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连歌

唐时明月，星汉灿烂，流照二百八十九年。

鬼才如李贺，黯于二十七岁。

佛系如王维，享年六十余载。

杜甫亦曾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而丘为，历经唐玄宗四十四年、唐肃宗六年、唐代宗十七年，后于唐德宗贞元年间辞世。

卒年九十六岁。

壹

丘为的前半生，一直在为科举奋斗。

他从老家苏州出发，行陆路，乘水路，不远千里赶到都城长安应试。然而诗赋献上了，盘缠用尽了，金榜之上仍是无名。

但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一次不行，就试第二次，第三次……结果落第，落第，还是落第。

满怀壮志而来，空手失意而返，长途奔波劳累，这样的情景不知重演过多少回。

难道丘为真的很差劲？

在王维眼中，丘为如东汉名士祢衡一般有才智。

想到丘为为应试燃烧的青春，两鬓新长的白发，王维心感怜惜，甚至自责，直道：“知祢不能荐，羞为献纳臣。”

在祖咏眼中，丘为就是一名落拓不遇的贤士。

丘为屡试不中，无人举荐，遭遇之坎坷，一度让祖咏对世情更加失望，甚至生出退隐之心，道出“无媒既不达，予亦思归田。”

但丘为自己觉得还能坚持下去。

他回到了山里，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一读就是数年。

即便天将破晓、雪在消融，正是最冷最晚的时候，他也不休息，满脑子都想着读书。

月色再美，也没有丘同学读书来得重要。

一点消未尽，孤月在竹阴。

晴光夜转莹，寒气晓仍深。

还对读书牖，且关乘兴心。

已能依此地，终不傍瑶琴。

——丘为《竹下残雪》

贰

743年，丘为终于得中进士。

王维在《送丘为往唐州》中说：“朝端肯相送，天子绣衣臣。”有学者猜想这首诗写在丘为登第之后，疑是丘为担任御史，奉朝廷之命前往唐州，临行前得官员相送（陈铁民《王维集校注》2019年版）。

755年，安禄山起兵。756年，唐肃宗继位，尊唐玄宗为太上皇。

唐肃宗在位期间，致力于平定安史之乱，信用李辅国、程元振等宦官。

丘为曾在宣政殿外，以梨花暗喻高洁才质，不甘冷落，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识与重用。

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丘为《左掖梨花（同王维、皇甫冉赋）》

762年，唐肃宗平叛未成，因病逝世，由唐代宗继位。

唐代宗在位期间，虽然平定了安史之乱，但仍有宦官弄权、吐蕃入侵等内忧外患。

779年，唐代宗逝世，唐德宗继位。

而丘为也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

他这一路走来，历经四位皇帝，在宦海上浮沉几何，因史料不足，如今已难以确知。

但丘为应当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

正所谓“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在王维的眼中，田家生活安逸，农夫们傍晚下田后，还可以在路上依依闲聊；在丘为的笔下，农家却忙得很，在田里劳动一天，次日还要早起，傍晚回家就抓紧时间休息。

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

湖上春已早，田家日不闲。

沟塍流水处，耒耜平芜间。

薄暮饭牛罢，归来还闭关。

——丘为《题农父庐舍》

那些年，无论是不受重用，还是遭到贬谪，丘为大概都在岗位上兢兢业业。

《新唐书》记载，他最后积功升官至太子右庶子，正四品下职位，负责侍从太子左右、向太子进言献策等事务。本来70岁便可以申请退休，他还一直工作到80多岁，才给自己后半生的仕途画下句号。

叁

乍看之下，丘为一辈子忙忙碌碌，却无甚大作为。既未写出绝妙诗赋，也未建下丰功伟绩。

普普通通的他，为何能在人生的跑道上超越那么多对手？

传 沈周 春溪觅句图局部

丘为有两件事，载入史册，受到褒扬。

第一，是丘为的孝顺。

即便是继母，他也十分孝敬。在他八十多岁的时候，母亲仍然身体康健，可见照顾之用心。

第二，是丘为的守礼。

刚还乡的时候，县令要来拜访，他弯着腰谦逊等候；县令坐下后，他举起手恭敬拜见。管着乡里事务的里胥站在院子里，他便也站着；里胥离开后，他才敢坐下。骑马外出时，他也会在县署前下马，特地走路经过衙门。

丘为如此行事，离不开他的教育。

唐朝将《礼记》、《春秋》等儒家经典著作列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以孔子为宗，围绕着“仁”说，提倡仁者仁爱，要克己复礼，以孝弟为本，建立上下有序的社会伦理关系。丘为当初为了应试，苦读多年，认真学习。后来过了考试，中了进士，他也不曾把这些知识抛在脑后，忘得干净，反而牢记在心，努力践行。无论对方是继母、县令还是里胥，他都秉持仁旨，以礼相待。

《论语》中提到，孔子说仁者不忧、仁者长寿。

《礼记》也以舜之大孝为证，说明有大德的人必能获得长寿。

究其原因，是因为一个人达到自己内心的仁德标准后，往往就能俯仰无愧，踏实坦然地度过人生的每一个日子。

肆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即圣人孔子也未能长命百岁。

《礼记正义》的官方解释是：“夫子不长寿，以勤忧故也。”

或许正是因此，丘为也给自己培养了一颗乐观豁达的心。

有一次，丘为专程去寻访隐居的朋友，从山下爬到山顶，足足有三十里路。

结果，朋友竟然不在。左等右等，朋友也没回来。

这就像是为了去一个景点，徒步三个多小时，结果到了才发现，景点当天竟然不开门。

光是想想，都觉得生气……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李白身上，李白也是“愁倚两三松”，难以开解；发生在贾岛身上，贾岛也是“云深不知处”），终究怅惘。

丘为却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

错过朋友？没事！那就自己走走，看一看周围美景。

不能和朋友交流隐者生活？没事！那就自己想想，体会下山居清净。

虽然丘为寻访不顺，但是心态调整好，往积极的方向看，他便还能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扣关无僮仆，窥室唯案几。

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

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

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

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

清代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评价丘为：“终卷和平淡荡，无叫号嘄噭之音。唐诗人唯丘几近百岁，其诗固亦不干天和也。”

此外，《新唐书》记载“有灵芝生堂下”，丘为曾提及“服药寿偏长”，还有“一川草长绿, 四时那得辨”的诗意环境。史书流传下来的只字片语，也令人对丘为的医药条件、居住环境等方面浮想联翩。

在丘为的身上，看不到天才，看不到捷径，看不到功成名就。

但如果有一份调查问卷，列出影响寿命的相关问题，平凡的丘为可以给出相当不平庸的答案。

心态上，有目标，能坚持，积极乐观，很抗打击。

生活上，闲不住，辛勤工作到八十，克己复礼，人际关系应较和睦。

或许正是因此，丘为能够历经四位皇帝，度过动荡年代，平安到老。

时至今日，九十六岁仍然称得上长寿。他不仅超过了唐朝的许多人，还超过了后代的无数人。

平凡如丘为，其实也是深藏功与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