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宗教”和“仁爱”两件大事,中西方自难互相理解。——概而言之,他们嫌我们没有团结的意志,我们嫌他们没有心肠和胸怀。还有第三点隔阂,可能更重要,即中西方历史的推动力很不一样。
粗糙地说,中华文明乃一种“文化的世界主义”和“功利的国家主义”的融合(化自钱穆《国史大纲·第七章》)。尤应注意者,在我国“文化的世界主义”的成分特高。而西方乃一种“功利的国家主义”与“一元化宗教主义”的融合,唯梭伦及其之后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的古希腊,尚可看出较明显的“文化的世界主义”。
此“文化的世界主义”的尺子虽不能直接卡出“我国文明远胜于西方”的结论,但也能看出为何中西方对彼此难以理解。
钱穆先生
隔阂之一:西方人讲一元化的宗教我国自古就没有一元化的宗教。
庙里的神佛倒不少,但无一不是儒、道、释的统一。关羽便很典型:不仅其标准像总端一部儒家教科书《春秋》,其人也是旗帜鲜明地汲汲于事功;但又不乏道家的冲虚,竟至接近于“圣人无己”(庄子《逍遥游》);而那真实的历史形象,只稍加修饰,又活脱是佛家的护法金刚。西方则不仅历史是宗教化的,生活也是宗教化的,政治上更从未摆脱宗教的影响。
是的,就这两个字,大大的:宗教。
拉斐尔《基督受难》(局部)
此即造成我中华民族,一深赋历史感的民族,看不清他们这种缺乏历史感——而宗教感泛滥的民族。我们看来,凡在宗教氛围里的历史叙述,均为不可置信之叙述。而无可信之历史的民族,自然属于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其冲动、乖张亦实不同于我中华之冲动、乖张;其质朴、聪慧乃更只是一种末流的愚笨、狡黠。
他们看我们也看不懂:
没有宗教,那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啊?又靠什么组织民众?靠什么激发骑士的英勇?可看一些晚清教案:杀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轰轰烈烈,又随时可看乡绅或县太爷的“面子”停手。在我们强大的历史阶段,宗教这一隔阂造成“伟大而隐秘”的国际观瞻;但在我们没落的阶段,乃至现在,则造成单向性的“莫名其妙”。
白马寺比那些著名的大教堂早得多,但我国的宗教文化远不足以比肩孔孟教化。
隔阂之二:中国人一直讲仁爱我们固然没有一元化的宗教,但绝不等于没有主体的思想。
相反,以“仁爱”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的人文主义贯穿国史,迄今影响着中国人民。值得一说的是,仁爱虽出自孔子之门,却是诸子百家的粘合剂,把各门各派都团结在“大同”的周围。墨家有兼爱、并耕、不侍人食;道家有齐物论、万物一体论;便是法家这样的功利主义先锋,也有“赏善不遗匹夫”(《韩非子·有度》)。
孔子之被万世尊重,德在仁义,仁义“生民”。
此等仁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早在孔子之前好几百年,即《诗经》的时代,仁爱已见萌芽。《小雅》里有一篇《鸿雁》,其作者疑似周王室的督办民事的官员。按照“奴隶制社会”的常规,此等有身份者怎可能对底层人民有什么同情?但在《鸿雁》里,钦差大人简直达到公仆的境界,满眼都是老百姓的不容易:
之子于征,
劬劳于野。
爰及矜人,
哀此鳏寡。
——这些流民不容易啊,就这么到处飘荡,辛苦奔忙,其中的寡妇和鳏夫更不容易……成语“哀鸿遍野”正来自此诗,背后满是“看见”以及看见之后的“关心”。《尚书》也多的是这种仁爱,不说了。可能,我们的祖先太早熟稔于“耕作”一事,太早从自然的暴虐里省悟了“宽以待人”或从春雨沥沥里继承了“温厚”的品质。
来自焦波《俺爹俺娘》。中国人的“俺”字极其深情。
隔阂之三:不同的历史推动力隔着“宗教”和“仁爱”两件大事,中西方自难互相理解。
概而言之,他们嫌我们没有团结的意志,我们嫌他们没有心肠和胸怀。还有第三点隔阂,可能更重要,即中西方历史的推动力很不一样。大家可曾想过,为何我们会成为“文化的世界主义”之民族?——根本上,我们有文化,且文化几乎没被打断过;以其得以较均匀地向内深化兼对外扩散,致国史上布满基本和平的时段。
历代衍圣公等奉祀官印章
西方不是,其文化史被大小战争切得粉碎,竟至后来忘了自己乃从克里特、迈锡尼或叙拉古而来——这才需要单独辟出一段所谓的“文艺复兴”。大家只需想一想:那些耳熟能详的西方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总之西方文化史人物,乃绝大多数是“文艺复兴”之后的,亦即西方重新归置其历史之后的。之前的呢?大抵除了僭主、国王、埃及艳后,便是教皇。
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即为了“战神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而作
比较之下,我国历史可说是一部地道的“文化史”:各色人物,悠游其中,且都能为其找到一套远至秦汉甚至夏商周的版本。是的,夏朝版本也能找到,如辽末帝与夏太康都因畋猎而大大误国。也就是说,我国历史的文化脉络丰富且明确。而西方历史差不多是家族战争史或近现代国家战争史,唯一可循的文化脉络只有宗教(最多加上艺术)。
辽代文物
小结:梳理中西方隔阂的意义中西方之互相看不懂,根本上,主要在于把对方强行套进自己的历史经验。
我们若以“文化史”的眼光看西方,则往往只能看一看近几百年,即“文艺复兴”之后的西方史;或带着深重的怀疑,看一看被转写了好几手的古希腊时代。即是说,看不大懂其余和宗教相关的西方史,包括今之西方人的政治、社会、文化。
反过来也是一样:
中国历史最有意思的不是帝王将相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打死也不能做什么。其中,有斑斑点点的礼乐之光。
若他们单以“战争史”看我们,即单单把秦皇汉武当做历史舞台上的“超级恺撒”一般,则无疑是忽略了舞台之外那广袤的幽暗里——礼乐文明的琴瑟悠扬。如此刻板地比对,如何理解得了我们的仁爱或人文主义?当然,仅以我们自身的经验去套的话,也无从领会他们的宗教精神。须知:宗教、仁爱、历史推动力,皆非小隔阂;何况还夹杂着对彼此的成见。
略梳理一下中西方之间的隔阂,绝不能让地球人变得互相理解。但个人也的确有一寸妄念,即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如钱穆先生所言,尽量少一些对历史的“偏激的虚无主义”,少一些“浅薄狂妄的进化观”,更尽量不要有“似是而非的文化自谴”(《国史大纲·出版说明》)。欲成为“文化的世界主义”的优秀一员,必先是文化上健康的一员。
【主要参考文献】孔子等“春秋三传”,韩非子《韩非子》,司马迁《史记》,钱穆《国史大纲》(“文化的世界主义”、“功利的国家主义”即照搬此书,只是内涵略加拓宽),荷马《奥德修纪》,柏拉图《理想国》,奥勒留《沉思录》,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8月22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