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力量”深有可思，在今更是——信息技术早已赋予了语言空前强大的破坏力或建构力。至少至少，须时刻注意那些过度卖巧兼过度绝对的说法，其新时代的巧言令色也——时刻注意它们忽然而至的升沉起伏。

某天，鲁定公求教孔子——可能是他想偷懒、走捷径，也可能是在故意试探，乃至揶揄孔子……问题居然是：“您给说说？您教教我？一言而兴邦，有这种事吗？”如此天大的问题，一般或者是“绕着答”，令提问者自己体会；或者是“降维答”，拉回到一个较日常的情景，以见微知著，孔、孟亦常用这两种方法——总之不大会直接答。但，夫子他老人家，这里直接就答了：“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首先，邦国大事，没有真正的“一句顶一万句”；只有一些效力接近的话。

什么呢？比如：“为君难，为臣不易”，老话说的，对治国理政必须存乎敬畏之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则这样勉强可算是“一言可以兴邦”。哪知，他鲁定公觍着大脸还问：“一言而丧邦，有诸？”史所有缺，没有记载夫子他老人家当时的状态，估摸是：你小子啊……好吧……且不管你诚心还是假意了！还是直接作答，还是不绕弯子：“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前面的回答都一样，谨言之；稍后则举了一句效力最接近“一言丧邦”的话。

什么呢？“当个国君也没什么乐子啊！唯一有趣的是一言九鼎，我的话嘛……没人敢反对。”于夫子视之，是的，这就是对国家危害最大的话之一——不消说，若国君持这种心态，则身边还能有几个“人性生物”？徒剩一群阿谀谄媚的“人形生物”而已（上述对话出自《论语·子路第十三》，诠释参考了《朱注》、《反身录》等）。至此，夫子他老人家到底教育了鲁定公个什么事？仅仅是拒不卖巧地回答了两个难以着手的问题吗？少说有二：其一，莫高估了“语言的力量”。

——治国必须踏踏实实，哪有什么一字心法或一句秘籍？你当这是武侠小说呢？

反而是“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第一》）；“刚毅木讷”，则近于仁（《子路第十三》）——那些天天拿国君练嘴，以期语语得能击中满脸傻笑的，那些整日鼓吹自己可以“一言兴邦”的，那些以“一言丧邦”拉踩、攻讦别人的……多半反而是国家的祸根、天坑。为国之难，亦知人、举贤之难；便即知人，还要用人不疑，用之成事，成败不悔，悔之有方……太难了，好好干去吧，实践出真知，边干边总结……聊个砖头的“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其二，也莫低估了“语言的力量”——一言兴亡虽无，言致兴衰则太多太多。结合《论语》的其他章节，背后的道理是：“名不正，则言不顺……”

——整饬名序以逐渐形成稳定的秩序，也很重要。否则，连上传下达都做不到。

视之于今，都彻底过时了吗？1、“君臣”云云自然过时了，“名正言顺”之类旧时代的名序之教自然过时了，但治国理政之事不还在那里吗？建立并维护秩序的必要性不还在那里吗？这样的议题并不过时。2、“语言的力量”深有可思，在今更是——信息技术早已赋予了语言空前强大的破坏力或建构力。至少至少，须时刻注意那些过度卖巧兼过度绝对的说法，其新时代的巧言令色也——时刻注意它们忽然而至的升沉起伏。子有“四自绝”、“四自戒”：“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第九》）

——时刻自问：是否只是我的一己私心？是否太固执了？怎就能说的如此绝对……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李颙《反身录》，程树德《论语集释》，李泽厚《论语今读》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5月13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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