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说李煜是“赤子”(《人间词话·107》)。一方面,当然是赞美他有一颗纯粹的心,能感知最细微的情感起伏,能看到青萍之末的波澜壮阔;另一方面,爸爸猜测,王先生也是可惜于才子从来不消磨。王先生本人就不消磨,何况李煜这种被深宫圈养出的巨婴?一吓就惊,一碰就碎。当然,倘不是赤子,若没这么敏感,李煜之为违命侯——便真得只有生理意义上的残生,而无文学上的下半场了。
孩子们:
速速复习一遍李煜的一生:活了40出头,先从南唐皇帝降成江南国主,再从江南国主降成违命侯,最终被宋太宗杀了。当皇帝当到快没下降空间了,但李后主个人修养真的好——为人宽厚;文学上稳居皇帝里的第一。即便放在整部文学史上看,也是苏辛那个级别、超一流的词人。接下来我们讲李煜的词。
李煜画像
“我的前半生”和“我的后半生”爸爸把李煜的词分为两类:“我的前半生”和“我的后半生”。为什么这样分?
结合王国维先生和叶嘉莹先生的观点,“我的前半生”是李煜为倡优而作、为他人而作,延续的还是《花间集》的路子——重点耕耘词的娱乐性,超不过他爹的“西风愁起绿波间”(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而“我的后半生”是他为士大夫而作、为自己而作,开阔了词的境界——挖出了词这一体裁更深广、更严肃的文学价值,欧阳修、晏氏父子、柳永、苏辛等人继之(王国维《人间词话》,叶嘉莹《中华诗词之美50讲》)。
这么一说,仿佛“我的后半生”完全抹杀了“我的前半生”。不是这样。首先,李煜若无前半生的笔墨积淀,无以从技术上书写后半生。从来只有一个李煜。从结果上看,不论其前半生的词还是后半生的词,皆有名篇传世。刚才我们读的《渔父》就属于“我的前半生”。回忆一下“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写得不好吗?只是没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么好。
李煜前半生的作品,如《渔父》,其情感底色基本是明媚的。当然,也有人说这两阕词是李煜故意写得很开心,其实没那么开心。缘起于:他本是李璟第六子,皇位天然没他份儿,哪知他二哥到五哥都夭折了。大哥李弘冀慌了,这个天生异相的重瞳仔要和我争皇位不成?为了示弱,跟刘备种菜糊弄曹操差不多,李煜在一幅画上题写了两阕《渔父》。那意思,“玩儿着呢,很开心,大哥放心吧!”李煜早年自号“钟隐”、“钟峰隐者”等等,类似于题画《渔父》,都是躲。“看我都藏到钟山里去了,大哥拜拜!”
李煜:“我都躲起来了,皇位硬往头上砸啊!”
后来……唉……他大哥要是不死多好……李煜只能当这个皇帝。爸爸猜,他其实是不想坐江山的。这就不是个有半寸雄心的人啊!李煜即位,后人同情。——千古独一份。前半生,李煜的写作题材比较窄:美景、美人、美好时光,代表作有《一斛珠·晓妆初过》……你们还小……大概咱七哥那个味儿,但比七哥的笔触慵懒、华贵——皇帝嘛(《》)。后来当了赵宋俘虏,李煜进入后半生,写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等伟大的作品。
文学价值上,“我的前半生”虽有可取之处,但“我的后半生”无疑要高得多。平时说起李煜的词,仅指他的“后半生”。多说一句,李煜的“后半生”是他文学创作的下半场,不是从20岁到40岁。从被俘到死,李煜的下半场只有三年。仅就这段时间,他为我们留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等太多名篇……
“窗外雨潺潺”画意
千古好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愚:“爸爸,是不是……”
“是的,这几阕你们语文课都会学。我们接下来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这阕词爸爸好像不是上课学的,但一点不逊色于课本上那些必背、必考的词。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留”一作“留人”)
鲁:“哇!爸爸,再背一遍。”
愚:“写得真好……但是……怎么有点像咱七哥《八声甘州》?‘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词坛南面王啊!李煜影响的词人何止咱七哥?欧阳修、大小晏、苏辛都得乖乖在他手下当王爷。”
愚:“七哥呢?”
“也是王爷,等级低一些。”
说回《相见欢》。词是什么意思?不必解释吧。偏白描,内无艰深的典故,且“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里明明白白地嵌着“恨”字。你们都了解李煜的生平了,恨得什么也很清楚。身世浮沉,无可奈何;回不去了,前路茫茫不知所往。从大处说,“我的后半生”里的词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词人寄托的情感重量不同。
这阕《相见欢》有一个“恨”,用情重于“愁”——比它轻的是《虞美人》里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时间线上,《虞美人》写于李煜死之前,人生趋于幻灭,一无可期。幻灭的情像一阵无形的烟,“飘飘何所似”。《相见欢》写于李煜被俘之初,满腔后悔,时感愤恨,用情自然更重。
差不多的情绪却能明白分出轻重,这是李煜的高明之处。小学生被老师骂了,写“我今天真难过”;第二天又被老师骂了,仍是“我今天真难过”。李煜刚被俘时看到的风景是“林花谢了春红”,继而引出他的“恨”;三年后,一样的园景,下笔却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催着时光赶快走,仿佛等不及去死。
差不多的情绪、一样的园景、同一个阶下囚,乃至意象都是花啊风啊、恨水东流……但人生两端,一端一部千古名作。爸爸分析这些是想让你们感受一下李煜有多厉害。还是那话:古典诗词就那么些主题和意象,为何能编织出如此多的佳作?顺便带一句写作方面的常识:把一样的东西写出不一样,才算入门。
将来你们别一写就是“我今天真难过”,再写还是“我今天真难过”。想想李煜是怎么从《相见欢》写到《虞美人》的。还有更绝的对比:前后脚写的、都是《虞美人》、都是一样园景等等,《风回小院庭芜绿》完全另一番滋味。刚才讲了,《春花秋月何时了》深度参与了李煜的死,可看作他的半封遗书;这就带你们看他的另一半遗书。
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李煜的遗书也是《虞美人》,爸爸背一下: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
——什么味道?从情感重量上,重于《春花秋月何时了》而轻于《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没那么发愁那么幻灭,没那么愤恨那么后悔。“凭阑半日独无言”,慨叹发不出来,甚至连“问君”都张不开嘴。明明“笙歌未散尊罍在”,热闹得很,酒照喝舞照跳,但李煜就是无法融入现实——眼前的美人美景都不是真的,黄泉路近才是真的。
什么味道?“唉,就这样吧”。据现代学者考证,《风回小院庭芜绿》大约写于《春花秋月何时了》之前很近的时间,相隔可能是几天也可能几个月——总之足够宋太宗下决心除掉这个“阴阳怪气”的违命侯(詹幼馨等)。客观上,从“就这样吧”到“我等不及了”确实需要一个过程。爸爸讲了,李煜被俘后有点故意找死,两阕《虞美人》之间应该就是他加速找死的时段……
愚:“爸爸,为什么啊?”
同学们设想一下,做皇帝做到李煜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故国就在那里,不让回,关着;“对3宰相”里的张洎有印象吧,亡国后时不常地骗他——甚至把他的金脸盆都骗走了(《》);老婆倒是还在,但坊间传说:宋太宗觊觎小周后的美貌,时不常地羞辱李煜夫妻(元代冯海粟,明代沈德符等)……“就这样吧”,权当好时光……“还是算了”,终究说服不了自己。
小周后,李煜的继后,大司徒周宗之次女,大周后娥皇之妹。是闻名于天下的绝色美人。
李煜再怎么不谙世事,也不会不知道想活命就得趴着。这般酒池肉林,还写来写去,纯是故意找死。虽说史无明载,但大约宋太宗欺负小周后不假——赵家老二从来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摘掉李煜的才华,他太平凡了。深沉的帝王心术与他无关,凡人的喜怒哀乐该去向何处便去向何处。由此看,不论是遭背叛还是没尊严,都不算意外之事,不足以杀死李煜。只有这种事……那可是相依为命的妻子啊……可是供奉在他前半生中央的“今宵好向郎边去”的绝代佳人啊(《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宋太宗《宫成诗》书法
王国维先生说李煜是“赤子”(《人间词话·107》)。一方面,当然是赞美他有一颗纯粹的心,能感知最细微的情感起伏,能看到青萍之末的波澜壮阔;另一方面,爸爸猜测,王先生也是可惜于才子从来不消磨。王先生本人就不消磨,何况李煜这种被深宫圈养出的巨婴?一吓就惊,一碰就碎。当然,倘不是赤子,若没这么敏感,李煜之为违命侯——便真得只有生理意义上的残生,而无文学上的下半场了。
还记得爸爸的问题吧?为什么是“五代十国”而非“五国十代”?休息会儿,回来说。
李煜的心就像一片易碎、稚拙的古玉。此所谓赤子之心。
【说明】《李煜》原讲义太长,分成四篇发出。昨日已发第一篇,题为《》,本篇为第二篇。敬请感兴趣的师友们查阅。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2月24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