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啊，我是零之笔记。这一期咱们聊聊王熙凤和她闺女巧姐的词与曲。这一期内容比较多，咱们就不废话了，直接进入正题。
先说王熙凤，画上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凤凰是百鸟之王，王熙凤也是荣国府里的大管家，实权派，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限，不过可惜呀，她是站在一片冰山上。
戴敦邦先生作品
关于冰山有这么个典故，在《开元天宝遗事》中，有一篇叫“依冰山”的小故事。唐玄宗时，杨国忠权倾天下，很多人都想和他攀关系。但有个叫张彖（tuan）的进士，他就比较清高，不愿意攀附权贵。有人劝张彖去抱杨国忠大腿，张彖说，“尔辈以谓杨公之势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见，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际，则此山当误人耳。”
意思是说，你们都觉得倚靠杨国忠就像倚靠泰山，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座冰山罢了。等太阳一出来，你们这些在冰山上的就都跟着玩完。我们知道，杨国忠早年就是个嗜酒赌博的混混，后来能做到大唐之宰相，完全靠的是他妹妹杨玉环的裙带关系。而杨国忠兄妹俩的下场，那也不用多说了。
之前咱们聊过，老曹在塑造元春这个角色时，多少是参考借鉴了杨玉环在《长生殿》等一些文艺作品中的形象的。而贾家之所以能迎来一波烈火烹油之盛，也是靠了元春的裙带关系。等元春一倒，贾家这座冰山就融化了，那么站在冰山上的王熙凤，自然也就跟着沉底儿了。
我们再看判词。第一句，凡鸟偏从末世来。凡鸟又是一个拆字法，合起来就是凤。关于“凡鸟”有个有趣的典故。在《世说新语》的“简傲”篇有个小故事。当年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嵇康咱们在讲正邪两赋时曾经详细说过啊，他也正是因为后来被牵扯进来了吕巽吕安两兄弟的案子而被下了狱，后来被处决了。
话说吕安有一天去拜访嵇康，但嵇康不在家，嵇康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邀请他进屋聊聊。但吕安不进去，拿笔在门上写了个凤字就走了。嵇喜还挺高兴，说吕安这是不是在夸我是人中龙凤啊？实际上啊，吕安是讽刺他，你也配和我聊天吗？你就是个凡鸟。
不过红楼梦这里肯定不是讥刺王熙凤是个凡鸟啊，只是借用这个典故做拆字法，因为下一句判词就给找补回来了，“都知爱慕此生才”，所有人都钦佩羡慕王熙凤的才能，这肯定不是凡鸟嘛。
只是可惜啊，凤姐生不逢时，她是“偏从末世来”，这和探春是一样的，探春的判词里也说“生于末世运偏消”。这个末世不是靠凤姐或探春的才干可以扭转乾坤的。
再下一句就不大好理解了，一从二令三人木。甲戌本这里有条批语说“拆字法”，但实在很难能确定它到底想要表达啥。关于这一句的猜测少说有十几种，咱们就挑几个有代表性的说一下吧。
一种说法认为，这是指王熙凤在贾府中地位变化的三个阶段。刚嫁过来时，她是小媳妇儿嘛，她就比较顺从，比较听话，这是“从”的阶段。之后得到了贾母和王夫人的赏识，她就成了荣国府的总管，可以发号施令了，这是“令”的阶段。第三个阶段，“人木”合起来就是休，就是说后来可能是她自己闯祸了，或者是贾家崩塌了，她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万事休矣了。这就是“休”的阶段。
另一种解释是说，这一句是贾琏对凤姐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一开始，贾琏对她很信任，或者也可能有点怕老婆吧，对她是言听计从。后来贾琏发现他媳妇儿总背着他干些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事，又或者是因为尤二姐的事对凤姐怀恨在心，总之两人的地位就掉了个个儿，变成了贾琏命令凤姐。最后呢，就把凤姐给休了。
还有说法认为拆字法要把前面的数字也加上，比如“二令”是个冷，指冷郎君柳湘莲。“三人木”是个“秦”字，秦下面虽然是个禾，但是禾和木通用，所以认为“三人木”是指秦可卿。就是说凤姐后来倒霉和这俩人都有关系。这个说法老零感觉有些牵强。还有其他很多种说法，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最后凤姐肯定是失势了，也很有可能确实是被贾琏给休了，最后很凄惨的死去了。
最后一句，哭向金陵事更哀。金陵是凤姐的娘家，这么强悍的女汉子，最终也只能是哭着回娘家了，确实挺可怜的。但她具体是为什么哭着回娘家呢？是因为被休了吗？还是因为被发配回原籍呢？有人在“一从二令三人木”里边拆字，拆出了一个“囚”字，说凤姐是坐着囚车回金陵的。呵呵，供参考吧。
再看曲，曲牌叫“聪明累”，被聪明给连累了，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意思。这也有个小典故。苏东坡在四十六岁时，老来得子，他的爱妾王朝云给他生了个儿子。宋朝习俗，孩子生下三天后要洗身，苏轼就写了一首《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东坡先生说呀，别人都希望生个聪明娃，但是老夫我呢，就是被聪明这两个字耽误了一辈子。所以我希望我的孩子呀，笨笨的才好，别有自己的想法，别去主持什么正义，这才能做大官，还没有人嫉妒你。这文豪就是不一样哈，阴阳怪气的本事着实是高。但很遗憾啊，他这个小儿子一岁便夭折了，这对苏轼与朝云自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能也间接促成了朝云的早逝。苏轼与朝云的故事，咱们在之前讲正邪两赋时也详细说过，朋友们可以去看一下。
那我们再结合曲子的第一句来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一是凤姐可能为家里的事操劳过度，把自己身体给搞垮了；二是凤姐可能自作聪明，盘算怎么捞点好处，盘算怎么坑人，结果把自己给算进去了。当然更可能是二者兼有。我们知道贾家的崩塌既有外因，也有内因。外因是政敌的倾轧，内因就是自己人作妖。凤姐的“机关算尽”可能就是内因之一。
宋朝黄庭坚有首“牧童诗”，说“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就是说长安城里那些追逐名利的人，成天费尽心思勾心斗角的，不如像小牧童吹着笛子骑着牛这么逍遥自在。这首诗与这支判曲可以互做参照。
关于“卿卿”也有个典故。《世说新语·惑溺》篇有个小故事，魏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他妻子总是喊他“卿”。那个时候，妻子一般称呼丈夫为“君”，夫君嘛。丈夫称呼妻子才叫“卿”。她这么个叫法儿，就像是管老公叫娘子。王戎听着就不太爽，说妻子管丈夫叫卿，在礼节上属于不敬，以后你别这么喊了。没想到他妻子直接给他来了段rap：“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我亲你，爱你，所以才叫你卿。哼哼，我不叫你卿，还有谁叫你卿？你还想让谁叫你卿？王戎一听，立马怂了，爱叫啥叫啥吧。卿卿我我这个成语就是从这儿来的。
判曲这里称呼凤姐“卿卿”，显然是有惋惜和怜爱的情绪在里面的。凤姐虽然有诸多可恶之处，但她可敬可爱的地方也一点儿都不少。从宝玉的角度来说，王熙凤也是一个疼他爱他，非常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大姐姐。所以这里特地用了一个“卿卿”，也表达出了作者对这个角色的怜惜。
下一句说，“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可见判词的最后一句“哭向金陵事更哀”并不是凤姐的最终结局，她不仅是回了老家，而且最终还是死了。也有说法认为哭向金陵的本就不是她的活人，而是她的魂啊，这个咱们暂时不细究了。性灵本意指真性情，表达真情实感。这里可能是说大限将至的时候，凤姐也不再那么斤斤计较、机关算尽了，她把什么都看开了。看开了当然是好事，但还是很遗憾哪，是“性空灵”，这个时候看开了已经没什么用了。如果早一点，是不是就能避免死亡的命运呢？
还有说法认为“死后性灵”是指那种迷信的事，是说人死后，鬼魂附身啊，显灵啊，托梦啊，可能是凤姐放心不下女儿，她的鬼魂显灵来看看巧姐，或者来安排一下后事等等。这也是一种可能。
曲子后面的句子都很好懂，就不再逐句解释了，总之就是不管怎么荣华富贵，最终的结局也注定是家亡人散各奔腾；再怎么机关算尽，最终也只是枉费苦心。人一死，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带不走。类似的寓意在之前几个人的词曲里也都有表达，就不再多说了。咱们抓紧时间，再看一看巧姐的词与曲。
之所以要把巧姐和凤姐放在一期来说，是因为巧姐的词曲不仅是说她自己，也相当于是王熙凤判词的延续，是对王熙凤的一个补充。
有个小问题先说一下，后文里面提到王熙凤的女儿，一会儿叫巧姐，一会儿叫大姐。而在第二十七和二十九回，大姐儿、巧姐儿又同时出现。这就搞得人有点儿蒙圈，这凤姐儿到底有几个闺女？那么综合全文来看呢，凤姐应该只有巧姐这一个女儿。有可能作者最初的构思，王熙凤是有两个女儿的，但后来就把她俩合一了，但还没来得及把文本完全统一起来。
先看画。巧姐的画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说明巧姐儿最终的结局是远离荣华富贵，过着辛苦贫寒、自力更生的日子。
戴敦邦先生作品
再看判词，“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既然地位保不住了，那么富不富贵的也就没有用了。后来家也亡了，亲人们也都靠不住了。“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因为偶然周济了刘姥姥，所以善有善报，后来刘姥姥就报恩，拯救了巧姐。而周济刘姥姥的是王熙凤嘛，所以我说这是凤姐词曲的延续。
刘姥姥第一次来贾府是来打抽丰的，老着脸来要钱的，凤姐就给了她二十两银子。有人说，王熙凤未必对刘姥姥有多么怜惜，她就是好面子，一分钱不拿的话显得挺小气的，传出去对贾家的声名也不好，所以就拿点小钱儿打发刘姥姥走人。这个事咱们只能说，得论迹不论心。凤姐是怎么想的，咱们不能确定，但她确实真金白银掏了钱。二十两银子对贾家来说不算啥，但对刘姥姥来说，那确实是救命钱。
刘姥姥二进贾府时，凤姐托周瑞家的带话，让刘姥姥住一晚再走，恰好被贾母给听见了，凤姐儿就赶紧介绍了一番刘姥姥，给这两位老人牵上了线儿。后边的事咱们就不细说了，总之这下刘姥姥算是发达了，临走的时候带了一大车东西回家，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康家庭了。不管凤姐帮助刘姥姥是有心还是无意，哪怕她是作秀，但刘姥姥毕竟是真得了实惠的。那这就是行善，这就是判曲里说的“积阴功”。你光嘴上说怎么可怜她，怎么同情她，然后一毛不拔，那有个鸟用。
所以啊，咱们也经常看到，有灾有难的时候，就有明星大腕出来捐款，很多人就批评他们作秀。老零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够一直作秀，那你就可以当他是真的。而且，作不作秀并不关键，关键是需要帮助的人他是否真的得到了救助。只要是真的出钱出力的，就不该被批评，不该拿来攀比，更不该被道德绑架。我们真正应该唾弃的，应该是那些光作秀但不出钱出力，甚至从中渔利的人。这个就不多谈了啊，点到为止。
那么刘姥姥后来是怎样报答凤姐，拯救巧姐的呢？咱们再来看判曲。曲牌叫“留余庆”。这是出自易经坤卦里的一句卦辞： “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很好理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
曲子说“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这是从巧姐的第一视角发出的感慨，不过感觉说的还是凤姐哈，她在感谢老妈积阴功嘛。王熙凤是很难用好坏来定性的一个人，她确实有很多恶行，但至少对于刘姥姥来说，这就是他们家的大恩人。王熙凤的词曲表现的是她自己“机关算尽”的那一面，而巧姐的词曲表现的是她娘“积阴功”的这一面，所以我说巧姐的曲是对凤姐形象的全面性的一个补充。
那么刘姥姥怎么拯救了巧姐呢？根据后文及批语的暗示，巧姐很可能在贾家败落后流落到烟花巷，刘姥姥把她救了出来，嫁给了板儿。
巧姐的“巧”字，就是刘姥姥给起的，说这个名能让她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当初本就是说几句吉利话，而当后来巧姐真的遇难时，赐她名的人亲自把她救了出来，亲自兑现了当年说的吉利话。
与刘姥姥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狠舅奸兄”。巧姐为什么会流落烟花巷，曲里说“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看来很可能是巧姐的舅舅和哥哥把她给卖了。那“狠舅奸兄”是谁呢？续书写的是王仁、贾环和贾芸。
狠舅是王仁确实可能性较大。王仁是王熙凤的亲哥哥，这个角色在前八十回没什么戏份，就简单提过几笔。秦可卿出殡时，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纷至沓来，忙得凤姐焦头烂额，其中有一件事就是“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在第四十九回又提到邢岫烟一家进京，恰巧碰到王仁也进京，两家就一起来了。也就是这些。所以王仁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清楚。不过提到过的王熙凤的哥哥也就这么一个，他名字的谐音也可能是“忘仁”，所以他八成就是“狠舅”。要是冤枉了，那就……活该倒霉吧。
关键是这个“奸兄”是谁。有说法认为狠舅奸兄都是指王仁，他是巧姐的舅、凤姐的兄嘛。不过从判曲的口气来看，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这是巧姐的视角，不是母女俩双视角，所以奸兄应该还是另有其人。
首先续书里说的贾环肯定不是，他虽然人品不咋地，但他是巧姐的叔叔，不是兄。贾芸确实和巧姐是同辈，但在前八十回里来看，贾芸是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有骨气，有能力，也比较聪明，人品也算正直。而且批语还提到，后文有贾芸“仗义探庵”的情节。既然他仗义嘛，那就应该不奸。
宁荣二府里与巧姐关系较近的兄，有贾蓉和贾兰。贾蓉和凤姐关系很好，感觉不大可能干出这种事。而且贾家崩塌之时，贾蓉八成也被收监了，没机会干这事。贾兰是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后来“胸悬金印”做大官了，似乎也不可能干这事。但是！还是说一句，贾兰虽然不大可能主动去卖了巧姐，但巧姐有难时，他与他妈李纨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耍奸耍猾不肯掏钱，这倒是有可能的。这个问题我们留到下一期讲李纨时再细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啊，并不是说贾兰就一定是“奸兄”。
如果再把范围扩展到贾家各系，那可能性就太多了，比如贾蔷贾菌贾芹等等。贾蔷也是凤姐的心腹之一，和贾蓉一起收拾过骚扰凤姐的贾瑞，而且这个人是个痴情种子，性格也不是很强势那种，感觉也不太像奸兄。贾菌咱们在讲“好了歌注”时候提到过，他后来和贾兰一样也高中了，在顽童闹学堂那一回里评价他说“年纪虽小，志气最大”，这也不像是“奸”。
再说贾芹啊，很多人都说他是“奸兄”，从品格上说确实有点可能。贾芹也是靠走凤姐的门路，在府里混了个差事，按理说他应该感激凤姐。但这个人心术不正，爱贪小便宜。在第五十三回贾府过年，贾珍支了个摊，让族中那些家境不太好的、没啥收入的来领年货，好歹也过个年嘛。而贾芹是有工作有薪水的，却也腆个脸来领，结果被贾珍臭骂了一顿，还特地提到贾芹为王称霸，夜夜招赌，养老婆小子等等。可见此人之人品，他后来干出什么见利忘义的事也不奇怪。当然这都只是猜测啊，没有确凿的证据，咱也不能凭人品就给人定罪。
以上说的这些还都是有些戏份的，前八十回里只有个名露个脸的，那就更多了，比如贾菖贾菱贾荇贾芷等等，都数不过来。即便是刚才咱们说的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也难保后来有没有什么反转，所以究竟谁是“奸兄”，大伙儿自己挑一个吧。
反正不管狠舅奸兄是谁吧，巧姐肯定是被他们给坑了，后来被刘姥姥搭救。从画里的荒村野店来看，巧姐后来过得是比较贫苦的生活。这可能就是她被选入“薄命司”的原因，从贵族千金变成了村妇嘛。但是假如情势不会进一步恶化的话，比如饿得吃不上饭，比如被板儿家暴，这个不大可能哈，那么相比起十二钗里的其他人来说，巧姐不仅保住了性命，而且能够过上平和稳定的、独立自由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像巧姐这样经历过风浪、体会过荣辱的人，会更明白从从容容、平平淡淡才是真。我相信，她一定会做一个知足的人，做一个幸福的人，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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