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家，饲养禽畜，在三十多年前是为平常。你若在村子里生活，家里没几只鸡，不养只猪，来几头羊，不小几日变成“名人”，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家业不兴旺等头衔不要钱的往你身上戴，直到你补齐院子中的各种窝，各类圈，才能扬眉吐气的去反驳。村里人也认为，现下的你，终于成了正常人家。

在许多城里人眼中，农民都是苦笨劳力，只会闷头种地，实则不然。农民皆是多面手，种地仅是其中一个基本选项。其余加分项，比如盖房子、盘炕、简单的修理……和花钱挂钩的，人们多少会一点，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就拿补自行车胎来说，你要是不会，需要推着骑行不了的车子走几十里到县城，耗时耗力又耗钱，得不偿失。

在诸多技能里，村里人最在意的，实际上是养猪。这个看上去谁都可干的事情，需要的不止是耐心，还具有相当的喂养技术。到了年底宰猪时节，谁家的猪出了多少斤肉，有一场明里暗里的较量，甚至可以扯到玄学上面。哪家的猪膘肥肉厚，可获选本年度本村最勤劳人家，寓意着小家庭的日子蒸蒸日上。啥？你说我羊养得好？都是西边草滩吃草，有啥好不好的？

村里人养猪，却不舍得吃肉。宰猪过后，除了留出送给亲友的，剩下大部分卖掉。头蹄下水自己个儿放小房冻起来，正月吃。就连最不值钱的猪毛都细细收起，等换毛人来村，可换几包火柴。

下了一年苦不舍得吃肉，即便是村里人也不好意思，生怕旁人给扣上一个吝啬小气的名头。大家伙不约而同的找到了理由：为了孩子。这个理由无比强大，且适用于任何时间地点。你看，我不是不舍得吃肉，想给孩子攒学费，攒结婚钱，攒盖房子钱。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是想过年给媳妇买件新衣服，那样会得到另一群有同样想法的人，为了面子发出的耻笑——怕老婆。

养猪是要用心的。当时的农村不兴买饲料喂养，猪吃的，全是粮食的下脚料。麦麸是猪的主粮，陈面是加餐。榨胡麻油时剩下的渣子饼，偶尔掺杂。暮春时，地里的野菜回家路上顺手挖一箩头，挑吧挑吧捡吧捡吧，猪吃一半，人吃一半，美其名曰：下火。秋收时，瘪土豆、甜菜，尤其是甜菜樱子，是猪食中的美味。可怜的猪不晓得，它吃到这些的时候，距离离开猪世的时日也便不远了。

猪食不喂生。也就是说，得煮熟。不管每天再累再忙，煮猪食都如吃饭喝水时必要的事情。它吃饭的点和人一样，一天两顿。所有人家都是就着做饭火头的余温，趁着洗锅的水来煮食。

养猪下辛苦的人家，会在春夏挑猪草，会去不养猪的菜农地里拉菜叶子。给猪煮食，玩的也是营养搭配。要是养猪户（养五只以上）的，还得去城里饭馆约泔水。泔水猪，村里人不爱吃，说肉味儿腥气，不如喂粮食猪草那般肉味儿香。

随着村中人口减少，年轻人全部进城，村里的猪圈在一段时间内也空闲下来。留守老人要么不再养猪，养了的也没以前上心。没办法，大家都以钱财来衡量亲情，猪肉不值钱，送亲友吧，人家嫌弃，让孩子回来拿吧，人家说那点猪肉不够路费，自己吃吧，豁了的牙，蹒跚的腿，蠕动不了的肠胃，真吃不下几口。

生活条件好了，即使养猪的人家也很少卖肉，留着自己吃。城里人想吃乡下猪肉，挨村问询，没人搭理他们，咱家的猪肉不卖，去吃你的盖章章肉去吧。

这几年，村里猪少的情形又有了改善。已经在城里安家的孩子们有了孩子，也沾染上了城里人的“矫情”。认为乡下粮食喂养的土猪肉，比城里买来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孩子一个电话，村子里的老人们笑得合不拢嘴，你看看，谁说咱老了没用，谁说咱村里的东西都不好？不就是养猪嘛，盘它，哦不是，养它。

闲了的猪圈有了动静，少人关注的老人有了活力。为了孩子养猪，为了孩子的孩子养猪，是多么光荣的事啊。他们守在家中，守在猪圈旁，看着欢腾吃食的猪儿们，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村子还是村子，炊烟袅袅，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