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饱含着无数血泪的安史之乱,距离当今的世界,虽然有整整1268年的距离,但是我们仍能从杜甫的这首新安吏中,感受到亲身经历过那段悲惨岁月后所迸发出的悲怆情感。它的出现,不仅打碎了唐明皇的盛世美梦,使唐王朝,这个如雄狮般屹立于世界东方的强大帝国开始走向衰亡,更是永远改变了历史车轮的轨迹。
忽闻噩耗帝失色即便染血的边关急报,此刻就放在御案上, 李隆基仍然相信,这是个玩笑。他刚刚用自己那一贯从容不迫的态度,斥退了慌乱一团的重臣。此刻的内殿,寂静无声,他抬首便望见了那只无比华丽的龟负玉烛筹筒,还是那样的温驯谦恭,脑海中,回想起了去年安禄山进京朝贺时的景象。那是无论何人,见到都会衷心称赞的君臣佳话。
安禄山捧着这只筹筒,笨拙的伏下他肥胖的躯体,引得杨玉环讥笑连连。这位边关重臣,声泪俱下,用激动的颤音倾诉着自己对圣上是多么的忠心不二,犹如献上的这件宝物,只愿能时刻常伴陛下左右,此生再无它愿。那时的自己,多么为有这样一位肱骨之臣而骄傲。此后,这只筹筒便常伴左右,渡过了许多个达旦治国的夜晚。
李隆基将这物件拿在手中,眼前浮现出恍如昨日的盛典,但似乎感觉这筹筒,比以往任何一次触摸都要冰冷,他花白的胡须渐渐抖动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随着一声脆响,两个小太监慌不择路的跑进来一探究竟,看到的是玉碎的宝物,和一旁不断发抖的皇帝。
狼烟四起莫聊生世值玄宗一朝,百姓承平日久,几代人都未曾见过战争,不想祸从天降。自以“忧国之危”为借口,从范阳起兵后,安禄山的叛军以势如破竹的态势,迅速将烽火从河北燃向王朝的心脏地带,凡是其铁與所经之处,尽是人间地狱。百姓能逃则向西逃去,否则多数便自行了断,因为一旦被俘,结局只会更加悲惨。于是,在道路旁随处可见因绝望而自缢的百姓,在每个村落的水井中,都扔满了弃儿的遗骸。叛军焚毁民居,屠戮老幼,奴役壮丁,奸淫妇女,将富庶的中原地区变成虎狼成群肆虐,不闻鸡犬之声的荒蛮之地。
而本应保一方平安的政府军,却早已在安逸舒乐的岁月里丢掉了锋芒,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仓促与叛军交锋,犹如被疾风肆意摧残的秋叶,一溃千里。
面对兵员耗损严重,无以为继的局面,朝廷不得以只好打开府库用作军需,强征本已承受了无尽苦难的百姓入伍御敌。这些新兵,要么是终日侍奉田土,不习战事的农民,要么是整天穿梭于市井,无所事事的帮闲无赖,无论是作战经验,还是战斗意志,都万难与那些惯常与强悍游牧民族作战,凶神恶煞的叛军相抗衡,再加上安禄山定下的不降则屠城的恐怖政策,更进一步削弱了政府军本就不堪一击的士气。
随着洛阳,这座重要性仅次于长安的城市陷落,横刀血光淋淋的冰霜映照在潼关坚实的城墙之上,悲戚的乌云笼罩了弥漫着不安情绪的大唐都城,抹去了玄宗龙袍上鲜艳的色彩。
唐玄宗,这个自小成长在腥风血雨中的坚韧帝王,在登上权利顶峰的道路上承受了种种无法忍受的艰辛与磨砺,方才厚积薄发,开创光耀千古的开元盛世。他对自己拥有绝对的信心,相信自己睿智的判断力不会在酒池肉林的浸淫中失去魔力,而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容许他人对这种信心的质疑。故当哥舒翰,高仙芝苦苦劝解,以逸待劳的防守才是目前最适宜的策略时,他拒绝了,强令这些与背叛了自己的无耻小人安禄山,同为外族的老将们出战。
他满腔怒火,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安禄山,这个受了自己深恩厚典的宠臣,竟会背叛他。这不仅是对怀柔理想无尽的嘲弄,更是对他自身人格魅力的否定。他暗笑自己的愚,以为天可汗的宽广胸怀可以冰释民族之间的嫌隙与生分,他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就连这些目下为自己奋力拼杀的番将,也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斩下自己的首级。
当出战的懿旨降临,哥舒翰仰天怮哭,他知道这不仅是属于他个人的悲剧,更是殃及整个帝国,祸乱千万黎民的灾难。他率领着众志成城的部队,踏上了这条悲情之路,结果不难想象,在敌军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他们将再也无法看到初升的朝阳。
血泪蜀道难潼关失手的消息如晴天霹雳,撼动了长安的大街小巷。逃命的车马堵塞了宽阔的街道,就连悠然自得的飞鸟也都纷纷南迁。唐玄宗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亲自到勤政殿颁下制书言明要御驾亲征,可没有人相信,百官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人上朝。狼藉的朝野,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勇气,终于下定了离开的决心。就这样,圣君抛弃了他的子民,撇下不知何日才能山河重振的残局,在一个既纷乱又孤寂的夜晚,与近臣内侍仓皇踏上了入蜀的艰途。奸相杨国忠就算在此时,还惦念着那些无法带走的财宝,玄宗以苍天的仁爱之心表示,愿用这些碌碌金箔,换取百姓的平安,这是他,能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万圣之尊尚且如此窘迫,寻常百姓更不必提,不管是富贵人家的迁家移产,还是贫寒小户的扶老携幼,大家都任凭原始的求生欲念指引,向着未知的前途奔逃。人性的黑暗在此刻的长安显露无疑,人们自相践踏,抢夺钱财,法制的缺失自然招引了道德的沦丧,人间的无序被演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天宝十五年六月,叛军兵至长安。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草荒废,曾无尺橼。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楱荆,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曾昂首于世界,人口达200之巨的京畿之地,在叛军的摧残下只余不到一千户人,只有那些在烈火中归于毁灭的精美残垣,哀痛的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李隆基不会知道,在马嵬坡等待他的,是更加残酷的打击。哀怨的将士们将一切苦罪都归咎于杨国忠等一帮宠臣,群起愤而杀之,杨玉环,这个曾被他置于心尖的女人,此刻也不得不为了保全自身去舍弃。太子的登基,更是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刀,就连这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亲情,也在风雨飘摇的马嵬坡消逝无踪,已经再没有什么只得自己怜惜,他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徒然仰望着破碎的旌旗,在日渐西沉的昏黄中慢慢消散。
睢阳血泪映丹青就在北地尽皆沦丧之时,还有一座孤城倔强的守望着大唐的自尊与骄傲,那就是睢阳。濒临睢阳渠,地处要冲,恰又逢安史乱局的风暴中央,决定了其必会为这场历史悲情剧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唐军若能将其牢牢掌握在手,不仅能很好的钳制叛军的进军路线,更能为西南的部队争取备战时间。张巡承天大任,担下这负重担。以7000精锐独挡叛军十数万之众,其惨烈程度彪炳丹青。
叛军将城邦团团围住,切断供给,日日猛攻。张巡亲冒矢石,屹立于城上鼓舞士气,他拼尽全力呼喊,用力到眼眶崩裂,牙齿碎断。士兵在其强烈的责任感召下奋勇杀敌,百姓亦被感动,自愿为守军运送补给,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睢阳军民一心,竟杀退敌军20余次的攻袭。
至五月麦熟之时,叛军在城下收割麦草,张巡见状巧施妙计,立即擂鼓欲战,敌军慌忙停止收作返回军营备战,张巡却又停止擂鼓,命将士休息。敌军见如此情状,就放松了警惕。这时张巡又突命众军杀出,威声震天,叛军来不及应对,乱作一团,被斩杀无数,就连军旗都被唐军夺走。又一次,叛军来到城下,想劝张巡投降。张巡一面在城楼上假装与其谈判,一面暗令精锐勇士从城上吊出潜入护城壕中,趁叛军不备,猛然杀出,斩敌甚多。
7月,城中已然粮尽,援军却仍望眼欲穿,人们吃光了老鼠麻雀,甚至连树皮和铠甲上的兽皮都分食殆尽,有幼子的人家易子相食,守军多因饥饿而死。如此下去,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张巡不得以做出了一个他人生中最悲痛,也不得不作出的决定,以城中百姓为军粮。在这一刻,王道与苍生之间,他毅然选择了前者。张巡亲作表率,痛杀爱妾,烹煮慰劳将士,城中凡体虚老迈及年幼者,皆被烹杀劳军,一时间,遍布同类相食的惨状,哀鸿便野。
有儿女情愿替父母背食的,有爹娘甘愿为子女去死的,可悲的他们不会知道,在他们死后不久,曾拼命守护的亲人也会很快共赴黄泉。即便是再优秀的史官,也道不尽当日睢阳的悲壮,即使是再狠酷的阴曹地府,也无法与当日睢阳之惨烈相提并论。自7月至最终城破,共有3万军民被当作军粮吃掉,也正是这些涂炭的生灵,为唐王朝的苟延残喘争取了宝贵的时机。
落花时节又逢君自可歌可泣的睢阳保卫战发生,到安史之乱被彻底平定,又渡过了6年的光阴。如果大唐在这之前一直是位体格健硕的青年的话,那这场叛乱无疑就是膏肓重症。它夺走了这位青年所有的锐气与活力,留下了一副外强中干的躯壳,与对美好年华一去不返的无限惆怅。它是一场慢性绝症,分散在唐帝国境内不断扩大的分割势力,就是蔓延在其体内的肿瘤,一点点夺走这个庞大国家最后的元气,直至灭亡。
在其覆灭之后,所造成的四分五裂仍会对未来中华历史的走向产生深远的影响。人口的大量锐减降低了资源分配压力,缓解了阶级矛盾,有利于区域性政权的产生。北方游牧民族的崛起与经济重心的南移,决定了未来上千年的政治经济局势。均田制的崩溃加速了土地私有买卖的流转,为民间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总结历史,以螺旋的运动轨迹不断向前,不带任何感情的看遍兴衰荣辱。但承担其每次剧变后果的,却都是鲜活的生命,安史之乱中流离失所与丧生的生灵,在书本上看只是一连串的统计数字,但对于那时的人们,却是不得不经历的浩劫。正如当日逃难的杜甫,偶遇同样落魄的李龟年,所赠的那首名诗所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他们没有说任何再见的话,因为彼此都知晓,此生可能不会再见,倒不如一切尽在不言,再看一眼温婉秀美的江南,再握紧一次挚友苍老的肩头,然后毅然诀别,消失在孤冷却不凛冽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