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英国人普尔克大凉山考察遇难及赵尔丰用兵美姑彝区始末

火耀西南 2023-09-22 01:07:10

文丨nirvana

编辑丨nirvana

清朝光绪34年,侨居建昌(今西昌)的英国人普尔克深入大凉山彝区考察,而在美姑彝区遇害,次年(公元1909年)英国政府驻华使馆向清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刚登基的宣统皇帝派四川总督赵尔丰查办此事,赵尔丰对美姑用兵,清缴彝地,可谓凉山美姑的近代一件大事件。

大凉山地区,位于四川和云南(民国时期为四川、云南和西康省)的交界处,是彝族聚居的核心区域。这里群山围绕,地势险要,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交错其中,高山峡谷成为凉山和其他地区的天然界线,两边的原住民极少来往,自古外界对大凉山知之甚少。

蜀身毒道

在旧时,大凉山与川滇的联系仅仅只有一条通道,那就是“蜀身毒道”。自成都经“灵关道”“朱提道”“夜郎道”三路进入云南,在楚雄汇合,并入“博南古道”,越澜沧江,经“永昌道”“腾冲道”,从德宏进入缅甸、印度。

但是,这条道路并没有经过大凉山的腹心地带,比如美姑、越西、甘洛等地,而这些地区,一向被视为大凉山彝族文化的中心区,外来的文化没有对这里产生多少影响,势必给这些地区带来相对的独立性,历史上中央政权无法在此施加影响,即便滇黔彝族对这个区域社会的影响也相对较少。在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以前,这种地理障碍几乎难以克服。

上世纪50年代后期,美姑县民主改革时进行土地分配时的旧照

像美姑,直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这里仍然处于封闭状态,全县几乎没有一个非彝族村落。

在谈论本次事件之前,我们其实很有必要了解一下近代彝区的统治格局和社会结构。不然大家看文章起来,真的比较费劲。

大黑彝和小娃子 庄学本摄

在清早期,其实中央政府为统治凉山彝区,已经开始做了很多工作,比如设宁远府,任命土司土目来控制底层。到雍乾时期,清根据在云贵的改土归流经验,对凉山彝区也逐步推进改土归流,但是在削弱土司力量的同时,凉山彝族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那就是黑彝依靠着家支的力量,迅速崛起,打败并驱赶了土司土目,成为事实上的统治阶级,转而对白彝施加集体统治。

家支,是彝族的血缘群体,靠着共同的祖先,祖祖辈辈所遵循的习惯法和道德规范,来完成守望相助,患难与共的义务。正如彝族谚语里面提到的“彝族没有主,家支来做主”。

依靠着血统论,黑彝在其统治地区,政治经济上都拥有特权,占有大量的奴隶、土地和牲畜,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白彝则在被统治阶级中地位最高,土司和黑彝都不能随意虐杀或掠夺,但是人身自由并不完全,受黑彝的制约和剥削。

而在下面就是没有人身权利的安家娃子以及最底层的呷西(锅庄娃子)。

鸦片战争后,西方传教士大量进入中国,并深入西南边疆地区传教。最初,传教士的传教对象主要是居住在城镇的汉族,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以城镇为中心。

但在多年的传教实践中,很多传教士发现,发展汉族信徒相当困难,因西方基督教教义与汉族传统文化理念有很大的差异,所以尽管很多传教士不遗余力地对传教对象施以各种小恩小惠,但都收效甚微,信徒寥寥无几。

凉山彝族自治州 德昌天主教圣心堂(1895年光若翰到德昌设堂传教所建) 左文孝 摄

在分析原因和总结经验后,不少传教士将目光转向了居住在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并取得了初步成功,在西南地区发展了部分少数民族信徒。从19世纪80年代起,部分传教士开始进入滇东、滇南、黔西北、川西南等彝族地区进行传教活动,吸收了部分彝族群众入教。

普尔克与友人合影(右一)

其中英国人普尔克(有的文章译为布洛克)也就也就是传教士中的一员,普尔克与其母亲侨居于西昌城内,此地是进入凉山的南大门,经常有彝人出入。普尔克长期居住于此,对彝族的风土人情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对于位于凉山腹地的美姑保存着完整的奴隶社会形态,未被开发的处女地倍感神秘,一心想要考察一番。

在1908年的初冬,普尔克终于下定决心进入大凉山腹地考察,他出资聘请了通司(翻译)一人,背夫七人,背着食品、衣物和仪器准备进入大凉山深处。

普尔克久居西昌,也懂得不少彝区的规矩,进山要取“保头”,“保头”的意思就是从外地进入彝区,要经商或者从事其他活动,沿途都必须请当地黑彝头人作保,被保人在被保期间若平安无事,则付给保头(作保人)一定的酬金,如果被保人在保头作保的时间内,遭到抢劫或人身伤害,则有保头负责赔偿一定的经济损失甚至与这事有关联的其他家支打冤家。

沿途,普尔克都赠送了银两给予保头,保头也对这个外国人以礼相待,普尔克在大凉山中步行游览了近千里,费时半月多,在十一月上旬,平安到达了牛牛坝。

如今的牛牛坝集市

牛牛坝,是美姑河和连渣洛河交汇之处,河岸山间房屋林立,人丁兴旺,历来都是大凉山中“以物易物”的商品集散交换重地,风貌与其他地方别具一格,这引起了普尔克浓厚的兴趣,于是在此停留考察。

普尔克的到来,也让彝族人觉得新奇,只见此人金发碧眼,举动离奇,也纷纷驻足围观,普尔克也不阻拦,含笑相迎。

在牛牛坝的几天,普尔克考察了此地的山脉走向,河水的流量速度,植物的种类等等,并将之记录于笔记本中。

在牛牛坝待了五天后,普尔克决定沿着连渣洛河,前往上游继续考察。这时,原来的八千家和马家的保头都劝他不要前往。

普尔克不知何故,保头说道:“先生要去的地方,是苏呷家、阿侯家的势力地盘,他们的头面人物不关火(无势力),出了事情可不好办。”

但是普尔克这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执意要去考察。于是他谢绝了劝告,又联络了阿侯家取得保头,沿着连渣洛河向上游行进,当天就走到了连渣采红。

这里是外人很少涉足之地,何况是一个外国人,普尔克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在山间到处采集植物标本,遴选矿石样本,放进自己的背囊之中。

次日,普尔克继续在采红考察,采集标本,兴趣高,精神好,不时还举枪射击空中飞鸟。这一开枪,山中都能听见,四周彝人听闻动静,纷纷跑来看稀奇。

那时的美姑,都没有近代枪械,只有长矛、弓箭、铁刀和少量的火药枪。见这洋人的长枪短枪,不打火镰取火点放就能连续射击,叭叭之声响起,飞鸟应声而落。彝人大为震惊,将之视为神物,争相前来观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夜幕降临之际,普尔克偕同背夫下山进入了采红寨,借宿阿侯所甘家,主人很热情的安排背夫睡在了牛羊圈的竹楼上,又按照彝族人接待贵客的规矩,主人请普尔克睡在锅庄火塘上方。

未入睡前,主人抱来木柴棒放于火塘边,又递给普尔克一把斧头,普尔克含笑接过斧头,同背夫们劈柴烤火至深夜才各自入睡。

次日清晨,普尔克和背夫们起床要继续前行,与主人握手致谢,主人又送别了普尔克一行人一段路后返回,这时,天已经大亮。主人回到火塘边,猛然发现锅庄旁的木头房柱不见了,环顾昨晚未烧完的柴薪正是房柱木头。

房柱木头在彝族人家中是神圣的,主人连声痛叫道:“阿莫!阿莫!洋人严重触犯了我们彝人的规矩,这还了得!”气愤的起身取下弓箭,快步出门,邀约了五十多人携带着弓箭、木棒要去追赶洋人。

其实这个也就是这家主人想出出气而已,但是就在前往追赶洋人的途中,结果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直接将事情推向了不可逆的程度。

原来在半路上,只见八十多个黑彝也正朝着普尔克方向奔去,一打听,原来是黑彝阿候罗俄拉博看上了普尔克的枪,于是带着自己家的娃子想去将洋人的枪抢了。于是两股人汇合成一股人,朝着普尔克离开的方向追去。

这时毫不知情的普尔克正在彩红半山的山麓上的一个草坪上和背夫、通司一起进餐。阿候罗俄拉博带着人在附近散开,悄无声息的将普尔克等人包围在了中间。

待到普尔克等人发现时,为时已晚,彝人突然从树林中钻出,用石头、弓箭、木棒将8名赤手空拳的背夫和通司当场全部打死。普尔克拔枪还击,彝人大惊失色,不敢靠近,纷纷又朝着树林中躲去,普尔克借此机会冲出了重围,顾不得行李装备,且跑且打。

这时听到枪声的附近彝人也纷纷前来增援或者观战,人数已经达到了两百多人,喊杀声响彻山谷,普尔克慌不择路,在中途还把自己的长枪失落了,只能用短枪还击,在打死打伤十余名人后,终因寡不敌众,爬上了采红寨阿姐为石家的土屋瓦板房上,此时子弹也已经用罄,彝人们逐渐聚拢,用石头,棍棒,弓箭,将普尔克活活打死。

普尔克遇难这件事,很快震惊了全美姑,有彝人留着泪说“不该对朋友下毒手”,也有人说“得了两杆洋枪,比得了两口袋白银锭还安逸”,而被普尔克击毙的家属则愤恨的要将普尔克拖去“五牛蹦尸”,保头们纷纷进行阻拦,不准动尸。

而普尔克的母亲悲痛欲绝,立即离开建昌直奔北京英国驻华使馆,英国政府向清政府提出了严重抗议,要求查处,宣统皇帝于是着令四川总督赵尔丰查办此事。

赵尔丰

赵尔丰接到圣谕后不敢怠慢,立即部署马边厅协台杨宗田处理此事,于是建昌的田军门、马边协台杨宗田分兵两路,各率所部兵勇千余人,分别从建昌、马边出发,合围清剿美姑。

遵照赵尔丰的告诫,采用遵照彝人风俗的“取保头,先软施,后硬来”的策略,从驻防地出发上路后,就争取沿途“关火”的彝族头人为“保头”,带领军队进山。

因为进山有“保头”保镖,打招呼,民心倒也不慌乱,初始清军军纪尚严明,彝人也没有反抗之意,而且大军压境,清军当时还都已经配备了九子洋枪,装备精良,对当地人也有很大的威慑力,所以沿途并未发生战事。

两军很快于牛牛坝汇合,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只见营中旌旗遍地,人喊马嘶。清军深入彝地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引得大胆的彝人都赶来观看。只见这些清军足登布鞋,身扎皮带,肩扛钢枪,装束整齐,彝人也纷纷翘起大拇指说“这些人“硬都都的”(很厉害)”。

这时,清军就开始请各地的“保头”进营盘议事,各地头人纷纷牵着牛羊进军营犒劳大军,并由阿侯家、苏呷家交出杀害普尔克的凶手阿候罗俄拉博,清军接过凶犯派兵日益看守,苏呷家则凑足银两,从持枪者苏呷根保手中取回“九子”洋枪上缴给了清军。而手枪被住在连渣彩红的白彝沙马曲干携带逃往深山躲藏,不能立即交出,清军也就没再追究。(也有人说阿候罗俄拉博是一个奴隶所替代杀头的,而普尔克那支短枪,一直到凉山解放后才被民改工作队收缴。)

清军在牛牛坝驻扎了十来天,擒获凶犯和收缴了枪支,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于是向“保头”们宣布,撤兵回营。

这时因为清军进大凉山也有一月,粮草逐渐不足,而离补给地又还远,因此开始向彝方摊派粮食和牲畜,而且随着粮草耗尽,摊派与日俱增,彝人本来就比较贫穷,无力担负两千清军的供应,清军于是凶相毕露,大肆烧房,抢物,最后发展到杀人。

两支清军撤兵所表现出来凶相,已经没有保头敢保这事情了,建昌来的清军,还只是小打小闹,且战且退,沿着来的路线撤出彝区,马边杨宗田部离开牛牛坝进入陈门地保,与地保比邻的几家村寨都遭到了清军的洗劫,临走还纵火焚烧了一大片的房屋。

清军的暴行激起了美姑彝族人民的强烈不满,于是,阿侯、苏呷、黑勒、莫色四家支的黑彝首领,带领着白彝和娃子,聚集了四百多人,要打清军。

彝人熟悉地形,于是决定在清军回师的必经之路垒口阿门处设伏,清军这几日见彝人都没敢反抗,已经放松了警惕,结果走到垒口阿门时,突然遭到彝人居高临下的打击,清军措手不及,死伤30多人,彝人也被打死十多人。

清军遭到阻击杀伤,更加肆无忌惮,沿途不断有杀人,放火,抢劫发生,撤出了大凉山。

写在最后

大凉山,在外人眼里,似乎是一个整体的称谓,但是旧时的大凉山,其实是个部落林立,“诸侯 ”割据,互不统属的地方。

正如彝族谚语所言““天下鸡蛋一样大,黑彝脑壳一般大”,这里并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社会,没有隶属关系,部落之间,家族之间经常卷入各种纷争,部落或者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身份 ”是人们唯一的保障,而个人间的 “契约 ”往往就是 “身份 ”的一部分。这里几乎不存在超越部落权威的标准,而弱肉强食则似乎成了人们唯一遵守的法则。

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带有血统论的家支力量就显得尤为重要,彝族谚语说:“老虎靠嘴巴,诺伙靠家支”、“缺不了的是粮食,离不开的是家支”。

黑彝的统治,是通过家支组织实现的。家支头人在行使职权时,并没有成文法律,其惟一的根据就是因袭习惯法,即所谓 “祖上留下的规矩,诺伙的儿孙要遵守,曲诺的儿孙也要服从”。

旧时的彝族聚居区,尤其是神秘的凉山地区,彝区和汉区的划分,不仅仅因为地域自然形态上和族群的差异,更主要表现为一种经济的差异和政治的不同格局。

纵横交错、万山耸立、森林密布的凉山地区,与外界构成了一种交织着自然、经济、政治、文化等多种复杂因素的时空错位关系,所以我们在理解凉山历史时,同样也不能离开这个背景。

从本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有别于汉地的许多东西,比如“保头”等等,各个家支有其势力范围,我们也在事件中看到,一直到清末,中央政府仍然对这里缺乏真正的了解和控制,只在凉山边缘地带由流官驻军直接统辖,彝族社会逐渐向封建地主制发展。

但是凉山腹地,未能编入乡里甲,流官势力未能进入,黑彝排挤和取代土司的统治,彝族社会中原有的奴隶制不仅没有改变, 反而进一步发展。有机会其实还是很想再谈谈彝族旧时的一些习惯法,可能会让大家进一步了解大凉山的历史和文化。

此事件因为回忆人的不同,存在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来自于曲比说莫的口述,一个来自于牛牛坝苏呷木达的口述。本文的事件记录主要来自于耳闻目睹过此事件的苏呷木达的回忆,由万民义进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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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耀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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