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厂这里,大队的干部和队委会的人留下来,商讨后事和芙蓉受如此巨大的悲痛之后,对她的生活关照。
待该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十几人时,见问题太多,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能解决的,就决定吃了饭再研究。
可走到农机厂食堂一看,什么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人都忙这件事去了。食堂买菜的采购员,连同菜一起,也在这次车祸中遇难了。
食堂的大师傅给了一人一份缽饭,两个盐鸭蛋,填了一下肚子,就一起在双方领导的带领下,去找公社党委领导。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安排芙蓉来农机厂上班一事。在公社会议室,一把手李永白书记死不松口,认为这是政策问题,一个农村妇女,死者又不是正式工,即便是正式工也没有政策允许妻顶夫职。
好话不知说了多少,李书记仍不同意,大家心里都窝着一把火。姜才栋对李永白这种满口政策的官腔忍受不了,刚说了一句:来做临时工,在食堂做饭也不行吗?如果要是你们的亲人遇上此事,该怎么办?
一句话将李书记顶火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操着一口河南腔,问姜才栋是什么人?姜才栋也站起来说,退伍军人!共产党员!你问这起什么作用?
李永白说,你煽动大家搞无政府主义,无理取闹,我非处分你不可!何止是姜才栋,大家都是出于同情死者家属的一腔热血,就都站起来争起来了,会议不欢而散。
回到农机厂,大家都愤愤不平:对两条人命完全不安抚一句,满口的原则。将遗体停在这里,不解决问题不安葬。
这一来,带我们去的冯明清主任又犯难了,他说,李永白是个犟家伙,如果拒不安葬,他会认为这是向党委示威,问题更僵。
再说,这么热的天气,陈尸农机厂,我们农机厂的工人也会不满,又不是我们农机厂的谁将他弄死的,我们农机厂也是一死一伤,这样一来,矛盾就闹大了。
大家一听,这也是。大家就望着石头队长,他也只好说,安葬了之后,再去找李书记。
冯主任见天快亮了,就说再弄点什么吃一下。大家说,算了,算了,我们要回去还要安排家中的事,家中肯定也是闹翻了天。
回队的路上,又谈起了这么惨的事,打不打电报给四清,也是两种看法,不过没有争论。
石头哥说,浩跟四清最好,又总在通信,浩你认为呢?我见他们都在边走边谈论理由,就没插嘴。
既然队长问我,我就说:打电报去,四清肯定要回。可几千里路,这热的天气,回来也见不了一面。有的只是又多了一次让人接受不了的亲人相见的痛苦场面。再说他乘火车在路上得两三天的时间,心里又痛苦又要慌着往家里赶,他的那个身心的打击,说不定在路上还搞病了,即使他平安到家了,又能怎么样呢?不如我写信去劝劝他,比电报上的三言两语要好理解一点。
石头就说,就这么办,今天白天忙了之后,你今晚就写信,明天就发出去。
我们回到队里,我回家还来不及吃早饭,农机厂就用一辆大卡车将两口黑棺材送回了左港。
这一下,队里的人倾巢出动,大路两边站满了人,再加上沿路上横店的过路人,没有一个不同情,不惋惜:昨天早上还是父子二人有说有笑地牵着手去上班,今天回来的竟是两口棺材。
棺材下到左港小学的操场上,正是在去横店的过往大路边,冯书记说再不能等了,他简单的讲了几句,叫我也简单地随口致一个悼词,我刚讲到,“如果不是在战争年代,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家之中,为两人送葬……”的时候,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芙蓉这时也要撞棺材寻死,冯书记一见,大喊:出棺,出棺!两口棺材,是由河里淌水抬到墓地去的。
这一夜,我家隔壁的芙蓉嫂的哭声,不是悲痛,而是发疯,听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我给四清写的信,写了又改,改了又撕,再加上又几次被哭声打断,虽昨晚在横店熬了一宵,但我睡意全无,一直到天快亮,才将这两封信写成。
一封是写给四清的,一封是写给四清的连队的。给四清的一封信,虽写了七八页,但总感到写一百页,也难免四清接此凶信后的悲痛。
想到自己前几年在大会上讲的《为人民服务》中的正确对待生与死,讲得头头是道。可现在,完全无法措辞,前面的六七页,完全是给他打的“预防针”,最后一两页,才谈了发生车祸的经过,并安慰他,千万不要回来,一定要咬紧牙关,挺过这一关。
给连队去的信,无外乎是请求首长,对一名新战士遭此横祸的关心抚慰工作。
四清没有回,他终于挺过了这一关。他后来在几次回信中,都流露出难言的悲痛。
我俩的信也比过去通得更勤了。他在家时,我们结的穷兄穷弟,经此一劫难,几乎成了亲兄亲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