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回故事，出在大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住着一户人家，叫文若虚的，自幼聪慧过人，能文善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文氏也算富庶，当时就有相师判定，此子将来必是巨富的身家。

有了这段批语，加之文若虚本身恃才傲物，不事经营，天天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便把家里的千百金银吃得七七八八。文若虚掌家之后，见别人经商图利，都有几倍的利钱，也曾经考虑要做些生意买卖，只是不着个中门道，就像姜太公买面一样，做啥赔啥啥不成。

某日听人指点，说苏作的扇子在京城甚是好卖，便置办了一些上等金面的高档竹木空白扇，请苏州当地有名气的画师工匠创作书画，带到京师去想要做一笔生意。扇子这东西不比生鲜果品，即便放着积压也不会腐败损坏，不至于折了本钱，因此文若虚放心大胆的进了一批扇子，蛮喜欢喜要在京城大赚一笔。

谁知运道乖背，京城这一年自从入夏以来就连阴不晴，秋凉又来得早，一夏天没有暑热，扇子并不好卖，只是凭着苏作的名气，作为文玩礼品售出了少许，还不够来往的路费。文若虚也是不急，谁知京师进入长夏暑湿气候，原本扇面上的墨迹被潮气浸染，全都粘黏在一块，打也打不开，硬撕全都破损了，竹木扇骨也都遭了霉变，一文钱也不值。

文若虚白跑一趟京城，竟然连本钱都收不回来。接连做了几本亏钱买卖，不但自己折本，连一起搭伙的朋友也都血本难回，搞得大家都不愿跟他合作，几年下来，一身落魄，甚至家里的柴米也拮据起来，并得了一个“倒运汉”的名声。

这一年，他听说有几个朋友要做些海外的生意，便央求带他出海见见世面，主持生意的船主见他空手往来，便劝他也多少置办些货品，这边的货物到了海外，往往能有三四倍的利钱，再从那边进了稀罕货品带回来，又有三四倍的利钱，一来一往就是小十倍，所以虽然海上风浪危险，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冒险博取高额利润。

文若虚想了想，自己家里连往来的船钱也是凑来的，并没有多余进货的本钱，船主见他确实拮据，便鼓动随船的其他客商，多少支援一点，凑个小本钱，让文若虚不至于白跑一趟，至少把船钱赚回来，也不算赔本。

结果船家一号召，随船的客商知道是文若虚，都嫌他晦气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支援他本钱，不过是给百八十铜板意思意思，结果一船人凑了千八百铜钱，合计一两多银子，船主也觉得不合适，只得给了文若虚，让他看着随便置办也就是了。

文若虚拿着这百千铜板，也不知道能买点什么作为货物，在市场溜达时恰巧遇到个盲人算师，文若虚便花了一个铜板想问个出海的运气，谁知算师得了铜板，捻算了半天，居然说文若虚此去财气不可小觑。文若虚只当他瞎说，联想起小时候命师说他有巨富之命，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一笑了之。

但是这百千铜钱，一两多银子，确实也置办不到什么厚利的货本，文若虚转念一想，不如买些路上吃的水果蔬菜，总归是大家凑得份子钱，就在船里分着大家吃也好。市场上溜了一圈，只有新下的柑橘比较合适，红中带青，六七分成熟，十个铜板就能买到一斤，这百千铜板足够进到百余斤，路上解渴也不错，就全部购买了这些柑橘。找小工带回船上，不免又被人哂笑一番，文若虚不指望赚钱，也就不在意别人口舌眼光。

出海不过几日，就到了一处海外城市，船主下了铁锚，随船的客商各自去联系熟悉的经纪中介售卖货物，也没有人招呼文若虚。文若虚一个人在船上待得烦闷，人生路不熟，也不知道去那里闲逛，突然想起自家进的那一批柑橘，也不知道在船舱里闷坏了没有。

反正闲来无事，就提出一篓子，打开看时，倒比前些天又憋得成熟了。文若虚把篓子倒出来，见下面的柑橘，红通通的也有八九分成熟，心想再放就吃不得了，就找了船上的工人，帮忙把竹篓都搬到船甲板上，他把柑橘都倒出来，想要挑晒挑晒，等大伙卖货回来，一顿吃掉省得烂了可惜。

文若虚这里晾晒柑橘，把船甲板摆的一片红通色，引得港口过往不少人来看，有当地人没见过的，就互相打听这是什么东西。原来柑橘在中土非常低贱，没有客商愿意大老远贩卖此物到海外，因此当地人大都不认识这个东西，就像当年国人不识的泰国榴莲、菠萝蜜一类相仿佛。

文若虚不是售卖的，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不搭理，自顾自扒开橘子大吃大嚼起来。围观的人见他吃得开心，就问这东西怎么卖，文若虚也没想过要卖多少钱，倒是帮忙的船工随口答应说“一文钱一个”，要知道十文钱买一斤，一文钱一个也是翻倍的利润。

询价的人当时从腰带摸出一个大子儿，要来一个尝尝，文若虚接过大钱，随手捡了一个熟透的通红柑橘递过去，手里觉得大钱分两不对，低头一开，居然这边的大钱不是铜制，都是上等的白银打造，这一个大子儿的银币，就有七八钱重，大约这百余斤柑橘的本钱都够了。

文若虚正在愣神，那边第一个吃了柑橘的也在愣神，居然这东西甘甜爽口，从未见过，于是又开口说要十个，拿出十个银币递过来。他这一带头，围观的人三三两两的也要买，用的也都是上等白银大钱。其实这海外的城市，货币面值不以分两决定，而是以银币上标识的纹样决定，因此他家的一个大子儿和一千银钱分量相等，只是花纹不同。

文若虚想不到还有这样运气，便说只要大子儿，其他面值的一概不收，在须臾之间就售卖了八九成，只剩下一两篓子，文若虚觉得赚的也差不多，剩下这点想要留着自吃。好多人买不到遗憾而归，谁知头前第一个买柑橘的又回来，说刚才十个给了家里长官，很是喜欢，剩下的有多少要多少，文若虚只是不卖。谈来谈去，还有五十几个柑橘，情愿用一千钱面值的银币购买，文若虚见他银币都是一样分两，便说只要大子儿，两个大子儿一枚柑橘，那人反而笑文若虚傻，从兜里数出一百五十个银币，说剩下的全要了。文若虚就把柑橘连篓子一起递给他，那人也不占便宜，每个篓子又付了五个银币，兴高采烈而去。

文若虚收了银币，自家船舱里数了半晌，竟然有一千两上等白银不止，拿出两个打赏了帮忙的船工，剩下的都收在行囊里，心想那瞎子算师倒也灵光。等傍晚船主和客商们都回来，听了文若虚卖橘子的经历，原来以前做生意都是大额银币往来，都没想到此地的货币还有这样的窍门可钻。于是大家伙纷纷恭喜文若虚时来运转。

又过几日，货船遇到风浪，暂时停到附近岛上避风，船主在甲板测风，大家静候风向转变。文若虚这几天守着银子就没下过船，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景致，便说要上岛闲逛一圈，大家伙见他要去，也不拦着，只是没有人陪他。

文若虚自己在岛上溜达，海岛周围不大，一圈下来，突然在荒草丛中看到黑乎乎一团东西，居然是个大龟甲，有樟木箱子大小，文若虚觉得有趣，就捻了草绳绑着，一路拖回船上。大家见他赚了大钱也不置办货品，反而拖回这么个东西，都觉得可乐。

不一日，货船返航，从海外回程中土的第一站就在福建靠港补给。当地的胡商最多，因为是海客归来的第一个歇脚地，往往能淘到价廉物美的海外高货。文若虚跟着几个客商去长见识，来到一处波斯人经营的胡商店里，客商们纷纷向波斯商人推荐自己携带的宝石、猫眼等物，胡商倒也慷慨，依着品相成色，都是成本三四倍不等的价格收购，看得文若虚有些眼馋，后悔没有进一些珠宝材料来此再赚一笔。

交易谈成，胡商另有礼品赠送，轮到文若虚，却是拿不出什么商品兑换。胡商也不在意，带着工人去客商船上搬货，却在仓里见到那个大龟壳，当时惊讶急着寻主要买。文若虚见过胡商慷慨，便说价格合适就卖，胡商让他出价，文若虚也不知该要多少，便喊了一万两银子。胡商登时脸上色变，说这样的好东西，一万两银子的价格，岂不是成心耍人？

文若虚不知大龟壳有啥好处，只好再提价，从一万两喊至五万两银子，胡商还是摇头说耍他。文若虚只好承认自己也不知道市价几何，让胡商看着邀价。旁边的客商也都帮腔，说五万两银子够他花销一辈子，这是实实在在的价格，并非故意戏耍。胡商想了想，便要来笔墨，当场立个字据，诸位做个保人，不可反悔。

胡商当场交付了五千两银子，剩下的以自家铺面折价，共计五万两银钱交割已毕，然后掏钱请各位吃酒。酒席宴上过三巡之后，大家都好奇这大龟壳有啥宝贝之处，想请胡商点明，这东西的好处究竟在哪里，是能吃还是能用。

胡商笑道，诸公枉自海上行商多年，连这个东西也不认识么？这是龙生九子之一霸下的遗蜕，霸下生长一万年后，可以蜕壳成龙，遗蜕如同大龟壳，有二十四条肋骨，上应二十四节气，每一条肋骨中间一节内含一颗大珠，皆有夜光能照百步，是无价珍宝。

众人听了愕然，胡商有心炫耀，便退至内间，半晌走出，黑漆盘中托着一颗明珠，遮上窗帘后光芒映照，甚是奇妙。众人大开眼界，胡商说，只此一颗大珠，就抵得上五六万白银，剩下二十三颗都是利润了。说完见客商们面露悔色，便赶紧收进内宅，大伙散席。

回到船上，客商都说便宜了这个奸猾的回回。文若虚对大家说，如果不是胡商识宝，我等只当这大龟壳是个废物，何况五万两的价格，也是大家认可的公价，我原本是做啥赔啥的潦倒乖运之人，如今在异邦他乡有了铺面，又赚下这万两家私，也算值得了，每个人的命数不同，也是强求不得，怎么还能反悔昧着良心争执呢。大家只得作罢。

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

时来颓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

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