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场——民国川西袍哥乐树邦以及那些年芦山太平场的血雨腥风

火耀西南 2024-02-10 18:35:01

文/编辑丨nirvana

前言

四川芦山太平场,也即今日之太平镇,在明代以前,太平一直属芦山县管辖,至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为天全六番土司武力强制侵据,后一直为高、杨土司家族世袭侵占。

清雍正年间开始“改土归流”,推翻了高、杨土司数百年的家族统治。虽然土司消失了,但领地沿袭并未因此改变,雍正七年,太平仍按土司侵占地界划天全县天全县钟灵乡管辖。

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当时的保长程登顺首倡,有高占鳌、杨凤鸣、周奇璋等七人极力帮助,兴建了集市。规划、整修了街道,从此场镇形成。

因此地东部中岗山半山崖洞中涌出一水,其水清澈,四时不竭,附近农民引水灌溉,常年丰收,此水与此村隔河相望,传说此水使其不遭水灾,故而取吉祥之意,以太平场开场立市。

由于太平场位置适中,交通方便,因而是附近山区少有的繁华之地,

直到1951年划归芦山县置太平乡,1992年建太平镇。

简单的回顾了下太平场镇的历史,我们把目光转到民国时期。

民国时期,太平场上并不太平,此时川内军阀割据,战乱频发,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全国很多地方基本都处于一个无政府状态,川西太平场袍哥乐树邦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其一生虽然不长,但是却引发了太平场及其周边相邻区域十余年的血雨腥风,生灵涂炭,至今令人深思,今天就让我们将这段旧事慢慢道来。。。

乐树邦,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农历十月出生在今芦山县太平镇祥和村乐家坝。

乐树邦在家行四却小名老十,自小虽聪明伶俐,却不是勤奋踏实之人,少年时代,学文不成,学农不就,因而转而经商做点布匹生意。

如果世道太平,乐树邦没准就这么也算是安安稳稳的走完一生,也能衣食无忧,但是当时正值清末乱世,盗匪四起之际,在外经商走南闯北也是个苦差事,被抢被杀的人大有人在。

乐树邦二十一岁那年,做生意从邛崃回家,结果就在路上被一伙土匪把钱和布洗劫一空,一打听原来是邛崃县何家场的袍哥大爷杨才良(绰号杨弯子)的兄弟伙所为。

乐树邦两手空空回到家,越想越是想不过味,气愤的道:“这还让不让人活!”继而发狠道:“他杨弯子抢得人,难道老子乐老十就干不得?!”

于是,乐树邦转而加入了袍哥,伙同自己的几个亲兄弟后开始拉帮结伙起来,一年后,乐树邦手底下就有了兄弟伙二十多人,十几支枪。

这年夏天,乐树邦让其大哥乐树轩和一个兄弟伙去邻村偷牛,然后藏于后山准备销赃,谁知失主很快跟踪寻来。

失主慑于乐树邦势力,不敢冒然找乐要牛,转而求乐树邦的亲戚干涉无果后,又求助于袍哥大爷天全县监狱差头高德中从中斡旋,乐树邦装大尾巴狼,还是坚决不还。

高德中丢了面子,一怒之下,将乐树轩捆了送天全班房,关半年,把牛退还给了失主。

乐树邦就此怀恨在心,民国三年之际,高到大邑出差,乐树邦探知消息后,尾随将高刺杀,随后又将高的叔父枪杀于太平街头。

乐树邦也知道两条人命官府不会放过自己,旋即逃离太平,混迹于川西江湖,广结袍哥,串联军阀。

第二年冬,乐树邦觉得事情也过去得差不多了,自己在外面也混出一点小名气,于是在兄弟伙派人护送下,威风凛凛回了太平,一步登天成了袍哥“太平公”总舵把子。

乐树邦在太平大操袍哥,身边聚集兄弟伙一百多人,由于感觉自己虽然有人了,但是武器不够精良,前些年在外避豪(避祸)看别处的袍哥武装都已经玩起了连槽(驳壳枪)和快枪,自己手里还就是些明火枪,随着势力逐渐增大,于是便动了充实武装的想法。

穆坪旧照

他想到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今宝兴县穆坪地方的穆坪土司家,他于是煽动兄弟伙说:“穆坪土司肥得很,金碗金筷,金银财宝满屋,从来没人动过他半根毫毛,弄他一手,你我弟兄这辈子就够受用了。”

穆坪就是现在的宝兴县,当时属天全县辖,为第六区。民国时期穆坪土司是名存实亡,十一任土司坚衍熺死后,其妻坚周氏年迈体衰,无力署理土衙事务,于是立自己的女婿甲子云为土司。甲子云病死后,穆坪头人商议,赴打箭炉(康定)迎已废明正末代土司孙甲联芳为第十三任土司,也是末代穆坪土司。

七月的一天,乐树邦带起他大哥乐树轩、二哥乐泽三、三哥乐廷篪、幺弟乐廷才及兄弟伙一百余,从大河翻冷瀑沟,朝发夕至,直抵甲土司衙门。

将财物洗劫,便放火焚烧房屋。

当火光熊熊,烟焰张天,乐树邦压阵撤退,忽听楼上有人呻吟呼救,乐树邦返身冲上楼,背下甲子云土司的丈母娘老土妇坚周氏。

土司丈母娘坚周氏感救命之恩,问乐树邦姓名。

乐树邦半真半假的道:“我叫乐树邦,是他们喊我帮背东西的”。。。

这边甲土司立即向天全县衙门告了状,天全立即传令太平,在大河设卡,缉拿匪犯。

大河团首李海廷带领团丁,在平溪口果然缉获两名自称平落坝的人,并搜出三根金条和十枚银宝。

李团首立即连人带物送太平转押天全,一顿大刑伺候后两人很快就把乐树邦吐出来了。

天全县衙认为案情重大,转报雅州府衙。雅州立即派官军二百余,兼程到太平,捉拿乐树邦五弟兄。

乐树轩、乐泽三两个在太平街上捉住。乐树邦、乐廷篪、乐廷才,闻风逃去五座马(现中林乡内),准备逃往大邑。

乐树邦思念老母,挂念被捉去的两个哥哥,派乐廷篪、乐廷才和当年家里抱养的哥哥寺大明,星夜回家探视。三人摸到乐家坝,月影朦胧中,发现家中已驻官军。即令寺大明爬墙进屋,乐廷篪、乐廷才躲进古墓等候。

但是事情很快出现了意外,原来乐家平时对这个抱养的儿子寺大明非常苛刻,寺大明早就想伺机报复,于是这时突然就反戈向官军告了密。

黎明时分,官军忽然包围古墓,乐廷篪、乐廷才当场被活捉后旋即枪毙。乐廷篪押往雅州枪毙。乐泽三押往天全,死于牢中。

乐树轩是大烟鬼,庸碌无能,在天全关半年放回。

乐树邦想发横财,焚劫穆坪。结果损兵折将,三个骨肉同胞丧命。

乐树邦逃往大邑县浑水袍哥牟二黄处,痛定思痛,年底混到成都想展开活动,东山再起。殊不知在红牌楼被人告密,被捕,并从他身上搜出甲土司的金印,被送雅州治罪。

所以有时想来也是冥冥之中也有天意,一件不留神的好事却救了乐树邦一命。

在审讯中,乐树邦是应对自如,供认不讳。他在大堂上是侃侃而谈,历数穆坪甲土司,私卡征税,私设公堂,明拿暗抢,抗拒安汉等等“罪行”,好像他焚劫土司是替天行道。

但是此案毕竟重大,入室抢劫加放火烧房都是重罪,于是审理终结,判了死刑。

雅州发函请原告甲土司来雅对证,处决乐树邦。

殊知土司老母竟然回信说:“乐树邦虽是匪首、焚劫土司衙门,但他心地善良,可以改悔,愿保他免死。”

意外吗?也不算意外,这件事不但是因为乐树邦良心未泯做了一件好事,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缘由,原来这时四川军阀混战,雅州的川南边防司令部急于开拓地盘,要将穆坪改县安汉(也就是改土归流),甲土司多次反抗,此时穆坪土司方面自顾不暇,更不愿与本县袍哥再结仇恨。

乐树邦就在改土归流的矛盾中活出来了。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紧接着一个机遇,使乐树邦“柳暗花明又一村”,原四川军阀杨森部下混成旅兼兵工厂长马德洪(天全城人),这时反了杨森,拖四个团到雅州,投靠川南边防司令部,任中将总办。

他以天全袍哥的身份特别召见乐树邦,封官许愿,委以重任。乐树邦纠集起袍哥队伍,帮马德洪在川南打退熊克武,而且得了很多枪。

民国十年(1921),川南边防司令部又被打败退守雅州一隅,中将总办马德洪网罗各方力量,先后在雅属委了几个团长,乐树邦即其中之一。

民国十一年(1922)春,乐树邦举办团长就职仪式。

这天,太平街上,各地袍哥、军阀、绅士、匪头、三教九流、太太小姐,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前来贺喜。其兄弟伙提着长枪短枪沿街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煞是威风。

乐树邦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红顶黑色瓜皮,缓步登台,接受马德洪总办的代表送来的大印。宣布就任团长。

接着乐树邦为了立威,上演了一幕杀人祭旗。

这天,他专门将一桩抢劫案安排到自己就职仪式之后审理,最先像模像样的问了些问题,然后乐团长当即宣布:“格老子的,随便就抢人,还有王法没得?拉出去,毙了!”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狗日的乐老十,你娃抢人还抢得少吗?

接下来,便是进入了酒宴环节,谁知觥筹交错之间,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团长救命”的哭叫声。

原来这年地方又是水灾又是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所以趁乐团长荣任,老百姓都来请救济。

乐树邦当即拍胸膛向大家保证:“我树邦活得起,各位父老哥弟姐妹就活得起”。

太平场城隍庙前原有个积谷仓,也叫皇仓或万年仓。当时太平乡为四保,每保积谷二百石,每遇荒年可借用,收成还仓。

但使用此仓的粮食必须经天全县官批准。

乐树邦要团正陈鹤仪开皇仓救饥民,陈团正为难地说:“那是皇仓,哪能随便开,团座还是呈请后再说!”

乐树邦声色俱厉吼道:“等你呈请,人都饿死求了!管它黄仓黑仓,打开救了饥民再说”。

于是乐树邦立即命令各甲各保造花名册,十五岁以上每天一斤,以下半斤,打开皇仓,按册领粮,由团部师爷王国廷经管。逢场又在街上设三处稀饭站,饥民每人一碗。

荒年度过了,乐团长笼络了人心,一呼百应,愿效劳,甚至愿为之死。

乐树邦当了团长,当年按川军军阀传统,网罗地方势力惯例是只封官,兵、枪、粮、钱你去自筹。

乐树邦也封几个营长,由他们去“自筹”,不必说。而乐团长直接统率的兄弟伙两三百,哪来那么多经费,于是他也跟着川军军阀的传统,明的就玩苛捐杂税,摊派富户财物,暗的就玩打家劫舍。

还好他“崖鹰不打窝下食”,基本上是到镇西山、关坡顶、大翁顶、巴郎山“宰埂子”拦劫过往客商,又派人去大邑、邛崃、宝兴、崇庆、芦山等县“取老桶”(抢大户)。

而武器就没那么好弄了,得由外地军阀和袍哥贩来。

但是你不要以为乐树邦会掏钱购买,他这时会强迫作价安排人头购买。你得背自己的枪,去给乐团长当兵,美其名曰,自己的枪自己才晓得爱护。。。

太平区虽是山区,但天主教传入较早,到民国初年已有教徒约二千,势力也大,常与本地非教徒摩擦。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大邑、崇庆的义和拳首领石崇山、万扁玉、庞华龙带领几百人到太平打教堂,烧了彰善坪大教堂和沙坪分教堂,焚劫了富有的教徒;宣统三年(1911),又驱走法国传教士路耶斯神甫。

民国三年(1914),路耶斯神甫又回太平,重振教徒威风。

民国六年(1917),闫耶神甫接替路耶神甫,坐镇太平传教。

这时乐树邦已经是当了团长,闫耶神甫竟不理不睬,而且表现出鄙视言行。

1923年秋天,乐树邦枪杀了天主教徒张鹤成。而正是因为这件事,拉开了太平数乡连年大械斗的序幕。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张鹤成是太平乡下场口人,天主教徒。有文化而不得用,孑然一身,由穷途潦倒而玩世不恭,常以幽默讽刺取笑权贵,成了全区出名的“怪物”、“烂人”。

乐树邦当团长,前来祝贺的人,各种类型都有。有的迟迟不走,还耀武扬威出入茶房酒肆。上面我们提到的大邑浑水袍哥牟二黄也已经招安做了23军刘成厚的团长,一年多了还留在太平。每天提笼架鸟坐茶馆,二郎腿一跷,逗金画眉,怡然自得。

一天,乐团长正陪牟团长茶馆喝茶。张鹤成抱个竹编的破烘篼,内装一只老母鸡,毕恭毕敬向牟二黄说:“牟团长,请让你的金画眉和我的土画眉斗斗如何?”

牟二黄目瞪口呆,脸色由红转青,说不出话。乐树邦觉得抹了自己面子,牟二黄怎么来说当年也算是救过自己的命的,于是气得一噜嘴,护卫韩庆武揪住张鹤成的脖颈,竟然推出场口毙了。

天主堂闫耶神甫闻讯,急忙召见教徒古斗山、古瑶山、张玉兴等人说:“太平异教,杀戒已开,乱无宁日矣,难以传教,吾将行矣”,连夜“逃之夭夭”。

闫耶神甫出走,为太平区械斗火上浇油。

民国十三年(1924),乐树邦又枪杀大川乡教徒卫显舒全家。

卫显舒、卫建安同胞兄弟,是大川旺族,也是大川袍哥的实力派,又有天主教的靠山。素与天全县五区团总先惠权不和。先惠权原籍大邑县先山坡,后到大川落户。客籍户居然在大川呼风唤雨,卫家就很不安逸。

先卫二家,长期磨擦。先家实力不足,需要外援。先惠权未雨绸缪,早在乐树邦杀高老洪叔侄而不敢回太平时,就结为“生死之交”。乐树邦当团长,自己又当乐团长的参谋长,外援时机成熟。

乐树邦亦以袍哥“义气”,于民国十三年(1924)除夕,派心腹十六人组成刺杀队,去大川杀卫家。

他的刺杀队腊月二十九摸到大川,卫显舒一家正围坐吃团年饭。敢死队破门冲进,一阵乱砍,血肉横飞。一家八口,除一孕妇在厨房侥幸逃脱外,七人惨死。

卫氏弟兄,原是分居。兄卫显舒住大川街上,弟卫建安住距大川街20华里的杨坎门。杨坎门地形险要,乐树邦的刺杀队不敢去,卫家武力未受损失。

卫建安要报杀兄之仇,民国十四年(1925)从春到冬,积极联络各方队伍,首先联络邛崃何场的浑水袍哥杨才良(杨弯子)。杨弯子就是当年抢过乐树邦的钱和布的那帮人,使乐树邦弃农弃商而走袍哥这条路。

杨弯子和乐树邦由于利害相同,彼此利用,一度已经和好,但是这些浑水袍哥,一如大军阀,各有防区的势力范围。正西山原是杨才良控制行劫的地带,而乐树邦经常派人去那里宰埂子。由于这些原因,卫建安一联络就成功。

然后卫建安又联络了不少浑水袍哥以及有势力的天主教徒、被乐树邦“取老桶”的富户和绅粮武装,这些人经常受乐树邦欺负,于是积极支持,而且愿作内应。卫建安联络顺手,太平几乡的大厮杀揭幕了。

民国十五年(1926),阴历正月初四,天朦朦亮,乐树邦的房子被包围了。乐大爷还在梦中。恰好他的心腹程品三、程品四兄弟,从河对门来给乐大爷拜年。

走到河边,发现乐家已被围,而且有两人趴在乐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持抢瞄准墙内。二人明白了,一个双开火,石头上两人一翻身,不动了。

枪声顿时惊醒了乐树邦,料得是有人来袭。新年期间,多数弟兄伙已回家过年,十分危急。

乐树邦人还是胆大心细,心生一计,和家中长工互换衣帽,大摇大摆的打开大门,若无其事往外走。

猛然门口几枝枪对准他问:“乐树邦在哪里?”乐树邦装作一愣,然后顺手一指,嘴上一比,意示“正在那间屋里抽大烟”,大摇大摆走了。

这边一堆人冲进屋,穿长袍马褂,正在编背篼的长工,竟挨两枪作了替死鬼。

乐树邦走过对河,拔出手枪,连开数枪,喊:“你乐老子在这里!”

附近兄弟伙闻声赶到,率众来援。

双方对击,几个回合,卫方败退,清点人数,死伤20,内有两个管事已不管事了。

乐树邦乘胜追击,卫方怆惶败退,尸首都来不及搬运。

此次战斗以卫建安退回大川暂告了结。

卫建安报仇不逞,恼羞成怒。农历二月初八,纠结人马卷土重来。

这次卫建安人数众多,乐树邦四面被围,形势险恶。但卫家不分青红皂白烧、杀、抢,口号“鸡犬不留,猫都要宰尾巴”却帮了乐树邦的忙。

原本那些骑墙观望的乡人,都倒向乐树邦,保卫家园,保卫生命财产,奋力抵抗。

激战三昼夜,卫方锐气渐减。双方胜负不决,转为拉锯。持续到农历三月清明,下种时间早到,农民还打不成土巴。双方弟兄伙,多是农民,都急于回家,无心恋战。

这时太平乡团正高阳安(乐树邦表弟)劝乐树邦说:“卫家打你,是报杀兄之仇。你不如外去暂避,削弱卫家报仇锐气,等农民下种后,再图良策”。乐树邦采纳了这个意见。

“乐树邦已去双河场”的消息,很快传开,卫方三路人马才退。沿途能燃的就烧,能带走的就抢走,拿不走砸得烂的如锅盆碗等一律砸碎。

这次械斗,持续三个月。双方死伤60余人。

乐家坝、三龙山、铁匠铺、棕树坪、中岗山、沙坪子、花莲岗一带民房五百余间化为灰烬。营盘、沙坪两条河,几百户人家,只有一户人家还有三头黄牛、六床被盖,其余人家农具衣物粮食一无所有,呼天唤地,一片凄凉。

乐树邦于民国十五年(1926)农历三月中旬,接受高阳安的建议,去双河乐梧冈营长处。临行,将队伍交与堂兄乐联山(团防队长)统管。

乐联山是粮食户,土地多,钱粮多,儿女也多,胆小怕事,对局势控制不住。于是乐树邦的手下各凑棚子,抢劫烧杀,奸淫估霸,无恶不作,报复、武力勒索对手家的亲戚和朋友。

太平场家家恐惧,人人自危,成了活地狱。尤其当时参与攻打乐树邦家的太平乡天主教徒廖伦山、闫吉安是朝不保夕。此时廖、闫虽已有人、枪一百余,苦于无政治靠山,挨打被动。此时听闻闫耶神甫正在天全,因为当年闫吉安和闫耶神甫认了所谓的“家门”,于是便去天全找洋主教。

此时闫耶神甫是县长的座上宾。闫耶神甫即以“太平地方连年战乱,匪徒遍地,以乐树邦为罪魁。现乐匪外逃,其爪牙李武魁、高金才、程品三等横行抢劫,杀人放火,奸淫估霸,无恶不作。不唯我教友身家难保,数乡民众亦在水深火热之中”。

建议“派官军剿捕,彻底整肃”。保举“廖伦山、闫吉安系神职人员,为了捍卫桑梓,已组织善良民众一百余,将协助官军清剿”。

天全县准了闫耶神甫的推荐。廖伦山为太平清乡大队长,闫吉安为副。并派邱团长率两营人,进驻太平场坐镇。

廖、闫有了委任状,且有邱团长这张“虎皮”,名正言顺称乐树邦为匪,进行清剿。

邱团长带着人马进了太平场,抓了几个乐树邦的得力干将杀了,廖、闫狐假虎威折腾了两个月,邱团长认定“匪已肃清,善后工作由清乡队妥善处理”,走了。

廖、闫系武夫,哪懂官场伎俩,乐树邦是川南边防司令部马总办委的团长,和邱团长一个系统,邱团长岂能认真跟马总办过不去?

妇孺皆知,廖、闫清剿对象是乐树邦,而乐树邦一直在双河对反廖、闫作遥控指挥,邱团长在太平清剿什么?什么叫“已肃清?”

邱团长走了,廖、闫继续清剿。清乡大队部堂而皇之设在天主堂,三四百兄弟伙进进出出,威威荡荡。原乐树邦的干将王廷喜、王清和、冉裕乾、何银州等等,都假装“反水”投靠廖伦山以做内应,廖、闫势力胜极一时。

然而“桃李莫夸花烂熳,已失了春风一半”,也是廖、闫走向灭亡的开始。廖、闫拖起几百乌合之众,烟饭给养,枪枝弹药从何取?“持斧伐柯,其则不远”,于是学起乐树邦的捐、抢、借。然而没有一件成功。

廖、闫学乐树邦取财之道,因时移势异,都落空了。于是不分贫富,不论对象,敲诈勒索,吊打抢劫,一律蛮干。比较起来,还不如乐树邦“文明”。乐树邦的捐,还有个名目,不全部拿;抢,不动桑梓;借,是土老肥,是少数人。

廖、闫蛮干,人心背离。乐树邦也加紧派兄弟伙回太平活动、袭击。

廖、闫如坐针毡,又骑虎难下。竟异想天开,孤注一掷,于民国十六年(1927)农历四月十二日,联络大川的卫建安及营盘袍哥大爷骆银州的队伍攻打双河场,想消灭乐树邦及其根据地乐梧冈,趁势抢劫,大发横财。

可惜是,廖、闫的行动计划,由于有乐树邦安插于清乡大队的内应,双河乐家已了如指掌,严阵以待。廖、闫的队伍沿梅子坪进入双河两岔溪,已是黎明。一阵猛烈伏击,廖、国怆惶败退,即日败回太平场。卫建安一路抢劫回了大川。

双河乐家受侵犯,岂能甘休!于是乐梧冈、乐升堂、乐树邦、高静安等合力四处拉队伍于民国十六年农历四月二十四日报复太平廖、闫。

廖、闫内忧不平,外患又起,无力抵抗。乐家队伍,如入无人之境,大半个太平乡又遭一次洗劫。廖、闫败退去大川卫建安处。

太平、双河这次械斗,前后十二天。双方动员人数各达三百余;烧毁民房五百余间,死伤人员二十余;家禽家畜,粮食衣物,不计其数。

乐梧冈得胜回双河,廖、闫又灰溜溜回太平。

闫吉安引咎自责,回车碗坪重建家园,不问时事。后来得以寿终正寝。

但廖伦山执迷不悟,仍然打起名存实亡的清乡大队长的招牌,继续蛮干。然而人心思定,附和者少了。

他的亲戚晏松廷劝告说:“廖哥,你想!民国十五年你打走乐树绑,仗邱团长威风回来。你在回乡估收团丁费,每户就是四百吊,粮一两石。出不起,你就吊打逼,百姓恨透你!后来你又打双河,招来大难。现今,你带的这伙人,无恶不作,眼看摊子烂了。不如收手自保,等冷落了,种庄稼算了。你如果不听,我怕房子许火神,脑壳要搬家,只好分手了”。

廖伦山根本听不进去,反驳说:“你说丧气话,我卖田土买的枪是吃素的?!”

*

1928年夏,刘文辉任川康边防总指挥,急于开拓地盘,派建昌道尹黄熙昌负责穆坪改土归流。

黄熙昌于是派双河乐家去洽谈,派乐树邦带兄弟伙护行。

此时,穆坪土司方面正是甲子云也病死,甲联芳刚到穆坪一年。勉强同意改县,但不同意改土归流,而且和希望改土归流的当地汉族豪绅武力相向。

乐树邦建议:“文的不行,用武力”。

于是穆坪地方乡绅也被黄熙昌和乐树邦等人煽动了起来,羊村西河民团彭德轩截断了甲联芳去鱼通之路,乐树邦带人在冷木沟阻死甲联芳败退芦山太平之路。

甲联芳在土衙内闻讯,率领警卫三人携带土司印信,仓皇逃遁,结果到达凉水井时,因隔河望见孙家湾人影晃动,情急之下翻进乱石墙埂内躲避,甲联芳以为精疲力竭翻不过墙,一个手持驳壳枪的警卫站在墙埂上伸出左手去牵,甲联芳脚下一滑,警卫情急忙用右手去拉,谁知此时驳壳枪走火,一梭子打在了甲联芳头上,甲联芳当场毙命。

不久黄熙昌去穆坪,正式改为宝兴县。乐树邦顺时立功。

而廖伦山不懂时事,却和改土归流对着干。他支持甲土司,而且甲土司的管家张炳坤,带三十几人和枪逃到大河,廖伦山殷勤接待,加以保护,还护送翻邓池沟去了泸定。所以黄道尹认定:“不除掉廖伦山,穆坪改土归流难成”。

廖伦山又加以任意烧杀抢劫,清乡队长沦为匪首,百姓怨恨。太平团正高阳安迭次呈请解决廖伦山。天全政、军责令高阳安捕杀廖伦山,并委大河王培宣为民团督察员,协助办理。

民国十七年(1928),高阳安和王培宣决定秘密进行暗杀或诱杀廖伦山。因为廖伦山已自知不利,退回黑土溪,但仍有一定势力。高阳安买通廖伦山的师爷戴锡廷,再串通廖伦山的兄弟伙姜汉忠、熊国清等,最终在冬月尾的时候,在磺厂沟将廖伦山一家四口,再加廖伦山亲兄弟四人捕杀。然后将廖伦山首级挑在高竿上,送往太平场。

乐树邦自民国十五年出走,至民国十七年冬,都以双河乐梧冈处为根据地,对反廖、闫作遥控指挥。以团长招牌广结交于名山、天全、雅安、邛崃、大邑等县。

协助穆坪改土归流,帮别人打私仇、“拉肥猪”、打家劫舍。也得各方支持,派人骚扰太平,使廖伦山陷于绝境,直至灭亡。

廖伦山死了,乐树邦自然理直气壮回太平。

此时刘文辉川边政权已基本稳定,原以地方势力而封的团、营长,大多解甲还乡,颐享清福。

然而乐树邦办不到,因为他是带着一肚子猜疑和怨气回来的,必将造出更大的乱子。

原来乐树邦出走双河期间,廖伦山假邱团长招牌杀他的人。乐树邦几次写信给团正高阳安,要回太平坐镇,都被高阳安劝阻说:“待局势好转,通知再回。”

后来其心腹程品三又将他的三姨太拐骗去了康定,乐树邦思家,急于回太平。高阳安又劝阻说:“不要因小失大,机会成熟,通知再回。”

廖伦山死了,高阳安竟然没通知乐树邦回太平的片言只语。

民国十八年(1929)阴历二月初,乐树邦带着猜怨心情,猝然回太平,要看个究竟。

高阳安不迎接,不拜会,若无其事。热情接待他的是高静安。高静安是天全原高土司嫡系之后,太平第一号粮户,“天人和”的总舵把子,与乐树邦是表兄弟。高静安素来看不起高阳安。

农历二月十一早晨,乐树邦带起弟兄伙,佯装走了。高阳安不问,不理,不送。

乐树邦心中怨气更重。

乐树邦一行,走到白象寺,叫弟兄伙坐下休息。乐树邦感慨唏嘘,仰山长叹,一字一顿地说:“高阳安不让我们回家,还去哪里?”心腹李武魁和高忠奇泪流满面说:“大哥,你难道要我们离乡背井去讨口?”

乐树邦好像自问又好像问大家:“不走咋办?”

这下群情激愤,都说:“大哥,你说咋干,我们就咋干!”乐树邦斩钉截铁地说:“回去,干掉高阳安!”于是急转回太平。

由韩庆武带领李武魁、高金才、李海楼、高忠明等十五人,潜绕后街巷,包围高阳安住房。这时已中午,高团正和士绅郭良臣、袁树三、高学和躺在床上抽大烟聊天。

隔板壁一阵乱炮,只听袁树三叫喊:“都打死完了,只剩我袁树三了,不要打了”。打开门一看高阳安洞穿太阳穴,毙命;高学和、郭良臣子弹穿过背部,冤枉寿终;唯一幸存者袁树三,趴在地板上,吓得半死。

乐树邦枪杀高阳安后,立即外逃。半月后天全县任命杨茂先为太平乡团正,又派专人来为高阳安主持追悼会。对乐树邦传令通缉。

民国十八年(1929年)农历五月初,天全张县长召集田粮处长乐升堂、太平团防队长乐联山、营长乐梧冈在天全商议根治太平区混乱问题。

结论是:“杀一人而安天下,杀一乐树邦而安几乡”。具体办法,张县长认为通缉很难归案,要由乐升堂、乐联山引诱乐树邦回太平,诱杀或暗杀。

他们和乐树邦虽是宗亲,但要保乌纱,保身家性命财产,不得不执行这个计划,而且要恪守秘密,谁泄漏,谁死。

天全会议不久,乐树邦果然回太平。天全黄营长也率部进驻太平天主掌。天全县团务局长高鉴清也到太平“拜会”乐团长,但乐树邦在乡下躲藏,不上街,不露面。

农历七月初八,乐梧冈骑着大白马到太平,一路扬言,给乐团长送公事委任状。在杨团正家逗留几分钟后,即偕黄营长、高局长、乐联山等携带糖果礼物,去乐家坝拜见乐树邦的母亲,申言请乐树邦出来担任公事,委任状已带到太平街上。

还要请乐团长协助,短期内清剿卫建安。乐树邦母亲答应让儿子上街。

七月十二日下午,乐树邦只带一个贴心上街,直去下场口杨团正家。黄昏时分,由杨团正陪伴去黄营长驻处——猪市坝廖家大院。

卫兵说:“营长吩咐,会客每次一人,先请乐团长”。

乐树邦跨进营长室,黄营长斜靠在卧床上,一挥手叫卫兵“看茶”。乐树邦双手去接茶,背后卫兵趁势将乐树邦双手反刁过来,往外推。

乐树邦自知上当落网,嗥跳挣扎。卫兵一刺刀截断脚筋,拖出上场口田坝,叫他跪下。乐树邦箕踞而坐说:“老子是团长,哪有给兵下跪!动作快些!”

一声枪响,乐树邦被击毙当场,时年三十九岁。

结语

太平场,一个以太平命名的川西小场镇,却在民国初期的这段时间表现得极度的不太平,这期间太平场发生大小械斗多达数十次,牵涉周围数乡,波及邻近几个县份。

在这些血雨腥风的年头,土匪、团练,军阀,土司、袍哥,天主教徒兼清乡武装轮番上场,太平场及周边地区被焚毁民房达一千多间,死伤数百人,导致了整保整甲无耕牛,无农具,无衣被,无粮食,很多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在那个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其中最大的冲突来自乐树邦势力和天主教徒廖伦山的绅粮及清乡团武装势力之间的冲突,双方在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斗争中,最后却都没换来好下场,最后的结局均为死于非命。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川西地区基本处于动荡地带,其主要表现就是国家统治的缺失,地方军阀政权割据存在等,这也导致了传统国家对川西地方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的控制十分乏力。

国家统治的乏力与缺位,并不是没有人治理,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这段历史,从民国鼎革到1929年这段时间,正是四川军政府和防区制时代,四川乡村社会基本属于军政府军阀势力、乡绅、袍哥势力来填补国家政权缺如后的真空状态,但是正是这多种势力的冲突,导致了一系列的矛盾和暴力。

太平场的这段苦痛记忆,它的发生,也是近代四川这段惨痛历史的一个缩影,时间已经过去了快百年,整个国家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清末的动荡、到民国鼎革后的政局波澜、再到军阀混战,西康建省后面的各种势力冲突后逐渐趋于稳定,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基层建设完善,才终于走上了正轨。

参考文献:

高庆昌:“川南边防司令部”团长乐树邦其人

雨城之恋:芦山太平场镇史

四川省芦山县地名录:太平区概况

周国康:穆坪土司甲联芳之死

陈绍琳 罗承滨:天主教在芦山的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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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耀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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