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经》看|“赳赳老秦”的硬核爱情

愚鲁说文化 2024-03-29 00:17:58

温柔吗?这是一种灵魂层面的互相抵达……翻遍《诗经》,独老秦人之间作此硬核表白。

《诗经》之中,太多篇章言及婚恋。甚至可说,《国风》就是一部《青春修炼手册(商周版)》——老祖宗们跟没别的事儿似的。

读下去,上古先民们的爱情和今天的大姑娘小伙子并无太大不同:一样如干柴烈火,一样是欲说还休,一样有一见钟情或苦苦单恋……最为相同之处,即一样地把爱情作为“流行歌”的最重要主题。但也有不一样之处:老秦人的爱情就不一样。不必说和今天的人不一样,便是和当时其他诸侯国的人相比较,也很不一样。秦人的“浪漫”宜加上“血色”二字——用时下的话说:“硬核”极了。

《大秦帝国》对秦人硬核生活的反应还是准确的

《小戎》:秦国女子的硬核表白

《秦风》里有一篇《小戎》,于我而言,一度是整部《诗经》里最难懂的一首诗。节选如下: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一定看出来了:“言念君子”、“乱我心曲”的立意很清楚,即一名秦国女子想念丈夫;但“五楘梁辀”、“阴靷鋈续”都是些啥?这首诗的大部分篇幅都在描写“辀”、“鋈”等战车零件以及“厹矛”等兵器。岂止当初的我觉得费劲,见多识广如“二拍”的作者凌濛初也说:“自车制不传,而此诗遂作极艰极奥令辞看。”(刘毓庆引)不展开了,只需知:这就是一首秦国女子思念当兵的丈夫的诗。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人家卫国女子也思夫,“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翻译一下:愿得忘忧草,树深不可寻(《卫风·伯兮》)。温柔且深情。《小戎》里的秦国女子呢?翻成今天的话:想你啊!想你端着火箭炮把对手炸飞的样子!想你开着坦克碾得他们嗷嗷乱叫的样子!想你啊!你住得好不好(引文“在其板屋”)?吃得好不好(未引的第二段“温其在邑”)?起早贪黑累了吧(未引的第三段“载寝载兴”)?想你啊!……

《伯兮》中的谖草,来自日本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

诗的题目“小戎”即“小战车”;上文说了,诗中满是专业军械名词。这是一位军迷女生?或许吧,更有可能是:秦国丁男皆兵,便是女子,也对战争周边非常熟悉。深情吗?对丈夫关心备至,吃的、住的、工作强度……问得那么细;温柔吗?这是一种灵魂层面的互相抵达,踏过卫人口中花花绿绿的忘忧草,直抵黑白色陡然切换的生死边缘。——翻遍《诗经》,独老秦人之间作此硬核表白。

略有常识的中国人都不会为《小戎》的硬核感到意外:老秦人嘛,就这调性……但真正的有情人仍会为《小戎》感动:过去只是在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里看看,或对着《左传》、《史记》等正史看看,或一个人站在兵马俑坑边发会儿呆……但活生生地面对一位秦国女子,听她说,如是说,便忽而撞上那些隐没于历史之中的“人”的东西,同她一起坐立难安——完全没法视而不见。

还须问:老秦人何以如此的硬?

电视剧《大秦帝国之裂变》中的秦国公主形象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受孙皓晖先生《大秦帝国》的影响,很多人称秦人总爱加个“老”字——但事实上,“老秦”真算不得诸侯国里的老资格。

据《尚书》、《史记》等,西周大约搞了两次大分封,但这两次都没秦人的份儿。第一次是西周初武王的手笔,搞得不太好,很快引起武庚联合“三监”的叛乱;第二次是周公平乱之后,出现了今人耳熟能详的齐(第二次分封把齐国封地换到了山东)、鲁(封周公子伯禽)、卫(封周公九弟康叔)……籍以形成对殷商故土和顽民的合围。这两次大分封基本奠定了天下格局,是的,秦人不在格局之内。

周公,大成至圣先师的偶像。华夏文明璨烂于是人。

晚至周孝王时期,其已是西周第八代王了,秦人才被封在今甘肃清水秦亭附近——这才有了“秦”这个名称。注意,彼时的秦人还没来到陕西关中地区呢,咸阳、骊山、函谷关等等这些怀古诗里的常客连影儿都没呢。秦人之有后来那个秦国,之为《大秦帝国》中的“赳赳老秦”,晚至东周——其时,周幽王早给杀了,平王从西岐故地搬到东边。简单梳理之下,“老秦人”这个“老”实在不是“老资格”的“老”。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小戎》里的浪漫浮着血色。

对于秦人,中原大国的地盘自然别想了,祖宗八代之前早分完了(是真的祖宗八代之前,如上文,周孝王即第八代周王)。西陲之地呢?或其他老牌诸侯国看不上的地方呢?中华文明史少说五千年,对于彼时的秦人,也已过了尧、舜、夏、商、西周,就没啥地方是完全没人没竞争的。后起诸侯国的生存空间只得自己去打!如此,您想,秦人该是什么生活?能是什么生活?《秦风·无衣》篇有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咋能说我们老秦人没有像样的衣服穿(真没有!)?战场上等着!我的衣服、我的饭、我的钱……你小子先穿着、花着,你的都是我的,说话来拿……

秦人的生活方式精准定义了“枕戈待旦”。若您说这都是普通老百姓,公侯贵族们闲着呢!可看《秦风》第二篇《驷驖》:别的国君带着儿子公费旅游或出国相亲,秦公则带着最爱的小儿子(“媚子”)狩猎搞演习。您以为是摆摆样子?且看:

奉时辰牡,

辰牡孔硕。

公曰左之,

舍拔则获。

——秦公包抄上去,拉弓搭箭,挺大的公兽(“辰牡”)应声而倒。

应当说,那时候的公侯都软不到哪儿去,常常需要自己掏刀子带队——不像后来的皇上长于“深宫”、“妇人”。要知道,连《郑风·大叔于田》里的公叔段都强,擒个虎啥的不在话下(“袒裼暴虎”)。此人可是郑庄公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弟弟啊(《左传》等)!哪能和咱连年带队——追着犬戎锤——的秦公比?……

总的说,连年苦战造就了秦人硬气。

秦三棱青铜箭头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秦人之硬,逼出来的。秦人之硬在先,血色浪漫在后。换言之,《小戎》这种诗也是逼出来的。秦人有没有自然流淌出来的诗?

“蒹葭苍苍”,《蒹葭》的环境其实很冷。

不仅有,还比《小戎》有名的多得多,即《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好美啊,浑然天成……但最打动我的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两句。这是爱情真正的模样,更是文明真正的模样。爱情也好,文明也好,不就是兜兜转钻,起起伏伏,于无比艰难中越行越远,越挖越深?人的情感绝非一条线,乃如一团乱麻,那,人所创造的文明怎可能是线性的呢?于国、于个人,实难逃开这两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非常合理:具备这种智慧的秦人终究一统天下。

若说《小戎》的作者是一位不输谢道韫、李清照的大才女,《蒹葭》的作者该是位不输孔、孟、老、庄的大哲。孔子的偶像管仲即说过:“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管子·水地》),老子更有成套系的“水的哲学”,奈何他们之前的《蒹葭》说得更好。人心似水,道心似水,若遇现世困难,一边如水击礁石般战斗不已,一边掩护着整条大河绕过去……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这些当然不是哪部书教会这位作者的,他也应是位随时可上战场的青年,谈个恋爱而已,无意中露出了智慧。书可以给他看一看:“喏,这儿有扇门”,但一个人综合智慧的完工,终赖社会;史可以给文明看一看:“喏,有人这么干过”,但教得会文明成长的,终是那条文明自己走出的路。秦人的智慧无非这么三条来源:到处去看,诸贤广议,自己去经历。鉴于他们的特殊状况,最后一条该是主要课堂。

逼出来的诗,都是才情;流出来的诗,都是智慧。

【主要参考文献】《尚书》,《诗经》,《管子》,《左传》,司马迁《史记》,钱穆《国史大纲》,刘毓庆《诗义稽考》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8月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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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鲁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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