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既没灭书也没杀人,只是这八个字听起来过于锋锐。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另两件事虽说都是文化政策,但性质不同。为了您看着方便、我这儿好说,就这么写吧。
先说结论,即“四库全书”和它背后“文字冤案”的破坏力是持续性的,深刻伤害了中华士气——它在“文化恶政排行榜”上稳居第一;“焚书坑儒”大有名,但其酷烈的破坏被汉初的一系列文化重建工作所拦阻,大量先秦经典并未失传,在今已是静态的陈迹。至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它不是坏事亦不为过,近代人对它“垄断思想,失去自由”(易白沙)的批评系求全责备,大而无当。
所学有限,愚才更浅,权做一简单分析,以期辨明基本的是非。
相传是西汉末发掘“古文经”的地方
三件事的性质有何不同?性质上,“四库全书”和“焚书坑儒”比较接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比较特殊。前两件事都是典型的恶政。
其一,灭书或改书,严重阻碍了文明传承。区别只是“四库”灭书逾万部、改书覆盖前朝及几乎所有少数民族文献(吕思勉),而“焚书”的打击面小太多(没那么多可焚,动机也不同)。其二,严刑或杀人,深刻践踏了文明传承者的尊严。四库文人携手遍地鹰犬,前者负责灭“文”后者灭“人”,受难者以千计,殃及者无算;“坑儒”杀了460多人(司马迁),一说700多人(孔颖达引卫宏)。
四库修书场景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既没灭书也没杀人,只是这八个字听起来过于锋锐。文景之世,“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武帝遂召见董仲舒、公孙弘等商议文化重建等工作。其实董仲舒的建议很激进,接近“罢黜百家”等八个字的字面意思,“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班固)。——好在汉武大帝最终没重用他(用了更讲实际的公孙弘),也没全听他的。
董仲舒雕像
首先,“独尊儒术”就没全听他的。汉武帝是啥人?一番对策,儒家学说的重点了然于胸。对于公羊学里的大一统、内圣外王、尊王攘夷、伸君抑臣等等,“嗯,很好,我要了”;至于天道不变、法于先王那些,于事不合,“要以‘更化’的眼光看问题”(班固)。武帝的“独尊儒术”绝非“盲从儒术”。宣帝继之,直言教训崇儒的元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霸王道杂之”(班固)。——“独尊”直接砍半。
汉武帝茂陵碑
其次,“罢黜百家”完全没听董仲舒的。两汉不仅是儒学发展的时期,西汉初期及东汉以后,老庄道家亦盛于世;还有我们都知道的汉明帝的那个梦及后来的“白马驮四十二章经”。若两汉真地走“焚书坑儒”或“四库全书”的路子,何来魏晋名士的抱膝长啸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所谓“罢黜百家”,较准确的理解是“经费上、人事上,相对倾斜儒家”或“以儒家为主流思想”。
白马寺
到这里,大家一定看得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四库全书”、“焚书坑儒”的不同。看他们的历史评价也知道:从古至今,没人说“焚书坑儒”好;近代以来,太多人为“四库全书”感到锥心,鲁迅称之“阴险”、“惊心动魄”,吕思勉称之“狠毒”、“一意孤行”。但正史总把“罢黜百家”作为汉武帝的重要功绩(班固,姚思廉,司马光等);近代以前,学界亦从此看法(韩愈,欧阳修,顾炎武等)。
此中固然有儒生们的立场问题,但也体现了基本的是非。
“四库全书”和“焚书坑儒”的可同情之处总说“罢黜百家”如何如何好,难道“四库全书”和“焚书坑儒”毫无可同情之处吗?没有100%的坏事,何况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四库全书”的可称道之处主要是对文献的保存。毁的书多,留下的书也不少。不摆数字了,随便能查到。只是自清代迄今,学者没得选了才选“四库版本”。无他,便是留下的那些书,改得太厉害。乾隆亲自指示了三种改书尺度:1、对于“抵触本朝者”,直接毁了,改都不改;2、有关前朝能臣的文字,写刘宗周、熊廷弼他们的,“改易字句,无庸销毁”;3、写前朝忠臣的,“只须酌改”(《清史稿》)。
现代人参观乾隆画像
只是不知:若乾隆君臣没那么“努力”而放任天下书籍自然传承,我们今天看到的典籍是更多还是更少?更优还是更劣?“四库全书”当然有“保存文献”这一可同情之处,但过于夸大它的话,是否没法应对我提出的问题?换言之,把“四库全书”抬得太高的人,是否需要证明一下“没了它,典籍的传承效果一定更坏”或“中国的学术一定更差”。——话说回来,“保存文献”这一长处还是要承认的。
个人最过不去的坎儿是:没有“四库全书”之前,即宋明之世,中国仍不乏大学者;而在它问世之后,寻常人也看不到,且并不见清代中后期的谁能达到程朱、陆王的高度。所谓“保存文献”,其实无异于“封存文献”。倒是对于今天的学者,“四库全书”已是公共资源,裨益更大。难怪常见现代人夸它(张岱年,任继愈,罗家祥等),而极其少见前人夸它。——这个意义上,福泽后世了。
也算福泽后世
再看“焚书坑儒”。首先,“坑儒”完全不对,不管杀的是儒士还是方士。看“焚书”,其最大的正面作用乃力挺郡县制。始皇34年,齐人淳于越建议恢复分封,丞相李斯反对,但哪种反对最有效呢?即人是灭不完的,“掀桌子吧”,奏谏灭文——于是焚书(司马迁)。李斯与乾隆堪称“逻辑伴侣”!公允地说,虽然始皇君臣的手段坏透了,但郡县制的根基得以进一步夯实,并深刻影响中华文明至今。
总得看,“四库全书”的可同情之处在于“保存文献,泽被后学”,“焚书坑儒”的可同情之处大得多,在于“稳固中华一统的根基”。此处的“同情”,不是真正的同情,而是“了解之同情”(钱穆)。1、不要从动机上考订一件事,主要看其过程的代价及影响的好坏,即尽可能摒弃个人好恶。2、不能把历史事件封存在历史的片段里看,而应赋予其流变的时空,即尽可能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钱穆文存数种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义开头说了,它首先是对“焚书坑儒”的补救。武帝不仅没杀人,还给读书人以名誉和发展机会,“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不仅没毁书,还能“选豪俊,讲文学”,甚至“协音律,作诗乐”,开启孔孟之后又一文化盛世。到什么程度?班固动情地赞美道“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亦即恢复到先秦的文化水平,或可理解为《诗》、《书》里的升平治世都相形见绌。
汉武帝雕像
当然,武帝的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边庭流血成海水”。但不得不说,他的文化政策,起码到班固的时代,仍为读书人所推崇。上文说了,“罢黜百家”等八个字只是听上去霸道。实际上,百家之学依然可以自由研究,甚至外来的佛教都是被欢迎的,“罢黜百家”言非其实;相比之下,“独尊儒术”更符合事实,“霸王道杂之”非“霸墨道杂之”或“霸黄老杂之”,彼时的政治哲学至少有儒家一半。
两汉之交的货币,为真正“独尊儒术”者王莽所发行。
大家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即“独尊儒术”而“兼有百家”(非“罢黜百家”)并非只是两汉的现实,而是贯穿于国史的普遍情况?
先秦不必说,百家争鸣。两汉说过了。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政府虽仍然尊崇儒学,但老庄与佛学成社会大风尚,看那些嬉皮士似的“建安七子”或“竹林七贤”。唐代,既有杜甫这样标准的儒士又有李白这样道家色彩的人、王维这样佛家色彩的人,长安更是汇集了彼时世界上泰半的宗教。宋代保守一些,但依然有“鹅湖之会”,致使心学得以启蒙。明初较保守,中晚期又开放,就提一个人:王阳明。
便是清代,“四库全书”以前,我们还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一批逸民学者在做哲学批评和史学批评,还有金圣叹、纳兰性德、曹雪芹等并不合于主流儒家的大天才。“四库全书”之后,训诂学、金石学等小学学术皆有发展,然思想界“万马齐喑究可哀”,未几,整个中华便急坠入“我劝天公重抖擞”的时代。但沉重的乌云尽头,严复、李善兰、蔡元培及后来的“五四一代”依稀可见。
“独尊儒术,兼有百家”画意
可以说,儒学是中国人最主要的学问,但儒学对百家之学并不是封闭的,爰以成为无比宏大、瀚海汪洋般的文明结构。便是现在,政治家仍能从中选择社会所需,各种专门学者仍可从中汲取智慧和灵感,连最普通的老百姓也能根据它的指导生活。所以我不能认同那种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于“垄断思想,失去自由”的批评。这八个字应该原封不动地送给“四库全书”,而非海纳百川的儒学。
最后,完成题目里的算式最后,回到本文的题目,“四库全书”是否能等于“独尊儒术”加100个“焚书坑儒”(原题目《“独尊儒术”和“焚书坑儒”之间,差了100个“焚书坑儒”》,嫌太取巧,最终没用)?
明面上这是一道加法,其实是减法,或称“带负数的加法”。它的真正含义是:“独尊儒术”作为一个很大的“文明成绩”,减去100个“焚书坑儒”,是否还能保持很大的正值而不会被“四库全书”的巨大负值抵消掉(见玛雅文明)?答案应该是乐观的。尽管中华学术的成绩必须扣去这两道大题的分数,但今天的孩子仍然在读《论语》,社会仍然主张“仁义礼智信”,且中国人正在不断捡起失掉的自信。
【主要参考文献】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姚思廉《陈书》,孔颖达《尚书正义》,司马光《资治通鉴》,顾炎武《日知录》,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阮元《四库未收书目》,吕思勉《中国历史常识》,钱穆《国史大纲》、《中国学术传统精神》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5月11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