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 希
1985年的初春，我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在文安县的何芳同志陪同下，专程回访了我在四十五年前躲避日寇追捕的一个村庄——文安县岳辛庄村。这个村，自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宽阔整洁的街道。一排排高大整齐的房屋，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经老乡指点，我们来到了一处正在盖房的地方，白士林见到我们看了又看，突然大声喊"唉呀！你是二姐吧？"侄子、侄儿媳妇、侄女随声也都迎上来，亲切的叫我"二姑"，我激动地紧握他们的手连声说："是啊是啊，你们都好哇？"白士林说："好！好！快到家里坐。"向我亲切的数落家里的巨大变化和述说着我们当年的难以忘怀的亲情。
那是1940年7月7日，正是抗战三周年纪念日，我们跟随县大队住在东文子里村，有县委负责人阎健同志，还有张典同志（女）。当时我们县大队长储国恩同志风趣地说："你们现在少吃点，我派小何（何双增）到牛三王村买肉去了，中午咱们包饺子，纪念抗战三周年！"我们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当时大队仅有三十来人，阎健和我们几个地方干部都随部队活动。
牛三王村是个集市，大城、任邱、河间等地的日寇来这里是必经之路，大队长去村南视查岗哨时，突然看到去买肉的侦察员小何正骑着自行车急促跑来，在他的后面有个人，也骑着自行车追他，大队长立刻意识到有情况。马上迎上去问小何："小何，怎么回事？"何说："后面追我的是个特务。"大队长说："你走。我来打他。"何说："不能开枪，牛三王村来了几百个鬼子，正在集合，看样子要朝我们这个方向来。"牛三王村离艾子里只三里地，大队长当机立断，迅速跑回街中吹哨，我们听到哨声知道这是紧急集合的命令，就赶紧往外跑，刚出大门就看到街上人们正紧张地准备撤离。军民动作很快，不少老百姓拉者牲口，驮着包袱、被子，领着老少向村北面跑。大队长命令大家赶快撤往岳辛庄，因岳辛庄村在水边，从那里可以乘船去文安洼里，我们和老百姓跑在一起，出村后一里多地我们回头一看，发现有一马队直奔我们方向追来，后面还跟着不少鬼子兵，我们急往前跑。
在撤离岳辛庄还有一里远的地方，跑进了水泥地脚陷下去很难往上拔。因为情况紧急，大家还是拼命的跑，我们的身上，头上全是汗水和泥浆，阎健，张典和我跑在最后边，这时群众开始乱了，四处逃散，只剩下我们和部队。敌人死死的追赶我们，当相距离只剩百十米的紧急关头，突然听到北面响起了枪声，只见大队长储国恩和崔风山（胖子）王和尚、李凤林等几个同志为了接应我们持枪直向马队冲去，在一阵密集的枪声下，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连人带马被打倒了。（后来听说他是一个鬼子队长），这个突如其来的阻击，鬼子毫无思想准备，领头马一倒，后面的马都一个个被绊倒成了一团。跟随马队的鬼子立即爬在地上慌乱地还击着。
打了一会，大队长储国恩等几个同志发现，敌人的是迂回部队正向他们逼近，就撤到村中找了个掩护体又向敌人打了一排子枪。看看我们已摆脱了敌人，他们就乘上一只小船，向黄浦一带驶去。县大队另一部分先头部队李宗州、刘金池、吕宝林、张发仁等十来个人身强力壮。跑到我们前头去了。阎健和张典同志跑到村东南一个长满三枚草的水塘里，他们躺在水里，头枕着文件包，就这样隐蔽了一天，算是安全渡过了。我在吕宝林，李宗州等同志的拖护下向村里跑去。敌人机枪，大炮不时地打来，吕宝林以猪圈墙作掩护体打击追上来的敌人，突然一炮打来。把猪圈打塌了，被砖头瓦块砸在底下。他勇敢的挣扎起来，继续向敌人打枪，掩护我们后面的同志安全进村后，他们才找了只小船也向黄浦一带划去。
在同志们的掩护下，我急速地进了村，见村边有一间破房子，我推门进去，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张殿臣，我想暂时躲在他家，但他说："我家只我一人。"我说："那就请你把我的文件包藏起来吧。"他答应了，我把文件包交给他后，立即就奔他的东邻一家，进门后看见一个粪筐子，上面晒着一身浅兰色粗布单衣，象是老太太穿的。当时我穿的是一身浅色衣服，留着不太长的头发，不象农村妇女，我拿了这件衣服走进了西厢房，见里边有一位老太太，大约七十来岁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就是现在和我交谈的白士林和他的老奶奶。他们听到外边的枪炮声，正站着发愁呢，见我这个陌生人进来，心想一定是妇救会的人。我说："老奶奶。这身衣服借给我穿一下吧。"她毫不犹疑地说："你快穿上。"接着叫士林赶快把大麦倒在磨上。拉着我和她一起磨面。
我问老奶奶。"你家贵姓呀？"
她说："姓白"
"全家几口人哪？"
老奶奶说：“儿子白万海带着媳妇还有孙女出门谋生去了，就剩下我们老少三口人看家（还有一位半身不遂的爷爷倒在炕上起不来）。”
我说："把我当成你的孙女吧。鬼子追来问，就说咱是一家人行吗？"。老奶奶含笑地点了点头。士林高兴的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八岁，他马上亲切地叫了我一声"姐姐"。
我笑着问："我象乡下的妇女吗？"
老奶奶说。"不太象。"
我对士林说：“小弟弟，我有一个小包袱，刚才放在西邻老大爷家了，里面有我的假头发，你敢给我拿去吗？”
他说："怕什么？"说完就往外跑，只听敌人的枪炮声越来越近。我正有点担忧，没几分钟，士林就把我的假发拿回来了。正好有一邻居大妈来取面。老奶奶就叫她帮我梳了一个大盘头。我说："这回我象庄稼人了吧？"
他们说："就是脸太白了。"我一面推，一面就用汗手擦墙上的灰土，不停的往脸上拍，直到他们说象了，我才住手。
我们一边推磨一边聊，老奶奶问我家中有什么人。我说："家有父母。姐弟，也是六口人。"
她说："你父母双全的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呀！"
我说："为的是打日本，就应该不怕死，不怕苦呀。"
小士林马上插咀说："姐姐说得对，打日本侵略者，人人有责，不打倒日本侵略者，老百姓就没有活路。"
奶奶连声称赞说："对，你们说得都很对！"简短朴实的几句话。我看出了老奶奶和小士林的一颗抗日爱国之心，顿时给我增添了斗争的勇气。
外边沉寂了，听不到枪炮声了，我心想，现在鬼子是进村了还是走了呢？我对士林说："小弟弟，你愿出去探听下消息吗？看鬼子进村了没有，往那里去了？……"话还没有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刚探头向门外看望时，见一个鬼子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他扭过头来说。"姐姐，鬼子奔咱们这里来了。"老奶奶马上指挥我们继续推磨，显得十分镇静，可我倒有点紧张。心里直扑通，思考着如何应付这场战斗。鬼子达达的皮鞋声越来越近，那时我心情却越来越平静了。只见一个鬼子贼头贼脑地走到我们磨棚门口看了看，又去北屋，东厢房、东南角，以及厕所搜了一遍，转回来又站到我们的门口死盯着不动，见他没有拿武器，穿着马裤，手里拿着一个小铁棍，象是个文官。当时我想：如果我有武器，就可以消灭他。即使自己牺牲了，也够本了。
狡猾的鬼子对着我们三个人看了一会儿，问道：“八路的有？”我们齐声回答："听不懂。"他又大声问："八路的大大的有。"我们又齐声说："不知道。"
当我推着磨转到他跟前时，他凶狠地指着我："你的妇救会的是。"我还是说了一句："听不懂。"
鬼子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衣服大襟叫道："你妇救会的是！"他一面说，一面往外拉我，我死死的抓住磨棍不走，这时老奶奶和士林弟弟赶紧上来阻拦说："这是我孙女。""这是我姐姐。"
鬼子根本不理，他死劲的往外拉我，老奶奶和士林也拉着我不放，由于我们力量小，我们三人还是被鬼子连滚带爬的拉到了东厢房，我被推进外屋。老奶奶说："这是我家的孩子，她小，她怕。"士林也说："这是我姐姐，她胆小。"他一面说，一面扑上去使劲拉我。这时鬼子凶相毕露，一脚把老奶奶踢倒在大缸边的一个长簸箩上，簸箩一翻，滚倒在地，把老奶奶弄了个仰面朝天。她挣扎起来，又向鬼子扑去。这时，小士林也冲向鬼子争夺我。鬼子一脚把士林踢了个跟斗，士林爬起来仍向鬼子扑去，又被打了两耳光。鬼子使劲一推，把我推进屋里，叫我解开上衣检查，我不听，他伸手上来解。我想在这紧要关头，要敢于斗争，保持气节。这时我好象全身都是劲，伸出两拳使劲地向他打去。他没有料到我来这一手，这突然的反击使他后退了几步，这下鬼子更气急了，窜上来从左边打了我一个咀巴，我的假发被打下一绥，我跑上去又给他一拳，他又打了我一个咀巴，我右边的头发又下来一缕，这时老奶奶和小士林又冲进来，站到我的前面保护。正在这紧张时刻忽听外边哨子响了，老奶奶机警地对鬼子大声叫道："吹哨了！"（意思是集合了）鬼子一听，判断真是哨音，就匆匆的溜走了。老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指着西门对我说："闺女，你快走，出门往南有个大车门，那家有两房媳妇，你先到他家去吧。
我按老奶奶指点的方向跑去。穿过街口直奔李景均家，见两个媳妇坐在车门洞里，正在挑拣麦子里的土疙瘩，准备推磨。我就坐到她俩的身边。和她们一块拣，我说："嫂子，你家有几口人？"当听到他们说家里弟兄三个，妯娌两个时，我也顾不得女儿家害羞了。就说："鬼子来了，咱们就说妯娌三个，行吗？"两位嫂子便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正在推磨时，门外进来两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他们从北屋、西厢房、东厢房、厕所搜了一圈后，才走到我们磨棚门口，站立了很久才离去他们走后，我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白奶奶家不久，那个鬼子兵不死心的又来找我，白奶奶机智的把他指向我走的相反方向去了。晚上，李景均和两个嫂子留我吃晚饭，正吃饭时，阎健同志找到家来，告诉我，他在水里躺了一天的经过。不久，县大队派李宗舟。刘文田来找我们，我们连夜从岳辛庄上船直奔马刘郎村找县大队集合。
第二天，我们转移到锅底村集合后，当晚由阎健同志在大庙里主持召开了纪念抗日三周年的庆祝大会，总结过来斗争的伟大胜利。他说："我们昨天粉碎了敌人的三面进攻，打死打伤鬼子多名，而我们无一伤亡。这是军民团结抗日的结果。"他鼓励大家要提高警惕。发扬艰苦奋斗，英勇杀敌的革命精神，誓把抗日斗争进行到底。这番话说得大家情绪振奋。进一步激发了全体军民的抗日热忱和抗日必胜的信念。会后，大家总结了斗争经验。一致体会到：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建立与群众的鱼水情谊，是取得抗日斗争胜利的重要条件。从而加深了对关于人民战争的理解。
解放初。白奶奶家光荣的接受了县里颁发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奖状和纪念章，白奶奶的英勇事迹在当地传为佳话。她受到了人民群众的尊敬和爱戴。
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和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士林小弟弟，当时为何敌我如此分明。为何在危险时刻奋不顾身？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在八二年开始的文安县征集抗日历史资料的几次座谈会后，我专程走访了岳辛庄白士林和村里的群众，才真正知道了白奶奶有一部可歌可泣的家史。
士林的爷爷叫白云山，自幼失去父母，带着两个小弟弟要饭讨生，稍大了点后，靠要饭和给地主打短工来维持生活。后来生活稍好一点娶了白奶奶。
1884年八国联军进攻中国。大清朝腐败无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群众不平，纷纷组织义和团，练兵习武，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当时，在文安县。义和团象春笋般地迅猛兴起，白云山就是东南乡的群众领袖之一，他的女儿参加了"红灯照"。在一次组织东南乡义和团攻打文安县城的斗争中失败后。封建政府向英勇奋战的中国同胞开刀了，当著名画家李钟琴（岳辛庄村人，据说西太后曾封他为蝴蝶李）告知白云山："明天县里来抓你，全家必须躲避。"听到了这个消息，白云山和义和团另一头目（叩里村的潘 XX )，连夜逃到天津附近。为减少目标，两人商量分开活动，就在当天，潘 XX 不幸被敌人捕去，被斩首示众了。白云山则逃往西北深山一去数年。
白奶奶只得带着儿女外出逃难，在饥寒交迫中，三女儿冻饿而死。这血海深仇给全家人种下了革命的种子。全村都知道白奶奶为人善良、救难扶贫、有求必应。外乡人到文安打短工的，她都十分体贴。关心，甚至留在家里吃住。
当年我脱险后，白奶奶和乡亲们谈起这件事就说："人家年纪轻轻的，出来干革命，打日本鬼子。为的是解救咱们，如果在我家里出了事。那怎么行呢？所以我豁出老命，也要保护这些好儿女。"白奶奶的小孙子白士林是游击小学校的学生，参加儿童团的工作非常积极，老师经常直接给他布置站岗、放哨、侦察敌情等任务。我遇险的那天，他正奉命在村西南角放哨，亲眼看见了鬼子追赶我们的情景。啊！我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个革命的家庭，不顾一切勇敢机智地保护我。而且面对面地，沉着地与敌人周旋和斗争，这不是一时一事的表现，而早就有过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经历，并且作出了自我牺牲。在抗日救国斗争中，他们仍然保持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和勇于牺牲的伟大胸怀。
时间已经过去四十五年，白奶奶的光辉形象和她的斗争事迹将永远激励我的信念，鼓舞我在新时期的工作岗位上，团结和依靠人民群众，完成好我的新任务，在有生之年为人民做出应有的贡献。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