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哲学是很哲学的哲学,也是很文学的哲学,以致他本人绣口一吐,何止“半个盛唐”?——整部中华文明都要抖擞起来。
庄子的年代,儒家还不是正朔的宝贝。
那时候的人普遍比较真实,不想做官就是不想,想做官想疯了也绝不动手去揩嘴角的哈喇子;那时候的人都有可能青史留名,不管你饱读诗书、声名重于海内,还是鼓上蚤、鸡鸣狗盗之徒;那时候的人也没那么深的都市情结。乡村青年庄周就是:虽识得一二大人物,却长年窝在蒙国。——“蒙国”是一个连搜狗输入法都联想不出来的古老的小地方……
其时,儒家已近二百年。尝试理解庄子,还需从儒家说起。
庄子的雕像总是类似的姿态
儒家非常了不起,但不够可爱儒家的确很了不起,至于它有多了不起,很难概而论之。
这么说吧:至少,没有儒家或者儒家不被正朔宝贝,中华史籍将抽去一长串熠熠闪光的名字。很难想象,若把这些人调离出民族记忆,中华民族会怎样;日、韩、朝或新、马、越等等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台湾省更不可能是今天这样……
尽管如此,儒家也有它非常不可爱的一面。治学上,除孟子偶尔做一些类比推理,“四书”之其余三书,尤其那篇《中庸》,满篇尽是论点,没有论据,处处自名其说。这一招被太多懒人拿去,供自己给自己做精神手术,即自改造为“腐儒”。还有一点不可爱,在于儒家爱道德绑票。
左“亚圣”孟子塑像
孔子是不讲道德绑票的,他对私德含混的管仲的崇敬即是证明。道德绑票大约从遍注“六经”的郑玄或更早的董仲舒开始,一人承担如此艰巨的工程一定坏菜。任谁试图以统一的标准来解释经典,如何统一?那就统统往好的方向去硬说吧……
和庄子的思想相比,儒家的思辨性也好、相对论视角也好,往往先须付给对俗世政治的过剩关心。鲁迅先生批之为:
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
——以致于,儒生入赘给皇室,后来简直是名正言顺,祖坟上要冒几支青烟的。哲学和文学的“自留地”爰越来越窄。
相比之下,庄子的哲学是很哲学的哲学,也是很文学的哲学,以致他本人绣口一吐,何止“半个盛唐”?——整部中华文明都要抖擞起来。——今天读庄子,有三个地方可能要着重读,若非如此,庄子的哲学美感及文学美感恐都将大打折扣。
历代衍圣公等奉祀官员的印章
阅读庄子的第一个重点:什么是幸福庄子的“相对幸福观”非常了不起。
庄子是圣贤里唯一一位不对“什么是幸福”指手划脚的。儒家自不必说,连老子也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说:“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挂在嘴边的仍是谦虚、柔和、恭谨……无一不是幸福的教条——既然教条,终难免是逆人性而动的(并非不好,稍嫌窄而已)。
庄子则彻底把幸福解放出来,且以生动的笔调。
《逍遥游》里讲了一个大鸟和小鸟的故事。两只鸟的能力完全不可比:大鸟能飞九万里,但小鸟从这棵树飞不上那棵树。可是只要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都同样地幸福。也就是说,万物的自然本性没有绝对的同,也不必有绝对的同。《庄子》的《骈拇》篇还说: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放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亦通此理。
经庄子这么处理,“相对幸福”即是顺应各自的本性,不必过于较劲,竟至拘泥;“绝对幸福”则是通过对事物本性更高一层的理解而达到的。由此,“做人”和“做圣人”也被宽容地择开。儒家不然。越到后来,“做人”与“做圣人”之间的楚河汉界越发模糊,人愈发的虚伪。
一瞥《逍遥游》之今在
阅读庄子的第二个重点:人性啊,人性尽管庄子对人的幸福观有着宽容的认识,却对人性很不自信。《秋水篇》:
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人是地球上最多余的生物。自人的地位确立以来,食物链就被打破了。耗子可以不惧猫,老虎可以上树,鹰不必击长空、鱼不必翔潜底……如此,庄子对人性不敢信任,他太害怕人性忽而跳出来牢笼万物,或直接坐地颠覆混一。
一为化石,众生平等。
故而,庄子便不能只是推崇“相对幸福观”,还要设计出人性的底线,即“绝对幸福观”。如何说清楚这种天下一等一的难事?——“您听我说啊,有个叫列子的牛人,能乘风而行”……那啥,咱就看: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他所待者就是风,由于他必须依赖风,所以他的幸福在这个范围里还是相对的,并未抵达绝对。接着,庄子自问自答:“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至人、神人、圣人,才是庄子所谓绝对幸福的人。
这三类人超出了万事万物之间窸窣的区别,突破了相对幸福的范围。遗憾的是,在对绝对幸福的认识上,文艺青年庄子回归了老子“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的“大宗师视角”——不复洒脱。
话说回来,可能是庄子本人在“绝对幸福”的位子上待得太久,他看众生,这才充斥着理解性的原谅。
在“绝对幸福”问题上,文青庄子归位圣王。
阅读庄子的第三个重点:什么是高层次的知识两千多年前啊!
——庄子即认识到何谓高层次的知识并文艺地把它表达出来,这真的很难。
莫说当时,现代人又怎样?尚对“知识”有诸般误读,如“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不是力量,从来不是(培根的后半句即如是)。如果知识是力量,南宋就不会被暴元征服;如果知识是力量,文明人的国度应当如柏拉图所言“kingdom of philosophers”……知识自来是人类文明里最难处理的一种存在。
庄子肯定不是位培根主义者
现代人还有一种绝大的对知识的误解,似来自斯宾诺莎的“在一定意义上,有知之人永远存在”(大意)。太吓人了!什……什么……“永远存在”?那《诗经》的作者都去哪儿了?身与名俱灭,谈何永远存在?更吓人的情况是,“永远存在”即意味着“今生今世”可以轻松过掉。
庄子也不是位斯宾诺莎主义者
文艺青年兼千古圣贤庄子才不这么聊天。谈知识吗?必先肯定有知之人的地位,并以此彻底掐断暴力规则在哲学意义上的高尚。《大宗师》说: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放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中国哲学简史》解读庄子的这一段话,曰:
圣人,或至人,与“大一”合一,也就是与宇宙合一。由于宇宙永远存在,所以圣人也永远存在。
——没办法,现代文明抛开“永远”不会说话,但毕竟以此略一触及庄子之义,即享受绝对幸福的圣人是“宇宙公民”。这就高级到头了,这地位……用多说吗?
那知识有什么用?哲学有什么用呢?
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
——从维系世界的角度看,仿佛知识或哲学可以玩儿去。但庄子不是尼采或维特根斯坦,他的头脑太好,偏心肠不硬。
没有哲学能行吗?不行,因永不可能“得其所一”,我们认识世界永远只是带着镜框。事实是,连儒家也要“致中和”。中华圣贤才是柏拉图的真知己,都极担心人民不拿知识当个菜,不在心里崇敬哲学家。没有哲学家崇拜的民族是野蛮的,至多是马戏团里娱乐众人的巨人症患者。
庄子更不会同意尼采
以上即庄子眼里的“高级知识”,没办法,只能把它略等于“哲学”。哲学到底有什么用?庄子认为:“无用之用”,如无用之木树之无用之野。他还以此调侃孔子和他的爱徒颜回,藉以区别“无知”和“不知”的本质。简言之,无知即无知,“不知”则是知之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于是——
高级知识与初级知识之间,便既差它一份“真知”又差之一份对此真知的崇敬。
“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
小结:为什么喜欢庄子主要在于,读庄子绝不会越读越小气。
抛开论述不看,单从他诗性的描述、灵魂的表达,就能依稀触摸一下何谓圣贤的境界。弄不懂当然不要紧,也因都弄懂了绝不可能,但循着他指的地方看一看:“哦,那是哲学”,“那是文学”,“那是庄子啊”……庄子的最特殊之处在于他是“圣贤里的王尔德”:
可看上述引文,他有气概磅礴,也有挤眉弄眼,为天地立言,也不时尖酸刻薄……若以王尔德的眼光看庄子,活脱就是:“还是您厉害,我……我……我滚!行吗?”
以今视之,庄子似不需要庙享公祭,似不需要万世垂范。——躲在蒙国小县城,干一个漆园吏的小差事……心事茫茫,无竞自我。太史公在《老子韩非列传》里端端地记下此老文青的一条著名段子,其事大致又是一次抬杠,庄子结辩:
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那一刻,岂止我中华文明,人类也因他的存在而变得通灵、有趣许多。
【主要参考文献】庄子等《庄子》,老子等《道德经》,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集注》,斯宾诺莎《书信集》,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等。
初稿写于2011年12月27日星期二,英国Swansea山中寓所
改定于2022年8月16日星期二,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