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周济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品，其实提供了另一条路——一条供我们真正零距离、指纹贴指纹地感触那段最悲伤的历史的路。即此，它便不止是那些惊心的条约和死难，加之某几个大人物令人发指的落后和自私……所建构出的“大概叙事”、“宏观叙事”……——视此经世致用之士徒然干喊……文学逐渐闭嘴，而历史挠着干枯的两肋从头道来。

周济周介存，晚号止庵，清代顶重要的一位大学者——其词学方面的研究，尤值一观（《词辨》等）。然而，稍一看他的生平，并稍一看他亲手填的词，扑面而来的都是他的喊叫：“谁要做这样的人啊？谁啊……”1、此人二十几岁中进士，本该在真正的军国大事上徐图伟业。2、“好读史，喜观古将帅兵略，骑射击刺艺绝精”，绝非那种暮气沉沉、徒陈之乎的末世腐儒——“可别以为我周某人只是擅长考那点儿试啊！”3、也曾实打实带兵镇压过“淮南北盐枭”，且活儿干得利索极了——“济集营弁，勒以兵法，奸民皆敛迹”（以上三点，皆出自《清史稿》）。

——这不就是活脱的“清版辛弃疾”吗？是的；奈何这两位的无力感也是一样的。

有多无力？可看一阕周济的《蝶恋花》：

柳絮年年三月暮，

断送莺花，

十里湖边路。

万转千回无落处，

随侬只恁低低去。

满眼颓垣欹病树，

纵有余英，

不直封姨妒。（封姨：封十八姨，风神）

烟里黄沙遮不住，（黄沙：指河流）

河流日夜东南注。

春光虽好，春花不也太易逝了吗（“莺花”）？柳絮翻飞，飞来飞去又飞到哪里落脚呢？我又飞到哪里落脚呢？走吧，走吧，这……这都是啥啊？衰形病态，满眼凄凉。好容易看取几朵“余英”，谅风神都不稀罕吹起它们勉强舞一舞吧？啥也还是那样！水照流，沙照浑，但……多年以后，一个叫鲁迅的不是也说：“从来如此，便对吗？”——技法上，不必多说，单看它首开“年年”，尾收“日夜”，一体浇筑成无比坚硬的“从来如此”——时间虽流，如未流。此亦有顺遂至不可感的“婉约”转“豪放”——柳絮那么小，江河那么大，小大由之，一幅画里。

——要之，词艺上无懈可击；词境上，无着无奈又无力，一片关不住的家国忧思。

话说回来，此一“清版辛弃疾”，其实比原版的那位还要无力。周济死于1839年，想必今天的读者看到“18”开头的年份乃至稍一忆及整个“十九世纪”，都要头痛、牙疼——尤其是这1839年，只再多上一年，国史自后便不堪看了……即便这位辛弃疾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天下——后来竟至于沦丧到那般田地，但也足以从眼下的一片“颓垣欹病树”中，收上来刺骨的绝望……是的，周济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品，其实提供了另一条路——一条供我们真正零距离、指纹贴指纹地感触那段最悲伤的历史的路。即此，它便不止是那些惊心的条约和死难，加之某几个大人物令人发指的落后和自私……所建构出的“大概叙事”、“宏观叙事”……

——视此经世致用之士徒然干喊……文学逐渐闭嘴，而历史挠着干枯的两肋从头道来。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6月14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周济《词辨》、《介存斋文稿》，《介存斋论词杂著》等，赵尔巽等《清史稿》，张毅《词林观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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