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要不是那么多人战时拼了死保卫我们的文明,平时拼了死捍卫我们的底线,‘中国’两个字早就从世界地图上抹掉了。”
孩子们:
张孝祥出生于南宋初年,比辛弃疾略大几岁,23岁中状元。辛弃疾也是学神级别,21岁中进士。生在这两位学神的时代,一定绕不开“靖康之变”。他们都是主战派,和岳飞一样,都为了恢复故国而终生奋斗——但都不如岳武穆“幸运”,从未有机会为了这项事业献出全部。你们都知道,相对主战派,当时的南宋还有主和派。张公状元及第狠狠抽了秦桧那些玩意儿两记耳光,我们一记一记地看。
张孝祥《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画意
张公拒秦桧第一记,秦桧之孙秦埙与张公同年参加科举。尽管宋代科举已臻完善,奈何秦桧帮宋高宗扛住害死岳飞的压力,炙手可热,淫威太大,朝野上下坐等秦埙走走过场就把状元捧回家。但“天上张公子”来了(王十朋《悼张舍人安国》)。张孝祥的家世远不如秦埙,但“文章俊逸,顷刻千言”(陆世良《宣城张氏信谱传》),高宗被彻底折服,竟致否决了座下第一狗腿子秦桧的安排——钦点张孝祥为状元。
秦桧他们能算了吗?当然不能,先看看能不能收买吧。这就撞上第二记耳光。
张孝祥手札(局部)
秦桧姻党曹泳当众向状元公提亲。好手段啊!张孝祥同意则收买成功,从此不足为惧;不同意也不至伤害秦桧的脸面,“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公怎么做的?“不答”,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秦桧他们能放过他吗?很快,秦桧党羽诬告张公的父亲张祁,将其投入监狱,百般折磨,张公本人亦受牵连——依稀又见“风波亭”,好在秦桧不久后死了……
愚:“秦桧也太坏了!”
鲁:“爸爸,为什么秦桧一直不放过张孝祥呢?”
“好问题,爸爸用张孝祥的一阙词来回答你。”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水调歌头·和庞佑父》)
愚:“英雄!想哭……”
此词出入于“苏辛”之间,笔饱墨酣,浸透英雄泪。辛弃疾“把吴钩看了”、“待燃犀下看”,张孝祥“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苏轼“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张孝祥“小乔初嫁……勋业故优游”。——不仅气韵相接,连用典都差不多。回到鲁鲁的问题。以周瑜、谢玄、祖逖自勉的大英雄,怎可能与卖国求荣的秦桧走到一路?既非一路人,又分掉了不少皇帝的荣宠,秦桧故而视张公为死敌。
风波亭对联:“有汉一人,有宋一人,百世清风关岳并;奇才绝代,奇冤绝代,千秋毅魄日星悬。”
鲁:“那……爸爸……秦桧死了是不是好一点?”
“很遗憾,并没有。”
秦桧死了,主和派的爪牙没了,但宋高宗还在,主和派的首脑还在。拒绝秦党的同时,张孝祥上书给岳飞鸣冤,岳飞可是宋高宗和秦桧他们共同害死的……没几年,张孝祥便被罢官,回到从小长大的芜湖——也叫于湖。于湖同稼轩,中国文学史上的又一地标。赋闲期间,宋军大败金军于采石矶——讲柳永和辛弃疾的时候都讲过。值得一提的是,指挥宋军获胜的正是张孝祥的同科好友虞允文,见证张孝祥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也是这位抗金英雄。
虞允文《适造帖》(局部)
一阕《六州歌头》,震古烁今“哦,刚才念的《水调歌头·和庞佑父》就是为采石矶而作。”
此事距离张父下狱已过了好几年,可见秦桧一党的阴毒或皇帝的冷漠对张公的志向未有丝毫影响。《水调歌头·和庞佑父》之后不久,张孝祥又祭出震古烁今之作。其时,他去拜会另一位主战派名臣张浚,知音相见,千杯不醉——即席赋《六州歌头》。词这种文体带有鲜明的娱乐功能,尤其南宋词——已作为完全独立于诗的体裁,和曲而在,常被拿来助兴酒席宴会。但这阕《六州歌头》是败兴的。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文章锦绣地,溢满膻腥味。我的武器都快被尘埃埋葬——被虫子啃完,一腔豪情换来什么?快看那些人吧,锦帽貂裘,却不是为了涤清河山而去……弹冠相庆,庆的是终于议和成功——主动递上民脂民膏和忠臣义士的头颅,换敌人暂且退兵。可怜啊!故国父老日日朝南边看,盼着皇帝的仪仗队回到这里……不能再想了。但凡是个人,哪怕还有一丝华夏健儿的血性,能坐视不理吗?究竟还要等多久啊?
愚:“我要哭出来了……”
“爸爸第一次读这阕词的时候,也快哭出来了。”
北宋开元寺浮雕持宝剑天王像
事实上,张浚听罢,当时就抑制不住,为张孝祥的这一席话、这一把泪、这一腔血屏退了其他来宾,中止了宴会。不多久,主和的宋高宗禅位,年轻气盛的宋孝宗即位,加之张浚等主战派的支持,张孝祥复官,但始终未能如虞允文一样舒展襟怀——先知抚州、平江府,后知建康府、静江府、潭州及荆南、荆湖北路转运使。即便机会不多、舞台不大,但为官抚州、平江府等六郡的经历充分显示了张公的能力和心肠。
是的,他是个好官。
1、“恻袒爱民”,离开抚州之际,当地百姓夹道相送。2、知平江,以收缴的奸商米仓赈济灾民。3、浙东大水,两次上疏请求暂缓两浙积欠,灾民得活。4、建康任上,治理水患,招抚流民。5、潭州任上,使得“狱事清静,庭无留滞”(张栻《敬简堂记》)。6、在荆州,虽然只任职了几个月,且归心已决,但整修军塞,建仓储粮。此外,捐三百亩田地做湖地,开芜湖“水泽地脉”,即今之镜湖。
做完这些,张公决意离开官场。
对此,想必他的好友并不意外,但谁也想不到,一代学神、爱国者、百姓的好官……人生已所剩无多。张孝祥出生于公元1132年,即南宋绍兴二年;中状元时23岁,其时公元1154年,南宋绍兴二十四年;归隐于公元1169年,南宋乾道五年;去世于……唉……公元1170年,南宋乾道六年,年仅38岁。张公可能死于中暑——辞官之后,虞允文去看他,送别时天太热(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三》)。
今芜湖镜湖公园
对于张公的争议《宋史·张孝祥传》里有这么几句:
但渡江初,大议惟和战,张浚主复仇,汤思退祖秦桧之说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议者惜之。(《列传·卷一百四十八》)
张孝祥力主抗金,受当时的主战派名臣张浚赏识,后者甚至为《六州歌头》而罢席;但张孝祥也受主和派汤思退赏识,且多得汤的提携。《宋史》里的这段话即批评、惋惜张孝祥,所谓“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指的是他有“骑墙”嫌疑。
不过,张孝祥的传记明白写着:当他得到张浚举荐时,汤思退不悦,宋孝宗问起这个事,对曰:
二相当同心戮力……且靖康以来惟和战两言,遗无穷祸,要先立自治之策以应之。(同上)
很明显,张公认为张、汤背后的战和之争过于激烈,“用才之路太狭”,人人被迫选边站,徒增国家内耗。接着对策:
乞博采度外之士以备缓急之用。(同上)
并非硬要反驳《宋史》“骑墙”的指摘,但张公的两段话分明说的是:
1、国家利益是第一位的,党同伐异绝不能干扰国家利益。2、战和两党要团结。3、暂且做不到团结的话,朝廷可以用一些“度外之士”,即中立之臣。4、用这些人,“以备缓急之用”,毕竟他们不会在关键时刻拆对方的台,如秦桧掣肘岳飞那样。这四条哪一条不是国士之言?起码我没看出丝毫的“骑墙”。根本上,写得出《六州歌头》的人、“恻袒爱民”的人、令虞允文敬重的人,他的“墙”只有道义……
愚:“怎么看张孝祥也是个完人啊!”
“你的话,爸爸没什么意见。”
文天祥书法
我们看了好几位千古完人的事迹和作品,杜甫、岳飞、文天祥、于谦、王阳明……包括今天的张孝祥。他们的共性非常明显:1、大事小情,从未改变道义的立场,哪怕是死。2、其作品,皆刻穿一个“正”字,严守君子圣人之道,价值观清晰。3、为人或敦厚笃实,或壮怀激烈,或性如烈火……但对于普通老百姓都很好。细部的错处肯定不会没有,但把这样的人当“完人”尊敬,自觉没什么问题。
多说几句,我们要辩证地对待“战”与“和”。战斗并非任何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所以“主和”虽显怯懦,却并不能等于“邪恶”。但为什么秦桧就是坏人,岳飞、张孝祥、辛弃疾就是好人?既有国耻,必须雪耻,“《春秋》之义,复仇”(周密《齐东野语·卷九》)。可以与敌人虚与委蛇,但不是像秦桧那种“和”法——躲起来只顾自家利禄,“别来打我就行”。蹲下,正是为了高高跃起。这是我华夏健儿的底线,若没这口气……
“孩子们,要不是那么多人战时拼了死保卫我们的文明,平时拼了死捍卫我们的底线,‘中国’两个字早就从世界地图上抹掉了。”
“休息会儿,回来讲张孝祥最有名的词《念奴娇·过洞庭》。”
【主要参考文献】脱脱等《宋史》,陆世良《宣城张氏信谱传》,王十朋《悼张舍人安国》,张栻《敬简堂记》,周密《齐东野语》,鲁迅《且介亭杂文附集》等。
【说明】《张孝祥》原讲义太长,分成四篇发出,本篇是第二篇。第一篇题为《》。感谢师友们的包容。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6月2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