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至死方休,爱上你最多就是一首歌的时间,守着你却需一生一世。
“二南”是一种固定的文学史说法,南梁刘勰即有此说——指《国风》部分的《周南》、《召南》。所谓“周南”,字面意思是“周公采回的南方诗歌”,“召南”是“召公采回的南方诗歌”。不过,是否一定是南方诗歌或一定是二位大人物主持编纂,一向争议很大。但古今读者、研究者均不会否认:“二南”篇里有太多和爱情、欲望、婚姻有关的诗——或纯美动人,或引人扼腕,或文献价值极大……
至于这些诗的作者,目前能肯定只有两点:其一,有男有女且身份多样,有公侯家的小吏,有普通猎人,有贵族小姐身边的人,有被恶霸阔少迫害的平民女性……大家肯定发现了,女性比例不小。的确,一些诗篇基本可以确定出自女性。其二,作者的年代跨度很大,差不多从商代末年到春秋中期,源于诗中体现出的不同时代的信息——但气息是贯通的,尤其是对于爱情、欲望、婚姻三方面的内容。
我们首先看“二南”里的爱情。
“二南”里的爱情先说结论,“二南”的创作虽然时间跨度大(最少也有三四百年),但它们背后的爱情观并没有太大变化。1、歌颂自由恋爱,向往自由恋爱。2、反对强迫婚姻,女方甚至不惜为此吃官司,成我国有史以来第一件“维权案”。3、双方能走到一起固然好,但单相思也是美好的——爱情就是爱情,并非不成婚姻就毫无价值。4、惊鸿一瞥,至死方休,爱上你最多就是一首歌的时间,守着你却需一生一世。
可以说,远古先民们的爱情观非常健康,便是今天也不显过时。
《周南》11篇,《召南》14篇,打头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关雎》。大家都会背,不重复了。这是一首描写求爱之苦,并侧面说出爱情竟有多美的诗。《周南》的第9首《汉广》也是一样,诗中男子求美人而不得,幻想着游过河去表白或坐船渡江表白,但他分明知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可怎么办?《关雎》的做法是“等”,《汉广》是“放手”,“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等你出嫁的时候,我把你的马喂好”,你不知我,但我爱你。你终生不知有个人曾深深爱过你,但那天,宾客们会赞叹你的马儿格外轩昂……我高兴,并转过头去……不自由的恋爱怎能到达这种情义?诗中的单相思也非常美好。花有果实,其美甘甜;花无果实,其美芬芳。先民们也太大气了,有没有小心眼的?《召南》的《江有汜》就小心眼,“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不嫁给我?后悔去吧”,虽然小心眼,毕竟只是牢骚。《行露》则是真正的阴毒。不嫁?居然联合墨吏陷害女方坐牢,简直是西周版的《窦娥冤》。诗中姑娘怎么办?“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虽速我讼,亦不从女”,坚决斗争,和你这种“头上长角的鸟雀”、“呲着大牙的老鼠”没完!即便这位姑娘的斗争最终失败,但她的坚持被天下人传颂了三千多年——称得上是最早兼最成功的“维权”。
自由有两面,一面是《关雎》、《汉广》,一面是《行露》。非常明显,这些诗中的男女尚在婚前年纪,婚后的爱情呢?《周南》的《卷耳》可谓是我国所有“思妇诗”的祖宗:妻子去采卷耳菜,但思念在外的丈夫,连浅浅的斜筐都没采满。《召南》的《殷其雷》也是,丈夫应是公侯家的小吏,说话就又得出门公干——雷声越来越近,似催你出发,“振振君子”,快忙去吧!珍重,谅解,无悔。
远古先民们的欲望呢?
“二南”里的欲望还是先说结论。
1、“二南”严格遵循“情-欲-婚姻”的程序,没有“出格”的欲,也就没有“多余”的性,即为了性的性。2、由此,但凡我们看见“发乎情”也马上看见“止乎礼”。3、对于女性的性心理,“二南”非常坦诚;但对于男性的性心理,“二南”非常隐晦。不得不说,男性的性近于“物性”,很难联想到“爱”和“责任”,此亦礼法必须严格的原因之一;但女性的性给人“人性”的感觉,美好得多。
《关雎》和《汉广》里就有男性的苦闷,但作者处理为“辗转反侧”、“言刈其楚”,紧挨着相思之情,令读者免于“物性”的不适。大家有没有感到奇怪,为何《诗经》中的男女总隔着一条河呢?除了文学上的考虑,根据胡厚宣、刘毓庆等学者的研究,远古先民们正是担心情欲泛滥会危害部族的团结或耽误正常的生产,这才设计了“性别隔离”制度——婚前令女方隔离居住,在水一方,不许私会。
发展到后来,便是繁琐的订婚程序,余波抵达今日。说白了,“婚礼”起初并非为了彰显点什么,而是为了禁锢点什么,令整个部族安定团结。表面上隔离的是女性,似乎禁锢的主要对象是女性;但实际上,男性能干活啊,自然放他们自由,“都干活去”,“收完庄稼娶媳妇”。由此,远古男儿只好“辗转反侧”,表达对姑娘的欲望便不合于族规——逐渐被上升为“不讲礼”、“不道德”,影响至今。
同期的女性呢?《周南》里的《汝坟》说:“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大大方方,“见不到心上人,像清晨的饥饿那样难受”。《召南》里的《草虫》说:“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更直白,“快回家吧,欢爱融融,我热烈的心才能放下”。但须注意,不论《汝坟》或《草虫》,都是妻子对丈夫的内心剖白,诗中有明显的“出差”或“回家”的信息,恪守着上文所说“情-欲-婚姻”的礼制框架。
未婚女子呢?那真是前脚“发乎情”后脚“止乎礼”。《召南》里的《野有死麕》写道:“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嗯,确实看上你了“,但“不能碰我腰带上掖着的配巾,省得我的长毛狗冲上去咬你”。当然,告诫的同时也有女孩子对心上人的期待在里面。自由在此处也有两面,一面是娇羞,一面是放胆。诗中的女子兼具大大方方、谨小慎微,文辞又极美——读之莞尔,思之无邪。
到这里,可以简单小结一下远古先民们的爱情,八个字:爱得刻骨,恨得坚决。至于七情六欲,男的不能直接说,女的娇羞又放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应是先民们的普遍爱情状况,并非贵族才有此美好的爱情。上文说了,“二南”的作者群身份很丰富,具体来看,《野有死麕》里的男子应该是猎人,《汝坟》、《殷其雷》是小公务员家庭,《关雎》、《汉广》写的也不是公卿大夫们的家事……
最后看看远古先民们的婚姻。
“二南”里的婚姻梳理一下上文已提及的婚姻方面的信息:1、古人的婚姻是自由恋爱的归宿,换言之,自由恋爱是当时婚姻的基础。2、远古的婚礼源于“性别隔离”,后来发展为程序繁琐的仪式。3、婚后,妻子常处于思夫的苦闷中,但并不会由此背叛婚姻。总得来说,“二南”里的婚姻非常淳朴且夫妻均能坦然地表现对彼此热烈的爱,不像后世很多士大夫的婚姻——摇摆于“道德机器”和“青楼浪子”两个极端。
以下再补充一些先民们婚姻的详情。
其一,当时的婚姻生活里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祭祀。今天我们也祭祀先人,但算不上婚姻的重要内容,表达哀思的仪轨也不复杂。“二南”里有专写先民们操持祭祀的篇章,为表虔敬,贵族也要亲自操持祭礼。贵妇人早上出门时“被之僮僮”,但祖庙里忙活一天,晚上回家时“被之祁祁”,头发全散了(《召南·采蘩》)。《采蘋》里的贵族少女不仅要准备祭祀用的田字草,甚至要担纲主祭。
第二点和现在惊人的相似,结婚主要围绕“回忆恋爱经过”和“祝福早生贵子”两个主题。一般认为,《关雎》就是一首婚礼上的祝福歌,典型的“回忆恋爱经过”。《周南》里的《螽斯》即“早生贵子”主题,因螽斯产卵特多;《麟之趾》是婚前男方向女方家纳徵时唱的歌,也是祝福对方子孙兴旺的。和现在的不同呢?当时朝廷规定,适龄男女必须结婚——这也造成了《行露》里“强娶”的问题。
其三,还和现在差不多,周人结婚也讲车队。《召南·何彼襛矣》里记载:“曷不肃雝?王姬之车。”这首诗里的新娘太厉害了,“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当时的天下第一千金。这首诗还带出一项与婚车有关的重要礼制——“留车反马”。周王之女嫁归齐侯,马还给周王,车要留在齐国。待到诗中的情景发生,即齐侯嫁女时,又以其母当时的婚车送女儿出嫁,即周王的女儿、外孙女用同一辆车出嫁。
其四,这个和今天不太一样,先民们的女儿结婚前要上专门培训班。《周南》的第2篇《葛覃》记载了这一学习过程,非常细,不仅要学做妻子的道德,还要学如何编织衣服、如何洗衣服——题目“葛覃”即做衣服的材料。何必如此?第一目的是“归宁父母”,安父母的心。古今婚姻的最大不同在女方和娘家的关系:今天都行,回不回娘家看心情;古人回娘家极其不易,《葛覃》里的女儿非常懂事。
总结《诗经》系《五经》里唯一的文学经典,各篇主题没那么明确。本文把《关雎》等篇章作爱情诗看待,但有一些观点认为不是。昭明太子认为:“《关雎》、《麟趾》,正始之道筑”。钱穆先生亦认同此说,主张《关雎》说的是圣王之道,意在讽刺周康王爱睡懒觉,朝政不修。只能说,“诗言志”是确实的,但“思无邪”也是确实的——的确能从“二南”中看到远古先民们的情、欲、婚姻。区别只是:
钱先生他们认为“诗言志”在先,本文认为“思无邪”在先,历史意见可以不同,文学上没人否认《诗经》之至高。总得说,远古先民们的爱情是非常真挚的,穿越两三千年甚至更久的时光,感染力丝毫没有衰减;其婚姻,一定不比今天的人自由,但总体上也比秦汉之后皇朝时代的婚姻要人性化。至于情欲,单说一条:原本的《诗经》可能更生猛,但是经过这么多古人的整理,并未去掉那些娇羞与放胆。
可见,孔夫子他们并非“道德机器”,真诚而温情。
【主要参考文献】无名氏《诗经》,刘勰《文心雕龙》,萧统等《昭明文选》,孔颖达等《五经正义》,杨慎《丹铅总录》,许学夷《诗源辨体》,钱穆《中国文学史》,刘毓庆《诗义稽考》,本人《》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6月13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