承认,苏辛、张孝祥的豪放词虽然伟大,但并非宋词的主流。这一点过去提过。没提过的是“豪放”、“婉约”这种分类法。天天用,“灯下黑”,最近才偶然觉察,它们其实出现得比较晚——大概是明代张綖的《诗馀图谱》才正式提出。不过,宋代已有这种分类的自觉。南宋赵闻礼的《阳春白雪》分《正集》和《外集》,前者8卷,后者仅1卷——收录的正是豪放词。此书直到清末才重见天日。
“文学常识你们有个印象就行,歇会儿,回来讲最后一部分。”
【主要参考文献】脱脱等《宋史》,查礼《铜鼓书堂遗稿》,宛敏灏《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拙文《苏轼》、《辛弃疾》系列等。
【说明】《张孝祥》原讲义太长,分成四篇发出。本篇是第三篇。
第一篇题为《》。
第二篇题为《》。
感谢师友们的包容。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6月28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