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毫不避讳：残忍是人类的起点，在此起点上人类当然也是没有伦理感的。《圣经》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地上来的，是不值钱的尘土做的。希腊神话一开始就说了大实话。再说了，难道我们不是女娲甩出的泥点子吗？

如果世界上的民族都有其“本分”的话，比如生存下去、把文化弄得丰富一点等等，有几个民族是不仅尽了本分，还有富余拿给其他人做礼物的。他们的礼物既有物质性的，吃的穿的用的、营造技术之类；也有不那么物质但主要是为物质的，法律体系、政治制度之类；更有很不物质的，比如艺术，拿来干什么呢？——绝大多数民族既是送礼者也是收礼者，无非这个送得多点而那个主要靠大家伙接济。

希腊的阳光依然明媚

尤其把时间的背景加上，把历史的经纬铺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立住，哪件礼物更受用呢？说不清楚是正常，说太清楚一定在撒谎。希腊神话充斥了俊男美女，多翻翻这个——尤其对着希腊雕塑一起看，还要偶像剧作甚？理论上人是越长越好看的，可今天的这个星那个星，拉去和缺胳膊少腿的石头们比比，怎能让人笃信这“理论上”？思想能力上输给古人就罢了，色相上怎么也过不去似的。

美丽的残躯

远没有能力概括地谈希腊神话，具体地谈更不行。尽管如此，还是略概括几句在前面：伟大的艺术都试图翻人类的案底，全不管你阳光底下打一把花伞慢慢走什么样，就逮你躲在阴影里嗑药嗑到愉快时的表情。有多愉快，就有多空虚。愉快这玩意儿不像幸福，幸福味淡，人们以之为姜；相比之下，愉快就是盐。我们总愿意把幸福推到主菜跟前，却手底下蘸着愉快吃完这顿饭。希腊神话抵达了这里，揭示的正是人的徒然。

再说下去就露怯了，便宜话就此打住。

一只雅典卫城上的鸽子

希腊人也认为宇宙之前是一片混沌，而这混沌还有名字，卡俄思（Chaos）；混沌还有老婆，诺克斯（Nox）；生下来的儿子叫厄瑞波斯（Erebus）。儿子长大，杀父娶母，生两子。此二子又杀父，又有子厄洛斯（Eros）。

厄洛斯是“爱”的意思，厄瑞波斯是“黑暗”的意思，爱是黑暗的晚辈。“爱”的后代也热衷于把老爹做掉，老爹干脆生了儿子就往地狱送——克洛诺斯，就是“时间”，在老娘的支持下奋起反抗，又把老爹结果掉了。“时间开始了”。

希腊人毫不避讳：残忍是人类的起点，在此起点上人类当然也是没有伦理感的。《圣经》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地上来的，是不值钱的尘土做的。希腊神话一开始就说了大实话。再说了，难道我们不是女娲甩出的泥点子吗？

戈雅《农神吞噬其子》（局部）。克洛诺斯为避免他的子女夺权，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吃掉。

我更喜欢他的另一个名字——伏尔坎（Vulcan），全凭中文的直觉，这个名字摆出来，更像火神、冶炼之神，如同一个抡板斧“排头砍去”的非得叫“李逵”，而不能 “李桂花”一样。

众神阶层，好像就这一个被点了名的丑男；再看他的工作：打铁、卖苦力气，守着神仙美眷到头却教她跑了。如同武大郎失去潘金莲，伏尔坎一样 “活该”失去阿芙洛狄忒（Aphrodite，也叫维纳斯）。只是他没有一个打过虎的弟弟剁了阿波罗（Apollo）给自己报仇。

雅典娜（Athena），都知道，是从宙斯（Zeus）的脑袋里生出来的，接生婆就是这武大郎同志。宙斯头疼，美男阿波罗没辙，丑男伏尔坎一斧子劈在宙斯头上，雅典娜出生。——如果以电影语言表现这个故事，我情愿伏尔坎瞟一眼阿波罗，啐两口唾沫在手心，抡起斧头解恨似的砍下去。阿波罗在一边依然骄傲，根本不吃这套，帅哥玩的就是“不在乎”。

智慧归根结底还是从劳动里来，尽管机械重复的劳动也会产生愚蠢；智慧的另一来源应是勇敢，如这伏尔坎的“排头砍去”，何况还是宙斯的脑瓜子。

安托万·霍阿瑟《雅典娜的诞生》（局部）

丘比特是爱神，真正的来路是维纳斯（Venus）和战神玛尔斯（Mars）的私生子。这里让他们一家三口都用罗马名吧，比较好叫。既为私生子，意味着伏尔坎师傅加冕两顶绿帽子，阿波罗先生在维纳斯这里加冕一顶。

今天的很多珠宝公司甚至把结婚戒指设计成那个长翅膀光屁股的小孩。一来他是私生子，婚还没结就鼓励出轨吗？二来他常常蒙着眼睛乱放箭，希腊人说：这因为爱情本来很盲目。所以他不是用来保佑忠诚的，他巴不得你在爱欲面前诚实一些，粗糙一些。

这个大家都熟

就是灶王爷，还是女灶王爷。中国的灶王爷头戴官帽，手揣玉笏，一把美髯理所当然地垂着，漂亮端庄。希腊人实诚到底，既然做饭这事由女人负责，干脆连灶王爷也是女的吧。

中国有些地方虽也供灶王奶奶，却广泛流行“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灶王爷长得像小白脸，女人拜祭他犯“男女之大妨”。此言入耳，心里的厌恶便管不住翻腾起来。

欧洲这边也曾把钢琴腿用布细细密密地裹着，在于它们实在像女人的腿。人类各有各的残暴，还各有各的虚伪，永在互相妨害上充满创造欲。——何用比拼花样？底子是一路的底子。

拜祭灶王爷灶王奶奶

俄尔普斯的爱情真是悲剧。

谁让他是最好的琴师，琴声一起，动物植物都跟着激动？谁让他直愣愣地爱上欧律狄刻（Eurydice），“奋不顾身”之流的词汇远不及形容他对她的爱？

俄尔普斯追到地狱去找欧律狄刻，冥王虽答应放人，但要求他：回去时你必须走在她的前面，不许回头。后来他熬不住欧律狄刻的呼唤，回头看她，她就消失了。俄尔普斯后来就不弹琴了，被酒徒杀掉扔在池子里，尸体肢解，口中呼唤欧律狄刻，岸上放着他的琴。——这是“回头篇”的老祖宗，《圣经》里罗得的妻子回头看索多玛城，遂变作盐柱一根。

许爱，不许顾念，这是什么道理？冥王透彻，算准了爱就是顾念，于是俄尔普斯负着他的爱孤寂地活下去；上帝却直接拒绝有顾念的人，比起冥王真的聪明了吗？如果把后者当真看作宗教，前者只能是艺术了。

俄尔普斯去矣。他不再留恋，但留恋他的人或自以为那是留恋的人不肯放过他。仿佛后来的艺术家、艺术很多是俄尔普斯式的死法。是写照？预言？对真实的写照或者就是对明天的预言。

俄尔普斯死后，变成天琴座。永远弹着琴，但没人听得懂，也就不会跟着瞎激动了。

俄尔普斯冲到地狱要人

她对牧童的爱就是审美，除却顾念，爱也可以是纯然的审美。所以她的爱自私。审美最自私，和“高尚”二字毛边也不沾。

阿尔忒弥斯形象

上文提到伏尔坎，阿特拉斯也是一个卖力气的神。他更惨，是负责扛着天空不让它掉下来的。砍掉美杜莎（Medusa）脑袋的佩尔修斯（Perseus）路过，他居然央求佩尔修斯把美杜莎的首级对着他，把他变成石头，遂成阿特拉斯山。

他是一个居然去自杀的神，虽然停息的未必是生命，但他的痛苦解除了。人好像无法真正说服自己，理智上勉强，要费一番周章；感情上的抵抗压得下去，但灭绝不了。反过来，人也无法真正顺应自己，理智不会坐视不理，感情上更畏葸不前，是畏难吗？

——看看这个阿特拉斯，是畏易。

阿特拉斯即经常看到的扛着地球的神

伊卡洛斯飞出自己盖的迷楼，反而摔死了。他若在迷楼外面起飞，还会不遵父命，一试太阳之炎威吗？就像很多人说的，也许伊卡洛斯是希腊人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但所有警告又同于诱惑，越不让干越要干。

阿里安（Ariaden）就知道教忒修斯（Theseus）节制，不光在缺点上节制，优点上更要节制。伊卡洛斯不听老爸代达罗斯（Daedalus）的，他要是有个阿里安那样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老爸的话总没有老婆的话那么立竿见影。

伊卡洛斯坠落画意

忒修斯最终抛弃了阿里安，他的下场也很惨：父亲自杀了，后续的妻子也被杀掉，而自己最终被推下海淹死。忒修斯活该吗？他代表着人的边界。

孔夫子所谓“不逾矩”应是在人的边界以内，才从心所欲，得闲得自由。墙是自人性而出的发明。即便人在人性面前注定一败涂地，也不会束手就擒。——骚动下去，于是开窗；再骚动，于是给开扇门。

忒休斯的最大成就是杀了牛头怪

妻子普洛克里斯，丈夫刻法罗斯（Cephalus）。黎明女神爱上刻法罗斯，刻法罗斯不干，于是她跑去告诉普洛克里斯：你的丈夫已经有情人了。普洛克里斯跑去求证，碰巧刻法罗斯躺在树底下吹凉风吹得爽极，张开双臂：“来吧！凉风。”普罗克罗斯以为“凉风”是个女人，悲伤得晕过去。刻法罗斯听到树林里有动静，一根标枪就扔过去。妻子被击中，临终知其所以然，含笑而死。

——这都是啥啊？古希腊的《霸王别姬》没啥意思。

刻法罗斯告别普洛克里斯画意

一般而言，艺术家爱自己较爱自己的作品久得多，恨起来更久得多。

皮革马利翁如此忘我，怪不得希腊雕塑不署名。

米开朗琪罗们若感到不好意思，算他们比较够意思。

伯恩-琼斯《皮格马利翁组画2》

这人是被自己美死的！

自恋者有他自己的江湖，恩在自己，怨在自己，你不必去劝他，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就够了。当然，他并不搭理你，任你无聊，自己走掉。凡人殉道的话，自恋者殉自己。

自恋者到艺术家，差一个“保持距离”的飞升。超自我的距离产生，艺术的观点就产生。一般是先有感觉后才有观点，唯艺术，观点是形而下，感觉至尊至圣。

卡拉瓦乔《那喀索斯》

初稿写于2013年2月13日星期三，Swansea山中寓所

改定于2022年4月15日星期五，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