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49年6月，时任绍兴市军管会副主任的王起，专门给宁波的一位老先生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宁波解放了，大家日夜盼望的日子终于盼来了。黑暗已经过去，天亮了！许多同志为此献出了生命，我们都是幸存者。今后我们要为建设新宁波、新中国而继续共同奋斗。

王起曾是宁波党的地下工作的负责人，为何在绍兴、宁波刚刚解放,工作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便迫不及待地写信给这位先生？显然，他对老先生非常了解，非常尊重。

这位老先生叫庄禹梅，是清末秀才，现代宁波文化名人。他的传奇生涯，与1927年宁波发生的杨眉山、王鲲被杀害的惨烈事件，1916年记录孙逸仙（中山）先生在宁波的演讲词，以及他本人4次下狱之事交结在一起。

庄禹梅

庄禹梅，乳名继良，1885年3月生， 光绪三十年(1904年)秀才，镇海庄市（现宁波市江北区庄市街道）人。

庄禹梅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贡生，父亲廪生，叔父举人。然而，其4岁丧父，6岁丧母，家道中落。他由祖母抚养，自少跟着叔父庄赓思读书，直至1904年。

庄赓思对侄子的教育不离四书五经，要求很严，读过的书，不但要背诵，还要很端正地抄写下来。可是庄禹梅不喜欢读这些书，他喜欢看一些“闲书" ，譬如黄梨洲的文章。

庄禹梅16岁那年,叔父催着他去赴县考。叔父对侄子很有信心，认为一定能取得前三名。可想不到，庄禹梅对科举不感兴趣，在考场上自己不考，却替别人考上了秀才。

他把为人捉刀而得来的钱，在县城里和伙伴们吃喝玩乐了几日后，才回家来。叔父为此狠狠地斥责了他一顿，不许他离开家门一步，令他苦读。

1903年，庄禹梅再次赴考，轻松考上，而且是名列县考榜头。2年后科举便废除了，对此他毫不在意，因为他觉得什么功名都无所谓。

1907年叔父去世后，一家重担落在庄禹梅身上，以教书收入维持生活。庄禹梅在《自述》中说：

1905年起至1911年止是小学教师生活。1912年，当过一年镇海县公署教育科科员。不到一年，离开镇海到宁波《四明日报》任编辑，1914年离开报社到上海过流浪生活(卖文)，直至1919年又回到宁波。1920年入《时事公报》社当编辑员，直至1927年。

他在上海这段时间里，曾与同乡文友一起办了一所“艺文函授社”和《宁波小说七日报》。由于不善经营，反而赔了许多钱，把家里的田地都卖了。无可奈何之中，庄禹梅开始卖文谋生，以“庄病骸”的笔名创作章回体武侠小说。1915年起，他为上海国华书局等写稿，出版过许多武侠小说。

实际上，庄禹梅早在1907年镇海当小学老师时，就写了短篇小说《记毕阿生》，发表在上海《时报》上。以后在《申报>、《新闻报》、《同文沪报》里，也不时有他的小说作品刊登出来。

庄禹梅在上海卖文谋生期间，《碧血青剑录》、《双龙剑)、《江湖双侠记》、《关东红胡子》、《怪面女侠》、《霍元甲传奇》、《红玫瑰》等武侠小说，在寄宿的亭子间里，一部一部地制造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写秃了多少支笔，不知出版了多少部小说。”

庄禹梅自嘲道：这些武侠小说里绿林好汉、江洋大盗，都从一支“上京水”里制造出来。实际上,他是连一个江湖卖艺人都不曾眼见过。

庄禹梅1926年创作的小说

庄禹梅写小说稿的动机，完全是为取得稿费，维持生活。他和书局有约，每千字稿费至少是一圆五毫钱。因此，他写得很快，少的时候,每天写五千字，多的时候写一万字。

他在这个时候，稿费收入使他能够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于是他就写了上万字的“不是为取得稿费”的《春梦记》作品。这是一部有其本人一段浪漫史的言情小说。他在上海惠福里宿舍中写了半个月。不想被“书贾见了，以一百五十元代价购了去。”

不过，在他眼里，他创作的这许多本小说中，可以够得上叫做“作品”资格的，只有两篇小说。

1927年后，庄禹梅除了替日报编副刊外，几乎不写小说了，因为“由于环境之刺激，由于社会之改变”，他“决不写开倒车的文章”。30年代他写的两篇小说，与时局有关。

“九一八”以后，庄禹梅出于对侵略者满腔愤怒，“觉得如骨鲠在喉，有不得不吐之慨”，于是他写了一篇关于绥远抗日故事的中篇小说《邱团长》。

1937年7月，在狱中的庄禹梅又写了一篇关于义勇军的短篇小说《阿章的儿子》。

庄禹梅是个秀才，又写过许多武侠小说，故在家乡的名望很大。作家唐弢是庄禹梅同乡，唐弢的父亲与庄禹梅是世交，很佩服庄的学问。唐弢回忆说，他父亲经常“继良先生长，继良先生短”，勉励唐弢要以庄禹梅为榜样，好好读书。

庄禹梅在多家报社担任过编辑，期间，由于他爱憎分明，在所撰写的社评或杂文中，触及了新旧军阀的丑恶嘴脸，而受到拘捕下狱。

一次坐牢。

1922年5月，庄禹梅在宁波《时事公报》当编辑时，镇海县署捕获了一名盗匪。经查，该盗匪是镇海炮台司令张伯岐部下的士兵。庄为此写了一篇《兵化为匪之可危》的短评。文中说:“兵化为匪，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短评刊出后，激怒了张伯岐，急报宁波镇守使王桂林要求严办。

王桂林就把庄禹梅和《时事公报》社长金臻庠逮捕起来。金臻庠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刑1年。庄禹梅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刑半年。后经各方营救，监禁了25天后才得保释。

二次坐牢。

1927年2月，庄禹梅担任宁波《民国日报》社社长，王任叔为编辑主任。4月10日，该报编辑倪毓水所写的《王俊十大罪状》一文发表。王俊是蒋中正亲信，当时任宁台温防守司令，自然恼羞成怒，便派一名副官到报社，将庄禹梅传了去，随即禁闭起来。

庄禹梅被捕的消息传到外面后，共产党员杨眉山（时任国民党市党部常委）、王鲲（时任总工会主任），以及宁波市市长张申之、财政局长俞佐廷，一起到王俊司令部交涉。

对杨眉山、王鲲的前来，正中王俊下怀。因为他俩是共产党员，已经列入了逮捕名单，就当即将他俩扣留，和庄禹梅关押在一起。此时，蒋中正已派了杨虎、陈群来宁波，成立“清党处”。

他们在司令部禁闭了两个多月，6月22日，王鲲、杨眉山被杀害了。25日，王任叔被捕，与庄禹梅同关一笼。

烈士杨眉山

庄禹梅是1925年由陈国詠(共产党员，时任市党部负责人)介绍，入改组后的国民党的。6月29日，庄禹梅以“共产党同路人”,“污蔑总司令”的罪名，被判处徒刑10年。当日下午，被解送到杭州“浙江二监”服刑。

庄禹梅坐牢后，宁波士绅为他奔走，宁波旅沪同乡会会长虞洽卿通过关系为他说情。他的夫人乐菱香拿着一本《孙中山演义》到南京为他喊冤。就这样，在各方努力下，1929年3月，判决无罪释放。他在监狱关了20个月。

庄禹梅这次被捕，涉及了“四一二事变”，他是蒋中正在宁波“清党”时头一个被捕的，并涉及了杨眉山、王鲲的入狱、牺牲，这是宁波地下党史上的重大事件。

烈士王鲲

《周恩来选集》上卷中，有1927年4月写的《迅速出师讨伐蒋介石》一文，其下有一段“注释”：“1927年4月9日，蒋介石反动派在宁波“捣毁了左派领导的国民党市党部和《民国日报社》，逮捕了市党部常委杨眉山（共产党员）、市总工会委员长（共产党员）和《民国日报社》社长庄禹梅。”

正因为庄禹梅目睹了新军阀的反动嘴脸，目睹了杨眉山、王鲲的被杀害经过，他在与杨眉山、王鲲、王任叔同处一监，朝夕相处中，对共产党人的坚定信念、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他，从而彻底转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出狱后不久，于1929年5月，他就由张旦晖(子叟，时任宁波特别支部农民部长)介绍加入了共产党，负责宣传工作。

三次坐牢。

1931年春到1934年冬，庄禹梅在宁波《时事公报》任副刊编辑。1934年冬，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副干事尹宗良，为组织读书会事，征求庄入会。庄禹梅不知读书会性质如何，就没有马上答应。谁知读书会有一个叫柴子荣的，向公安局告密,于是庄和尹宗良等被逮捕。

在看守所关了一夜，次日就解送到杭州蓝衣社属下的谍报组，组长为张晓崧。张晓崧讯问后，即将庄等人押送至高等法院监狱。 由于庄禹梅并未答应加入读书会，故得以释放。

四次坐牢。

1936年11月，袁关福创办《商情日报》,并为社长，邀庄禹梅为编辑主任。《商情日报》倾向进步，所刊登内容剧烈鼓动抗日，并抨击蒋某人的不抵抗政策。

庄禹梅同样在《商情日报》上发表了不少宣传抗日的社评文章。如在1936年11月26日，庄禹梅写了一篇《抵抗还不够》的社论：

不抵抗主义的滋昧，我们已经受够了。我们大好山河给敌人占据，财宝任敌人搬远，人民任敌人压迫。不抵抗主义的滋昧,是非常苦的。

现在敌人已经把我们富饶的东北三省抢去了,华北主权大部分也被掌握了。他们现在正在侵袭我们的绥东北，企图并吞全华北，以至于全中国。这样苦的不抵抗主义的滋味,于是我们不要尝了。奋勇的绥远战士不避艰苦地在冰天雪地中作战!

然而我们抵抗了还不够,应该再加上攻击，因为我们还没有收回从前丧失的许多国土呵！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忘却呢?为了这个缘故，单是在绥远的兵士和敌人拼死力量还很少，我们应该全国总动员,把在我国境内招摇的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出境。

《商情日报》的抗日宣传，引起特务的注意。《宁波大报》发行人姜伯喈，是特务头子，他曾因要庄加入特务组织被拒怀恨在心。姜伯喈就以《商情日报》的言论“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应予以法办为名，诉至高等法院，将庄禹梅和袁关福等4人逮捕，并判处他们徒刑5年。《商情日报》被查封。

庄等人不服，向南京法院上诉。这个时候，已是1937年秋天，抗日统一战线形成，当局修正了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南京法院只好撤消原判，他们几人才被交保释放。

庄禹梅创作的《孙中山演义》，是他再次被捕后，没有险遭处决的重要原因之一。

1910年，庄禹梅在上海，经陶成章介绍，先后加入了光复会、同盟会。1911年11月镇海光复后，庄任县临时参议会议员。1916年8月，孙中山视察宁波时，与孙认识，并一度任孙秘书。1925年，庄加入国民党，任国民党宁波市党部商民部长。

1916年8月22日，孙中山先生在宁波省立第四中学（今宁波东恩中学）礼堂，发表了“振兴实业、讲求水利、整顿街衢”的演说。庄禹梅作为孙的临时秘书，完整地记录了这篇演说。记录稿经孙先生修改后，发表在宁波的《四明日报》和上海的《民国日报》上，后收集在《孙中山全集》中。

孙中山先生在宁波省立第四中学演讲礼堂

庄禹梅信奉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和三大政策，在陪同孙先生考察宁波过程中，通过面对面接触，更加崇敬孙先生。1925年3月，孙先生逝世后，他搜集的孙先生活动史料包括专著97种、报章18种、杂志36种，历时半年，用武侠小说的笔法，写出了章回体《孙中山演义》。

《孙中山演义》于1927年3月出一版，出版者为上海环球图书公司。1929年再版，书名改为《孙中山革命演义》。1931年出三版，书名更为《铁血男儿传》。1935年《铁血男儿传》由马启新书局冉版。2011年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际，国内三地分别重版。

民国时期《孙中山演义》不同版本

《孙中山演义》出版，在当时影响很大。孙科、于右任、胡汉民、孔祥熙等人纷纷题词。杨杏佛等作序。蒋某人评价此书是“革命信史”。文学评论家唐弢认为，此书“是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一部最好的孙中山传记。”

1927年4月11日，王俊秉承蒋某人旨意，开除了42名共产党员及国民党左派人士的国民党党籍，包括杨眉山、王鲲、竺清旦、陈国咏及左派人士庄禹梅等人，解散了由我党领导的宁波临时政府。6月22日，杨眉山、王鲲英勇就义。庄禹梅经受了7次鞭打和讯问，问他“几时入共产党的?”庄禹梅当然否认。

1927年4月宁波各界民众反对清党的集会游行

庄禹梅在1961年撰写的《宁波“清党”刑审亲历记》中叙述了以下事：

1927年4月10日，王鲲与杨眉山为营救他而入狱。在狱中，王鲲对他说:“资产阶级终究是靠不住的，到和自己利害有矛盾时,必然要叛变!”杨眉山说：“我们有四万万人民，有共产党领导,不愁革命不成功!”

清党特派员陈群出马审问庄禹梅。问他：“你是党部商民部长，又是报社社长,不是共产党员,有这么高的地位吗?”

庄禹梅回答说：“蒋总司令的地位再高没有了,难道也是共产党员?”

陈群又问：“你说拥护孙中山先生,有什么证据?”

庄禹梅说：“曾撰写了《孙中山演义》。”

所以说，一部《孙中山演义》救了庄禹梅的命，是不为过的。

参加革命工作点滴

1937年“七、七”事变后，庄禹梅在《宁波商报》任副刊编辑。他和朱仲伦（后曾任中共宁波城区区委书记）等建立起中共《宁波商报》支部，庄禹梅任支部书记。利用《宁波商报》这个传媒阵地,组织时事座谈会，向众多的学生、店员、机关人员宣传抗日持久战，批驳唯武器论，反对投降。

1941年4月,宁波沦陷。《时事公报》被日伪把持，汉奸卢孟俞叫庄禹梅任主编，遭到庄的拒绝。

1941年7月19日，他由王起（时任宁属特委宣传部长）陪同去了定海，在观音堂编辑党员学习文件。5个月后，回到了宁波江北蔡家边。蔡家边地处乡村，是地下党交通站。庄禹梅从这时起到1945年初，一直待在那里，接待四明山根据地来购买物件的同志。

1952年，庄禹梅、朱碧心夫妇与儿子庄启东（后排中，时任国家计委劳动工资局副局长）、孙子（后排左）合影

1945年1月，由赵士忻联系，去四明山根据地梅岭，在浙东区城市工作委员会领导下，和同行们办自己的报纸，为码头工人、帮会中人讲解抗战意义。同年10月，浙东纵队北上，庄禹梅又回到宁波隐蔽下来。

1946年开始，庄作为特别党员,由徐朗（汪诚功）单线联系。徐朗每隔两周走访他，传达党的有关文件精神。1948年4月徐朗被捕，庄随之失去与党的联系。

1949年5月初，亲戚马祖耀告知庄禹梅，国民党城防指挥部里的黑名单中，有庄禹梅的名字。于是当夜即从宝记巷9号住地避至庄市。

1949年5月24日宁波解放，不久庄禹梅参与创办《宁波人报》，并担任社长。

1950年7月,《宁波人报》与《甬江日报》合并，改名《宁波时报》,庄禹梅担任社长。以后，他历任省、市人大代表，宁波市政协一届至六届副主席、民革宁波市一届至三届主委。

庄禹梅在晚年，还撰写了《中国古代史析疑》和《古书新考》两部著作。1970年6月23日庄禹梅病逝。他的党龄从1929年算起。

庄禹梅《古书新考》和他的手迹

庄禹梅怀着“文章报国”的理念，一生追求真理，从一个清末秀才转变为具有坚定信仰的共产党员。他是宁波文化名人，他的传奇经历又在宁波党的地下工作史、宁波现代新闻史、宁波现代文化史上都留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