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编辑：nirvana
壹
沃日土司官寨壁画
在佛教传入前，青藏高原地区占据统治地位的宗教为本土的苯教。众所周知，四川金川地区自古信奉苯教，嘉绒地区则是苯教的“大本营”。
自然，在大小金川地区就出现了苯教巫师沿袭而来的世家门第，明末清初之际，位于今四川小金县境内沃日地区的苯教喇嘛巴碧太率领部众及家人归顺清朝。
鉴于大小金川地区对苯教的崇信，清廷认为可以一方面有利于团结当地“番众”，给他们精神寄托，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增强宗教及政治权威，便于稳定当时的大小金川的局势。
沃日土司印信
因而清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巴碧太被清廷授予“沃日贯顶妙智国师”，并颁发印信号纸，令其管理沃日地区，这就是第一代沃日土司的由来。
其孙苍旺扬玛尔甲承袭后，因出征西藏等地立有战功，赐封为“鄂克什安抚司”，并颁发了印信号纸，并于乾隆十三年授于“鄂克什安抚司”印章一枚。所以在清廷官方文献中经常出现两种称谓，一种是沃日土司，一种是鄂克什土司，其实都是他们家。
雍正初，川陕总督年羹尧以大金川势力太大，遂将美同等寨落断给沃日土司，这件事也为后来大小金川之乱埋下了伏笔。
自雍正以来，嘉绒地区各土司之间的纷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因为当时被年羹尧摆了一道，大金川一直就不服，多年来是一再用兵沃日地区。
后岳钟琪署川陕总督，又将美同等寨归还大金川，如此沃日土司又不满意了，遂转以垄堡三歌地方断与沃日。
乾隆二十年(1755年) ，苍旺扬玛尔甲死后，由其子色达拉承袭。
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与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互相勾结，侵占革布什扎(今丹巴县大桑区)和沃日地区，从而在大小金川内部再次挑起战争。
僧格桑围攻沃日，色达拉兄弟突围后，遂急往成都向清廷求援，清廷派四川总督阿尔泰联合九土司兵力进攻金川，大小金川联合抗清，阿尔泰兵败被杀，沃日地区全被僧格桑占领。乾隆震怒，决定平定金川，改土归流。
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乾隆派大学士温福为定边将军，阿桂、丰升额为副将，提督董天弼等率兵，于是发动了二次平定金川的战争。
在平定金川的战争中，色达拉随军征战，在招降旧部、策反归降、瓦解敌军、侦察向导、引军奇袭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功绩显著。
沃日土司官寨
平定金川后，清廷赏戴花翎及二品顶戴，并保留其土司制度和鄂克什安抚司称号，此时，沃日土司的权威达到了顶点。
贰
沃日第七代土司名杨全忠，没有生育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因此就留了大女儿在家作为招赘继承人。将二女儿许配给小金宅垄屯雍鹤龄为妻，雍家为当地大户，家有房屋40多间，土地240亩，年收租300担，还有牦牛一百多头。
而三小姐，嫁得本来也不错，选择了丹巴巴底土司，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但是三小姐在巴底土司家过得没有那么开心，所以经常和自己二姐诉苦，三天两头往宅垄屯跑，后来干脆就与二姐一起同住雍家，二姐死后，三小姐便与雍鹤龄结成了伴侣。
杨全忠的弟弟名叫卡尔工，坐镇日隆，管理沃日上四寨。其妻是松岗土司之女，长子得儿登连不村，汉名杨春普，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按照土司传统，杨全忠没有儿子，但是土司首先还是要考虑有土司根根的男丁，因此，卡尔工便将刚从懋功厅高等学堂毕业的大儿子杨春普入赘兄长杨全忠家，杨春普便成为了沃日土司的继承人，而杨全忠的长女阿乃米也就成了土司太太。
时间一晃就到了民国三年，国民政府裁撤懋功厅，改为懋功县行政公署，实行一县两制，屯土制不予变革的原则下，实行团甲制。沃日地区为保安团，新上任的沃日土司杨全忠任团总，管辖十六寨和二十三团。
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团甲制改为保甲制，全县共分为六个区，沃日土司杨全忠兼任第一区区长。
当时已经是民国，山外的风气已经让闭塞的山区有了不少的变化，二人本为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但是也是属于只有兄妹之情，而完全没有夫妻之情，但是为了土司家族的承袭制度和土司职位不旁落，两人不得不被结合在一起，所谓父母之命，两人也只能为了家族而委曲求全。
但是即便如此，两人其实终究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心里都是各怀异心。
民国藏族少女旧照
不久后，再已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生活的土司太太阿乃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携带着金银细软，和一个相恋许久的喇嘛私奔去了远方。
叁而失去了太太的杨春普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点伤心的神色，他和土司太太各自想要的生活都才刚刚开始。
民国藏族少女旧照
那是一个夏天，站在沃日官寨的窗前的杨春普突然被沃日河畔一个天真活泼，矫健窈窕的牧羊姑娘所吸引住了，让杨春普沉寂多年的心一下敞开了。
她叫勒惹，汉名孙永珍，是沃日小官家头人普尔勒长女。
一见钟情的杨春普很快就患上了相思病，他当然知道，作为沃日第八代土司的他，在传统上，他必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但是他却已经心有所属，所以每每痛苦不已。
但是很快，受过新式教育的杨春普的内心便战胜了那些旧制度，他不断接近勒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对于这件事情，对于一个当时的土司，其实也并不算特别离经叛道，于是两人经常游山玩水，观花赏月，朝山拜佛，日同行，夜同宿，二人世界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但是不久，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杨春普是头痛不已。
杨春普和勒惹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杨春普不但想娶了勒惹为妻，关键是想给她一个应当属于她的名分，这件事情却在沃日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土司的婚姻，往往不是自己说了算，他还涉及到辖区内以及周边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所以几乎所有土司都会选择联姻，一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另一方面也是联系两个势力相当的家族的纽带，以便在平日在辖地边境互相友好相处，在战时则能互相支持援助。
所以无数百姓和头人纷纷来到官寨要杨春普给个说法，愤怒的头人们甚至差点和杨春普动了手。
焦头烂额的杨春普，显然最初没有意识到他和勒惹的婚姻会造成这么大的风波，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此事也就只能暂时搁浅。
肆
民国十二年(1923年)，懋抚绥崇游击司令张秉增，为了扩充势力，巩固其统治，委任四屯守备古仕忠、穆缉光、雍鹤龄与沃日土司杨春普为屯、土兵营营长(又名大队长)。
四屯均在县城设有公馆，并派出通司、管家作为与各界人士联络的常驻人员。
沃日土司在县城设大队部，派保商大队长王永录常驻县城，负责由县城至巴朗山的保商任务。由于王永录这人仗势凌人，专横拔扈，同时与团防大队长杨范九争权夺利，搞得双方关系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民国小金县全景
1928年5月28日，是懋功县（今小金县）一年一度的城隍会，盛况空前。乡乡寨寨善男信女涌进县城赶会，只见人头拥挤，挥汗如雨。
大队长杨范九与新桥区队长陈明刚于是乘此混乱之机，选派杀手，混杂于人流之中，突然袭击并刺杀了王永录。
杀害王永录这件事，气坏了沃日土司杨春普，为了报仇雪恨，他当即召集头人，调兵遣将决心血洗县城。
此时情况十分紧张，懋功县城内也是人心惶惶。地方人士急忙积极的进行调解，并选派小学教师龙国钧为和谈代表赴沃日官寨进行和谈。
而杨春普正在气头上，竟然将派来的代表龙国钧杀害，拒绝和谈并派兵围攻县城。
此次沃日土兵来势凶猛，势如破竹，杨、陈无力抵抗而逃。土兵入城后，烧毁了杨氏房屋，又将县城多户人家的财产洗劫一空后返回沃日。
杨范九逃至成都后就立即向四川省政府控告，这时的二十八军军长兼四川省主席的邓锡侯指令茂县屯殖督办谢培筠来懋处理。谢到懋后，撤销沃日土司一区区长职务，改由党泰成任区长。并要求杨春普方面赔偿损失三万银元，一万铜元。
伍
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进军懋功后，立即建立了中共懋功县委和区委，先后成立县、区，乡苏维埃政府。
县团委书记牟应春兼达维区区委书记，组织领导成立了达维区和日隆、日尔、官寨乡苏维埃政府。
沃日土司杨春普在红军到来之前就拖着家眷随从二十余人，逃走灌县。
这时的勒惹为杨春普生下了一女，数日后在颠沛流离中死去。
一代土司又丢官失权，经济拮据生活无着，一家人困于灌县，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
随着处境越来越困难，杨春普不得不放下了脸面，厚着脸皮去到成都苦竹林中寻求曾在懋功住持达维喇嘛寺的莫士波喇嘛资助。
达维喇嘛寺旧照
谁知莫士波喇嘛当年在懋功主持达维喇嘛寺时，救经常遭受到土司及属从的排斥打击，当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迫远走苦竹林，自然对当年的事情怀恨在心，当他一见杨春普来向他求援时，早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对杨春普一串串的冷嘲热讽。
而这些冷嘲热讽字字剜心，曾经高高在上的沃日土司，如今又是寄人篱下，颠沛流离，哪能经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从此留下了不治之症——疯癫。
沃日土司官寨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 ，国民党恢复对懋功的统治，推行保甲制度，划分区乡，组建联保。杨春普兼任联保主任，而杨春普又一次宣布要立勒惹为土司太太。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百姓头人们并没有释怀。于是，族长的遣责，头人、百姓的不服，喇嘛的不满，形成了一股强烈的社会舆论，满城风雨，反对的浪潮汹涌澎湃，比起上次更加激烈，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以宅垄老太太和达维喇嘛寺博扎基喇嘛为首，组织喇嘛、和尚及大小头人预约在达维“庙会”期间发动内乱，进行逼宫，勒惹要作“马嵬坡的杨贵妃”了。
国民党达维区区长周开华接受僧众头人的重贿，积极协助和促成事件的发展，以坐收渔人之利，特派区丁许永清与宅垄老太太和达维喇嘛之间进行联络、密商，计划于1937年正月，乘杨春普夫妻二人参加庙会，一举除掉勒惹。
此密谋却被杨师爷李宝珊从区丁许永清口中探知全部计划，立即报告县长乐久成。
乐久成，四川邛崃人氏，生于同治九年，自幼习文练武，光绪中期，肄业于鹤山书院，考入邛州学堂，同时又以童生身份考入武校，人称：文武双秀才。清末又入四川武备学堂，后东渡日本，就读于东京士官学校攻读法律。
民国小金县城
民国年间，乐久成在四川多地出任过县长，以廉洁爱民著称。后蒋介石来成都，乐久成被召见，念其年事已高，调任四川懋功任县长，大家县长觉得小金可能稍微偏远一点，其实当时这地方绝对是肥差，因为当时懋功广种鸦片，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乐久成为政清廉，绝不染指，在懋功百姓中威望极高。
正月十日，乐久成赶赴达维，严厉批评周开华的不法行为，说服教育群众认识违法犯罪及严重后果。但是，旧的传统思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危机仍存在。
在杨和勒惹的恳求下，乐久成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以收义女的名义来平息这次事件。并简单地举行了收义女和拜义父的仪式。
十六日，庙会圆满结束，县长与僧众欢聚一堂，并借此讲了话：“我乐久成是懋功县县长，全县的父母官。你们的老爷是我的属下，孙永珍（勒惹的汉名）是我的义女，县长的女儿嫁给你们老爷，作你们的太太够格吧！ ”
参与者个个目瞪口呆，有口难言，只有感叹而已。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与勒惹的杀身之祸。加强了民族团结，化干戈为玉帛。
乐久成离任时，懋功人民筹集鸦片烟20担相送，被乐谢绝。乐久成路经沃日官寨，土司杨春普热情接待，特设盛宴挽留，义女勒惹满面珠泪，送出木兰三坝，临别之情依依难舍。乐久成留诗一首而别。诗云:
酋长深情设夜宴，
天明临别献花毡。
可怜义女频挥泪，
欲送离庭步步前。
陆1948年，懋功地区大旱，杨春普捐资一千一百元（法币），办理冬令救济，四川省政府给杨春普颁发了二等奖。
但是这时的杨春普时常疯疯癫癫，久病不愈，时而清醒，时而迷乱，已有名无实。大权落入勒惹之手，这时勒惹为杨春普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国凡，也算是土司后继有人，同时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从而代土司以令，头人，领十六寨而威镇沃日。
1950年，国民党中统特务刘野樵逃窜到懋功，为了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企图利用屯土力量，组织反共救国军，并对杨春普以“中华反共突击军第三纵队司令”之职许之，杨拒不接受。
后刘野樵妄想以土司衙门作为据点，拉拢收买地方哥老势力。并煽动勒惹和大小头人，袍哥武装头子陈子勒、张平之、巴银安等人，并在土司衙门内召开反革命会议。
刘在会上进行宣传鼓动，封官许愿，组织反共救国军。但国民党在群众中早已丧失威信，加之杨春普的态度非常坚决，导致会议在动摇、怀疑、冷淡中结束。
1950年9月，懋功解放，杨春普借冬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九日沃日百姓一年一度的“冬经盛会”之时，请懋功县第一任县长王乐斋亲临，杨春普随同百姓共跳锅庄，表示欢迎解放。
沃日官寨
冬季，懋功县政府集中一区境内的伪政人员、袍哥在沃日官寨举行“自新”班。
1951年，沃日地区发生了反革命叛乱。达维反共同盟军在火草沟伏击解放军茂县军分区部队，由于此时勒惹竟然经不住诱惑，被煽动投向了叛乱武装方面，发展为整个达维地区的武装叛乱，叛匪占领了懋功县城，并烧毁了公安局房屋，抢劫粮食，给国家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给懋功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
各路叛匪头目占领懋功后云集天主教堂策划攻打灌县，丹巴。紧接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命令川西军区立即组织力量进行平叛。在1951年2月18日，再次解放懋功县城。
藏族人民参与平叛
3月26日，解放军向叛匪发起猛攻，在四大安、木桠桥、木兰坝歼灭了叛匪主力，并于4月21日彻底平息了懋功匪特叛乱。
平叛后，在群众的要求下，勒惹被镇压，杨春普受到宽大处理，经过劳动教育后，安排到了茂县作为茂县专区参事，还担任过一段时间岷江报社藏文版编辑工作，于1957年因病死于刷经寺，终年五十一岁。
结语历史上的每一个变革，几乎都会带来阵痛，最后后人又在重建阵痛后的秩序，最后再反思历史，土司消亡之际也是这样的状态。
土司制度在中国封建帝制时期延续了上千年，随着朝代更迭，土司所存在的形式大体不变，但是到了土司制度的后期，随着社会形态的变化以及少数民族地区对于主体的认同日渐强烈，守旧的土司制被主流文化冲击，加之自身的固步自封，最终被冲成碎片，逐渐消亡。
沃日土司的兴衰史，正是川西土司制度的一个缩影和典型，自清初第一任沃日土司受封以来，三百多年来，沃日土司的经历可谓是大起大落。它的显赫来自于清朝中央王朝用兵大小金川后，因为他坚定的站在清王朝一边，因此在事后也得到了清廷的重点褒奖。
而对于末代沃日土司，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更多的是那些普通人的爱恨情仇，这显然和他所接受的新式教育而带来的思想觉醒有关，他的人生经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乱世中的一段命运挣扎。
1951年，不安分的勒惹也一种不符合土司太太身份的方式结束了一生，就像少女时代的那个牧羊姑娘当年以不那么符合土司太太的身份走进了沃日官寨一样。
六年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杨春普也在刷金寺结束了他起起伏伏、悲喜交加的一生，弥留之际，不知他脑海中是否出现的是那个和他牵绊了一生的牧羊姑娘拟或是那个跃马横枪的土司太太。
参考文献：
小金县志：①杨春普②雍鹤龄
范克信、贾中灵：沃日土司历史概况
邛崃市志：乐久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