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为妻》作者:谢朝朝

冰悦谈小说 2024-03-28 02:47:04

《我不为妻》

作者:谢朝朝

简介:

中平十四年,小官家的女儿沈兰宜嫁给了探花郎,人都道她高嫁捡了便宜。   

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碌碌十余载,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家宅、照顾庶子女和一院子妾,熬到早生华发、眼目浑浊,换来的,却是他要纳昔年沦落青楼的白月光进府的消息。   

他说,她无趣,她是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沈兰宜累了,只求离开,哪怕是一纸休书,结果却只得他一句,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   

被逼到绝路时,沈兰宜忽然想起旧日待字闺中时的自己。   

——少女倔强的性子难驯,家人说为她好,把她关进数尺见方的绣楼,不许她踏出半步,不许人同她说话,用无边的黑暗与孤寂逼她低头,去做一个好淑女,做一个……好妻子。   

旧事倥偬,她想起彼时的自己绝不屈服,哪怕用拳头砸烂窗户,也要站在窗台上高唱。   

“那就做鬼吧——”   

沈兰宜擦擦眼泪,高举火把,留住了自己死的自由。   

同归于尽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Tips:

重生 和离 搞事业 不回收垃圾

微群像,内含大量女纸片人,好坏皆有

本质讲的是女主和她的朋友们的故事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不生不养仙寿永昌——来自已经成功和离的沈女士」

精彩节选:

夜深人静。

檀木雕花的四方拔步床外侧,沈兰宜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子。

许是晌午那杯酽茶走了困,又或许是有心事,今晚不甚好睡。她调整着自己的动作,以期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

只不过翻身带起锦褥摩挲的响动,在夜里还是有些明显。

她刚侧卧过去,就听见身后低沉的男声。

“怎么了?”

他问。

沈兰宜懊恼,低低地回他话:“对不住,三郎。我把你吵醒了。”

生疏而客气,不像夫妻,像同床共枕的陌路人。

几个支离的音节从男人的喉头溢出,半梦半醒的他开口,带着发号施令的意味:“睡。”

沈兰宜还是睡不着,她仰面躺在软枕上,一双手攥紧了被面。

她鼓足勇气,咽了咽口水,还是冲着身侧的男人开了口:“我睡不着。”

身边的男人终于半睁开眼。

“不过是醉后与同僚信口胡诌几句,你误听便罢,还要记到几时?”

她的丈夫谭清让眉心微蹙,睡眼惺忪,说话时也懒得看偏头去看身边的妻子。

手心攥得紧到发疼。沈兰宜的眼睫微颤了颤,旋即,她松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戏言?那这一次,郎君要赎花楼里的姑娘回府,也是戏言吗?”

这次的话,谭清让没有反驳。

他沉默不过半晌,随后终于提起了几分认真,说道:“我说过,我与雪蚕是君子之交、以文相会,不过惜她孤弱,才打算纳她到府中照拂一二,宜娘为何不信?”

他的丈夫,说与青楼女子是君子之交,要纳她……也不过是因为“怜贫惜弱”?

沈兰宜极轻地笑了一声,只可惜在阒寂的夜里,这声低笑还是很突兀。

家里是有几房妾室的,不过沈兰宜不在乎,也没有资格在乎。

她膝下无子,而谭清让修身自省,并不重欲,几房妾室皆为诞育子嗣所纳。

可是这次不同。

从不耽于女色的谭清让流连青楼数月,更是与一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要赎她入府。

沈兰宜想生气,可惜她自缚太久,即使生气了语调也依旧平淡,“三郎是觉得我有何处做得不好,所以才要这般打我脸面,让我成为满都城的笑话?”

这世道,没有人会真的去怪罪一个男人。即使执意要纳烟花之地的女子的人是谭清让,可到头来,会落得骂名和嘲讽的,还会是她。

沈兰宜简直可以想象,一旦那女子进府,婆母会如何怨怼她规劝不了丈夫、其他的夫人贵女又会怎样戳穿她苦心维持的薄薄的体面,讥讽她连个青楼女子都比不上。

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对枕边人升起过期待了,可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无比希望,她的丈夫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能够告诉她,那些都是误会。

可是万籁俱寂,无人应声。

不算短的沉默过后,谭清让翻身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倦怠的背影。

这便是答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紧阖双目。

不应该计较这些的,她告诫自己。

她如今没有可靠的娘家做靠山,又是多年无子,没必要惹谭清让不愉。

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情,她与他对着干,没有任何的好处。

道理沈兰宜都明白,可理智之外,她的心尖还是蓦地一颤。

三日前她撞见的那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曲水流觞、对弈竹下。

——谭清让设宴,邀昔年好友来府内小酌,好不风雅。

不过再风雅的文士,二两黄汤下肚,也就是没个囫囵人形的醉鬼。

快到宵禁的时辰,沈兰宜想问一问是否需要为来客准备客房,还未走近便闻见酒气,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尖。正要屏息继续向前时,醉鬼们的嬉笑,被无比清晰地送至了她耳廓。

“女子还是要懂雅趣为妙,文墨不通,只知管家理账,那和娶个管事嬷嬷有何分别?”

男人们哄笑成一团。

“也不必太懂,但诗文辞句还是要会一些,否则带出去都是跌份的。”

“谭兄啊,莫见怪,要我说,你那妻子身份不显、又无才名,实是与你不太般配。”

沈兰宜脚步一顿,没有再往前。

可谭清让的声音,还是伴着薰风,体贴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吾妻虽贤,却实在是个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轻慢的话音里到底有几分醉意,沈兰宜无从分辨。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谭清让对她单薄的评语——

木头疙瘩。

而他“仁至义尽”。

这么多年,因为沈家与谭家这桩“不般配”的婚约,沈兰宜受过的委屈不少。

沈兰宜不是没有怨尤,但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将一切身为女子的委屈吞下。

在谭家碌碌十数载,她操持中馈、打理家宅……婆母抱病,衣不解带地前后伺候;妾室所出,她亦当做亲子亲女来对待;之于自己的丈夫,她更是悉心事之,让他得以毫无顾虑地去奔他的前程……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她却偏偏被这一句话刺中了。

这么久了,她就像一截烧两头的蜡烛,结果到头来,滚烫的火苗冷结成无趣的蜡泪,竟是活该看自己的丈夫去迎更有趣的女子吗?

不甘心啊。

沈兰宜不甘心。

那么多委屈都吞下了,唯独这有趣与无趣的对比,成了一根棘刺,深深扎进了肉做的心里,直叫她血肉模糊,连呼吸都无法平复。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挣扎着破土而出。沈兰宜身心皆恸,她睁着眼睛,凝视着黑沉沉的床帐,再也无法入眠。

她不知该如何厘清自己的这种情绪,只能把它归结为一种不甘。

这股不甘促使着她升起一种迫切的欲望,她想见一见那位雪蚕姑娘,她想看一看,所谓有趣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沈兰宜的内心波澜起伏,而她身边的男人吐息均匀平稳,一夜好眠。

直到夜阑已尽、天光破晓,沉闷的男人醒来。他起身,穿衣着履,直到对镜正冠的时候,看到镜中人影只他一个,才发觉出些不对劲来。

沈兰宜没来伺候他。

婚后这么些年,无论多早,只要他们歇在一处,翌日她都会起来,服侍他更衣梳头。

谭清让没想起昨夜睡前那几句闲篇,他皱了皱眉,不算和煦的目光扫向床榻。

床沿边的被褥上已经看不出有人躺过的痕迹了。

谭清让清了清嗓子,喊小厮进来,问:“夫人呢?她这么早起来了?”

小厮答:“夫人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刚才似乎是出府了。”

谭清让只是问一句,并不太关心,转头理好衣襟,见小厮还在门边踟蹰不去、欲言又止,随口又问道:“怎么了?”

小厮喏喏,答:“夫人她……大人,我方才听见她同那车夫说,似乎是……要去那南巷的馥香楼。”

谭清让理着衣袖的手顿住了。

馥香楼,正是他那心仪的雪蚕姑娘的栖身之地。

“备马,”谭清让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他说:“去南巷。”

——

颠簸的马车里,沈兰宜的心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了。

她褪去外裙,改换了一身男装,重新盘了高髻、戴好头巾,鼓起勇气叫了车马去往馥香楼。

宵禁刚解,这座散发着不怀好意气息的花楼里鱼龙混杂,皆是寻欢作乐之人,无人在意动作滞涩的沈兰宜。

但迷乱的氛围和香气已让她十分不适。

她努力定下心神,粗着嗓子拦下路过的龟公,问他雪蚕姑娘如今在何处,可见得一面。

龟公眯缝着眼,收了银子便慢悠悠地解答道:“算你小子走运,再晚两日,雪蚕姑娘的恩客,可就要赎她出去咯。”

沈兰宜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道:“既已经有人赎她,她还能见旁人?”

“在馥香楼一天,她就是一天的婊子、就得接客。见不得人?没那么矜贵!”黑瘦的龟公驮着背,啐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话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两日了还想着救风尘?”

听着这些和龟公唾沫星子一样腥臭又残忍的话,沈兰宜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跟在龟公身后上到顶楼,又穿过十数间厢房,直到走廊最深处门口。

龟公又收了她一道钱,喏了一声,咬了一口银锭子就走了。

一切比预想中来得顺利,反叫沈兰宜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与堂前喧闹的氛围大相径庭。

隔着门扇,沈兰宜隐约能瞧见一抹人影。她上前两步,手放在门页上,微微颤抖。

她来这一趟,不作它念,只是想见一见这位雪蚕姑娘。

沈兰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她现在有点怕。

她不怕这位雪蚕姑娘纤腰袅娜、明眸善睐。

但她怕这间厢房内有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害怕她灵动、鲜活,像采莲女的棹歌拂过柳梢头,而她沈兰宜却暮气沉沉,像被木浆拍到岸上的烂泥。

她无趣,而她有趣。

沈兰宜长睫轻颤,心尖忽然泛起些毛毛的感触。

无端地,走廊间拂过一阵污浊的微风,门扇上投映着的女子身影岿然不动,只有衣角轻轻飘摇。

不对……哪里不对……

这个影子……不对劲!

她心下警铃大作,再顾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猛地推开眼前这扇门。

销金炉、沉水香,半开的雕花窗栏间吹来软风,一座精工细作的拔步床赫然印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纱幔如烟浮起,又轻轻落下,看清那抹倩影所在的刹那,沈兰宜的心跳瞬间跌入谷底。

——一个纤瘦的女子,挽着高而繁复的发髻,勾着脚尖踢开圆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上吊是一种很快、很不体面的死法。纵然她生前再美丽动人,如今也只剩一具死相极为难看的僵硬躯体,颜面青紫,唇口发黑。

沈兰宜愣在原地,瞳仁颤动。

她立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怕就是她要找的那位雪蚕姑娘了。

怎么会……怎会如此……明明谭清让已经看中了她,就要迎她入府,即使迎来送往的日子再恶心难捱,也终归熬出了头,不是吗?

沈兰宜的脑内嗡嗡作响,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顺着冷风的来迹缓缓下移,定格在了正巧从梁上女子袖间落下的一张纸上。

鬼使神差的,沈兰宜上前几步,在纸笺飘坠在地之前,用颤抖的手拾起了它。

这是一封毫无文采可言的遗信。

却是一字一泪,如泣如诉,不忍卒读。

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半生缓缓铺陈,潮水般的情绪向沈兰宜涌来,她的脑内嗡嗡作响,竟是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起了共鸣。

方雪蚕……

——她出身姑苏方氏,家中男丁以文著称。连带着她这个受宠的女儿,也有一段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经历。

在那里,她与一个来求学的谭姓少年相识。门当户对,两家默许了他们的相交。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家卷入政斗顷刻覆灭,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未出嫁的女儿们,也全被充作了官奴。

几经转手,多年后,方姑娘流落到馥香楼,重新遇见了那个姓谭的男人。

他热泪盈眶、他感激涕零,他捧着她的手说,要救她出囹圄,要纳她做他的第四房小妾。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满堂同龄的男儿都没她有文才会读书。连眼前这位如今已官拜太子少詹事的谭大人,昔年策论,都不如她所得大儒之首肯多。

遗信的末尾处,字迹已经无法辨清了,但沈兰宜知道,她一定是在诉说自己的不甘。

人都是想活着的,做妓女也好,随便做谁的奴宠也罢,可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从前一起读书的竹马,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要来纳她。

手中的遗信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攥出了褶皱,沈兰宜仍未出神,她着了魔一般,也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一句话。

凭什么呢。

沈兰宜垂下眼帘,轻轻抚平遗信上的皱褶。

而后,她艰难地踩上凳子,把方雪蚕的尸身从梁上抱了下来,安置回床上,覆手合上了她未瞑的双目。

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冥冥之中,撑着沈兰宜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有人选择用死亡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而更多的人,选择在囚笼中继续勉强的活。

昔年待字闺中时,沈兰宜也曾是个性子活泛跳脱的女孩。

沈家人觉得这样不妥,为了磨女儿家的性子,把她关进绣楼三年,只留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只许她做针线上的活计消磨时间,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驯顺的性格。

想到那段只拥有无边孤寂的少年时光,沈兰宜不由有点恍惚。

只是现如今囚住她的,早不只是一座绣楼。

沈兰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馥香楼,即将会发生什么。

死亡是轻飘飘的,死亡的后果却需要人来承担。

从出谭府到来馥香楼,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楼里的龟公老鸨、或是谭家来人,就会发现这场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纵有遗信一封,可谁见此情状,都会觉得是她打上门来,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谭清让为人自专,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妻子,她又了无子息,如今再背上一个善妒逼死他旧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弃,估计也会被关进祠堂或别院了此余生。

可沈兰宜却没有逃的打算。

走出这间厢房,走出馥香楼,而后跪在夫家的脚边,哭陈自己的无辜,埋怨一个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时候,然后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弃自己?

这样就能逃出去吗?

囚笼里的日子好没意思,沈兰宜想。

冷风依旧在吹,这一次,却吹得她浑身都是畅快的。

沈兰宜跽坐在凭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梦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头捻起那封遗信,任它融进暖炉燃起的青烟里。

她解开头巾,用质朴的铜簪重新盘作少女的发髻,复又端正凭肘、理顺衣摆,高昂起头,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这儿,等那姓谭的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耐的酷暑只剩一个尾巴。天边的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已经染了凉意。

京郊,官驿。

风越发紧了,园子里半黄不绿的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

毫无雅趣,只吵得人脑仁生疼。

“夫人,该起身了。晌午后您一直躺着,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丫鬟珊瑚隔着帘帐,温声提醒着屋内的人。

“知道了。”

沈兰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的,像是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珊瑚又在外候了一会儿,本想再唤自家夫人起床,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家姑爷青年才俊,却外放到那流放的地界做了好几年官,今年擢选,好不容易有了新任命,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夫人也跟着他连赶了数月的路回京,风尘仆仆,如今正是累的时候,多休息休息也无妨。

屋内,沈兰宜的状况却不太妙。

她双目紧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背脊因抵御疼痛而过度用力,蜷得有点像个虾米。

风吹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火苗在熊熊燃烧;枯弱的竹杆被风刮倒怦然作响,像被火烧断的房梁,不断爆裂砸到地上。

实在太像馥香楼的那场火了。

沈兰宜拿被子蒙住头,竭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想自己置身火海的那一日。

可无孔不入的风声还是钻进了她的耳廓,带动火燎过四肢百骸的痛,染透她的全身。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好在听清丫鬟珊瑚过于稚气的声音之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沈兰宜,重生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像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对自己的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她眼前仍旧是满天的火,浑浑噩噩的,只觉世事仿若大梦一场,一幕又一幕。

而先前一幕正如沈兰宜所料。

没在馥香楼恭候太久,她的丈夫、方雪蚕的恩客,带人径直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支离的惨状,当即就要抬手给她一耳光。

沈兰宜没有躲,她只是在巴掌落下之前,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你不想听听,方姑娘的遗言是什么吗?”

谭清让果然是在乎的。

“遗言”二字似乎牵动了他的情肠。男人动作一顿,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会。

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痛心疾首的目光却在触碰到方雪蚕发紫的面颊时有了回避。

这些神情里细碎的变化,沈兰宜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迎上他投射下来的目光,只觉嘲讽。

他有多么喜欢方姑娘吗?她看不出来。

幼时她曾在院中偷偷豢养过一只狸猫,白爪黑尾,可爱又粘人,后来,长辈发现她偷偷养这不讲究的活物,叫下人将它打死了。

小狸没气儿的那天夜里,她掉的眼泪,可能都比这个男人眼下肤浅的悲伤要多得多。

瞧,他的眼中,怒火都能轻易盖过失去“爱人”的伤痛。

他对方姑娘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种上位者调剂的情愫。

谭清让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丁点。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斜睨向自己的发妻,说话的声音冷得像铁:“你为何要如此?后院里的妾,有哪一个曾越过你分毫。”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则……沈家承担不起你胡闹的后果。”

官场历练多年,谭清让正色开口之时无需动怒,便已经足够有威压了。

然而,沈兰宜只是轻哂一声,道:“心里既经有了定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谭清让闭眼未语,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眼,对沈兰宜道:“沈氏,你以为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对你有好处?”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以为是她这个正房妻子在闹,仅此而已。

就像豢养的狸奴打架。只不过这次闹得太狠,出了猫命,主人这才生气了。

看清了这些以后,沈兰宜出离愤怒。

辩解?她无话可说。

愤怒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平静下来。沈兰宜唇角微抬,甚至轻笑了一声。

“楼里人多口杂,想来谭大人不会希望方姑娘的遗言落入闲杂人等耳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有的话,还是要单独说。”

谭清让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还是转身,命门口随侍的长随,散去如今在馥香楼里的众人。

纷乱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谭清让的耐心似乎逼近了极点。

沈兰宜却一点也不紧张,她起身,越过凭肘,缓步走到谭清让身后,带上了门闩。

“咔”的一声,门锁上了。

做这档子事的地方,私密性确实不错。沈兰宜转过身,望着谭清让的背影,手若无其事地抚过妆台上梳头用的发油。

“方姑娘留下了一封遗信,”沈兰宜的话音淡淡的,目光落在房内已然合眼的第三个人身上,“她说……”

少时青梅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一切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中。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谭清让亦不能免俗。

他打断了沈兰宜的话,上前直扼住她的手腕,“说——若有一字隐瞒……”

力气再大一点,她的腕骨似乎都能被捏碎。

沈兰宜却仿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情却更薄情的眼睛。

她竟然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对了十数年。

“只想知道她说什么。那我呢,你的妻子要说什么,你还想听吗?”

谭清让冷峻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何尝不是在听你的疯言疯语。”

沈兰宜收回目光,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何也无法平复。

她从未在丈夫身上奢求过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专情也好,宠爱也罢,她都可以不要。

可到头来,他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都不肯给她。

她微仰起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给我一纸休书,至于离开以后,是扭送官府、抑或是杀是剐,我都认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谭清让没有松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只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沈兰宜,若这就是你的小小花招,我劝你大可不必。”

男人的声音漠然,不带半点人情,“从你进了谭家的门起,你生是谭家的人,死也是谭家的鬼。”

“也不必再用那两句似是而非的遗言吊着我,我会带雪蚕回去,葬入谭家故林。而你……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会对你动手,回去以后,你就留在祠堂好好为谭家祈福。”

沈兰宜认真听着,任凭细碎的泪洇湿眼尾。

多可笑啊,她最好的光阴全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打理家业、操持里外。

还不到三十,鬓边就已经生了华发。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死都要继续在这里做鬼。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然间,沈兰宜忽然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她从未走出过那座困锁她一生的绣楼。

谭清让话音还未落,久在深宅的少妇人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力量。她突兀地推开压制着她的男人。而谭清让从未遭受过她如此的反抗,一时收力不及,推搡之间竟直接被她掼倒在地。

文人端庄的袍袖立刻被地上倒落的砚台染污,一旁的妆奁上还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两罐桂花油,往他身上溅了大半。

谭清让春风得意了好些年,已经是很久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清理污迹,眼前的光影摇曳,突然就闪花了他的眼睛。

“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

沈兰宜一边念着这句话,一边举着繁复错落的烛台,带着火光,一点点朝潭清让走近。

橘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沈兰宜高昂起头,眼角有泪痕闪过。

“那就做鬼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烛火被用力掷在了木质的楼板上,桂花香气的火星迸射开来,谭清让瞳孔微缩,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似乎过于明亮了。

明明是白天,四角的烛台却早都燃起了。

沈兰宜一点也没有躲的意思,她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间,目光游移在这个四角的囚笼里——

原本被扣在门外、防止妓女逃跑的铁锁,被她扣在了门内。

为了防止妓-女自戕,窗户被人钉得死死的,房内连烛台和发簪都是圆钝的,找不到一件锐器。

可是,一个人若是不想活了,总有很多的办法。

譬如,用足够多的结实衣料连成绳索,倾洒积攒的头油浸透木板再引燃火星……

蚂蚁搬家似的预备了很多种死法,方雪蚕留下的东西,倒叫她都用上了。

烛火渐次倾倒,浸了油的地板衣料触火即燃,火焰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留给人反应的时间连几息都不到。

看清眼下形势后,谭清让不再挣扎,他屏住呼吸,盘坐原地,似乎是在等渺茫的、被人察觉救下的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沈兰宜想。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慰。

死从来不凄美、不决绝。

它是痛苦的断头路,无可回头。

沈兰宜闭上了眼,任烟气钻入她的肺腑,任火舌舔舐她的全身。

意识剥离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

秋意寒凉,寅夜星子闪烁,照无眠。

沈兰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消化了重生这一事实。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死前发下宏愿,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谁的妻子,谁料时间倒转,沧海桑田,她竟又回到了为人妻子的从前。

她默不作声地听全了珊瑚的嘀咕,弄清楚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谭清让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他和她从岭南一路向北,刚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抵达京畿。明日天一亮,便能进京城了。

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结果……

沈兰宜眸色一黯,就在这时,小厅外忽然有丫鬟快步前来通传:“夫人,宁禄那边传话来,说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让您这边准备着。”

宁禄是谭清让身边的长随。

沈兰宜眉心突地一跳。

她全然没有做好再见到本该死去的人的打算,更是不想这就再见到谭清让此人。

于是这晚,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上了床躺进被子里去。

拖字诀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沈兰宜心知肚明,要想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唯今之计,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家能攀上谭家这桩姻亲关系已是意外之喜,是绝对不会支持她的。

要考虑琢磨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兰宜的精神和身体上本就乏累,没想太久,她便侧卧着合上了眼。

“她歇下了?”

“是,”珊瑚的声音不免紧张,“今日夫人身子不适,所以没能等您……”

脚步声渐次靠近,犹在梦中的沈兰宜骤然惊醒。

时下之人多在意风水玄学,出行皆要择选吉日,就连抵达之日也不例外。谭清让一行今晨便到了京畿,但按历学来算,今日正巧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一行人便留在官驿歇这一宿,明日再正式进京。

驿馆的床榻自然算不上柔软舒适,连门页也老旧,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响动。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是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兰宜本就神经紧张,连浅眠都算不上,尖锐的声音这么一刮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谭清让回来了。

她与他的关系没有亲厚到日日都要同床共枕的地步,他总有他的事情要忙,她习惯了囿于内宅,每旬最多也就能有那么一两回歇在一处。

碍于馆驿今日空房不多,两人才共这一间。

沈兰宜面朝内侧,紧裹着被子,只把背影留给才进门的男人,生怕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和男人放低了的脚步声,他压根没太注意床上的她如何,沈兰宜宽心之余,心下却难免酸涩。

人死了一回之后,再回望昔日那些身处其中的遭遇,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与谭清让的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不合适的,连兰因絮果都算不上。

沈家与谭家在父辈算是有些交情,早早定下了儿女姻亲。可惜沈兰宜的父亲做官做不出名堂,谭家却是搭上了几波春风越窜越高,这纸婚约就慢慢成了沈家的期冀、谭家的心病。

多年来两家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桩颇有些尴尬的旧日盟约。

两家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届时谭家供些补偿,沈家便会识趣地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都是读书的体面人,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之于谭清让,沈兰宜少时就听过他的名字,然而对于这位自小聪颖、声名在外的麒麟子,她无甚感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她的想法,嫁与不嫁,既说了不算,她便也只能无所谓。

谭清让下场考试前,两家私下互通了消息,琢磨着等他有了功名,再用些八字风水之类的话让沈家这边开口解约。

可惜世事难料。

谭清让实在是太出息了,从乡试到殿试一路顺风顺水,进士及第,直取探花。

更有小道消息传言,原本圣人是要点他做状元的,是如今的康麓公主、圣人最疼爱的女儿吹的风,说谭清让生得最俊朗,才点的探花郎。

而康麓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尚了主做驸马,便从此远离仕途,最多领个闲职,谭家自然不愿。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与沈家的婚约。

一纸早年间的婚约罢了,叫声未婚妻都算勉强。而康麓公主是实打实地看上了谭清让,这点阻碍还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于是谭家许以不小的利头,让沈家加码演了一场戏。

准确的说,是让沈兰宜去演。

她要演得对谭清让情深似海、非他不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取消婚约就撞墙自戕。

如今圣人还算公允,天家自然也爱惜羽毛,康麓公主不愿意背上强行夺婿逼死良家女子的恶名,这才偃旗息鼓。

沈家不必解除婚约,得以继续攀附谭家,而谭家解决了一桩事端,谭清让不必委屈尚主,似乎皆大欢喜。

唯有沈兰宜要吃下这委屈。

她名声不显,性子也平淡,眼下背上了这样坏的名声不说,更是连面都没见就得罪了炙手可热的康麓公主。

婚后,沈兰宜也没有因为自污名声之举得到谭家多少垂怜。

妯娌间风言风语不断,说沈家跌份,拿自家女儿名声作筏子,还在这种时候吆喝卖高价,活脱脱就是趁人之危。

高嫁本就不可能不委屈,何况这一切,沈兰宜无从辩驳。

她的丈夫,大概本来也不太瞧得上她,对她总是淡淡的。刚进门那会儿或许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对她了。

跨过生死之后,从前能咽下去的委屈,沈兰宜如今再也嚼不动了。

好马尚不吃回头草,如果重生只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那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细微的眼泪蹭在了枕巾上,沈兰宜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暗自发誓——

和离、她一定要和离。

谭清让本就瞧不上她,嫌弃她不通文墨、又无才气,嫌弃她市侩、难登大雅之堂,待日后他飞黄腾达,想来她提出和离,他不会拒绝更不会强留。

可和离之后,总要有一个容身之地。

再嫁是不可能再嫁的,那无异于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火坑,可是娘家也不会容忍一个和离的女儿回去。

沈兰宜很清楚,沈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开谭家的。

她的父亲沈时安,为人圆滑却又不够圆滑,时常两面得罪人。前世,就在这一年,他还卷入政斗,若非有个好女婿出手相助,早就没了官做。

这一辈的儿郎里,那就更没什么有出息的。

谭家就是他们唯一能攀上的高枝。

莫说谭清让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好儿郎,就是他真的如何穷凶极恶,沈家怕也只会劝她好好过日子。

倒真应了前世谭清让那句“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了。

沈兰宜很想苦笑,最后却还是艰难忍住。

不必还未到来的将来忧心,至少她已经经历了很多足以点醒她的事情。

回京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经营。不过,她得手上有积蓄,就是到时候真和离了,也不至于在外头流离失所。

想到这儿,沈兰宜不免又振奋了起来。

和离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吊在她的眼前,就像拉磨的驴前面挂着的草饼,吃不吃得到另说,至少她现在确实是好受了许多。

只是这样片刻的松弛也没持续太久,深夜归来的谭清让换好了寝衣,直接上了床。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的寒气,沈兰宜后颈蓦地一凉,紧接着,便听见身后的他开口了。

“睡了?”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她还没睡。

沈兰宜下意识揪紧了被角,小声答:“睡不着。”

出乎意外的,这三个字说出口,沈兰宜发现自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前世,她其实一直是敬畏自己的丈夫的。或许是敬畏他的才学,他的长袖善舞,又或许妻子敬畏丈夫,本就是世俗设下的“规矩”。

而她又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一个人。

可是到底已经活过一回了,她见识到了谭清让卑劣、世俗,与世间所有男儿都别无二致的一面。

看清他的卑劣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男人了。

“不是说累了?”谭清让当然不晓得沈兰宜内心起伏,不经意地随口又问了一句。知她未眠,便挑亮了床头的烛火,摸来本册子凑在灯下翻阅。

沈兰宜不太乐意同他说话,只是,她不敢低估谭清让的敏锐程度。

害怕被他察觉出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琢磨着那年今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对他,斟酌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累了,身上没劲,午后歇过了,这会儿睡不着。”

谭清让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蜡烛的质量不好,间或还夹杂两声烛火爆开的响动。

待到最后两页翻完,谭清让稍闭目养神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搁了书册,垂眼,却见身边的沈兰宜依旧没睡。她睁着个圆眼睛望着床板内侧,背也绷得死紧,一床被子被她睡出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谭清让把她的敬而远之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0 阅读:61

冰悦谈小说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