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话，现代人骂的真没什么意思，不仅该骂的都骂过了，古人骂的还格外戳人肺管子。然而，还须问，古今之骂有何不同？——可以说，古今骂孔子的话虽然大差不差，但骂声的因由、深度，皆差之千里。

对于孔子，批评的声音乃主要集中于“一头一尾”——“—尾”自然是现在，“一头”则是孔子的同时代。是的，孔子同时代的人亦已不少在批评他了，且有些话比我们今天说的还重。孔子最亲近的学生之一子路即直指着鼻子说他：“子之迂也”（《论语·子路第十三》）——今天的淘气包们，几个敢这么当面说自己的老师？这还不算完呢，子路更重的话是：“君子亦有穷乎？”——典所有载，子路说这话时带着怒火，几已到了大叫“我跟错了人”的地步（《卫灵公第十五》）……

——所以啊，偶尔见到一些人比赛骂孔子，见之颇不以为意：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们不是骂孔子冥顽守旧、迂腐不堪吗？子路早就骂过了。你们不是骂孔子的那一套百无一用、徒有其表吗？面对着追随孔子却越混越惨——竟至于混到“在陈绝粮，从者病”的绝境，子路也早就骂过他“毛用没有”、“啥也不是”了。当然，越亲近的人，嘴下越不留情，此亦不足为孔子被同代人痛批之证矣；但，不亲近的人也没少骂他啊。比如一个叫微生亩的人质问他：“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要知道，孔子最烦的人之一就是“佞”者、“巧言令色”者，有人居然说他也是这种人？——“理”或“礼”就直接都不讲了是吧？硬骂？

——再如孔子敲了几下磬而让一个路人听到了，竟平白招惹上一大通冷嘲热讽……

“你呀你呀，一个人能不识时务到什么地步？连‘深则厉，浅则揭’的道理都不懂了？”——彼时，孔子最真实的内心或许是：“我……我不就是没事儿敲了会儿磬吗？世上还真有趴着也中枪这种事儿啊！”（《宪问第十四》）此外，“深则厉，浅则揭”实则出自《诗经》，而孔子最推崇《诗经》，甚至亲自上手编辑了《诗经》——事同前例，又有人偏偏拿着他最在乎的东西骂他，唉……还是那话，现代人骂的真没什么意思，不仅该骂的都骂过了，古人骂的还格外戳人肺管子。然而，还须问，古今之骂有何不同？

——可以说，古今骂孔子的话虽然大差不差，但骂声的因由、深度，皆差之千里。

今人乃主要就着“怒其不争”的因由去骂，把这一两百年中国的种种失败归咎于孔子；古人则主要就着“哀其不幸”的因由去骂，骂他不识时务，骂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好好的马屁不拍，而见天地净整些个“正确的无用功”。微生亩也好，那个听磬的路人也罢，乃至自家学生子路，其人不论骂的硬或更硬，但所言皆不是那种没有是非的混账话，皆为批评孔子历尽艰辛、周游列国却一无所获——骂声中浸透了惋惜。这是古今因由上的不同，深度上的不同呢？要言之，今人骂的更浅，更偏历史性，而古人更偏哲思。

——今人多从历史的角度拷问而古人想的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究竟有无意义？

那个听磬的人显然觉得毫无意义，故如是说；微生亩则说得不多，料也是不觉得那能有什么意义——据《朱注》，此人“盖有齿德而隐者”也，早已放弃了像孔子那样赤膊对战真实的世界。至于子路，一时的气馁耳，一时气馁所挤压出的气话耳，他的一生，从一而终——从孔学而终，且轰然死以“最君子”的方式（司马迁）。所以，“知不可为而为之”究竟有没有意义？1、就古人各自的所思、所为看，看不出来，各有各的道理。2、就绝大多数古人如此感念孔子、子路以及无数失败的英雄看，非常非常的有意义，比天还大的意义——抑亦是人这一遭最高的意义。我们现代人就骂错了吗？就注定浅薄吗？

——历史批判没有错，哲思的发轫总须由历史批判而来。不妨让历史再飞一会儿。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孔子家语》，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刘宝楠《论语正义》，康有为《论语注》，钱穆《论语新解》，李泽厚《论语今读》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6月10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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