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凉山冕宁窝堡彝族奴隶“拉库(虎年)改汉”斗争始末

火耀西南 2024-04-07 16:29:06

文/编辑:nirvana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曾在去年八月的时候,写到了1931年四川凉山会理县的“娃子寨”的相关情况,但是在这之前,最大规模的奴隶起义发生在1913-1915年的冕宁、越西地区。

特别是1914年的由冕宁窝堡地区开始的虎年改汉斗争,是彝族历史上规模最大、波及范围最广、参与等级最多的一次奴隶起义。

我们过去在谈论凉山地区一些有代表性的土司兴衰录时,会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近代黑彝依靠家支力量的崛起,驱赶土司,这件事情从明代就已经开始了,在清代民国时期越演越烈。

黑彝驱逐土司后,土司所丧失的百姓、奴隶就成为了黑彝的曲伙(白彝)和奴隶,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历史就是黑彝反抗、驱逐土司的过程,也是黑彝掠夺白彝和奴隶的过程,这是我们理解凉山奴隶制的一个基础。

那么我们也产生了一个疑问,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特别是大凉山腹地,一直没有发生白彝、奴隶对黑彝的叛乱事件,而且民国著名社会学家曾昭抡在他的《大凉山夷区考察记》中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黑彝自居高贵,对娃子如此轻贱,何以娃子始终并不反抗,这是研究社会问题者一宗值得研究的事。”

其实如果我们把区域放大,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在清末开始,内地人口逐渐向凉山地区增多,在大凉山的边缘地区,比如今天的西昌,雷波,冕宁,越西,会理等地都成了彝汉交界地带,而在这些良性的互动中,特别是作为相对自由民的白彝开始逐渐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和反思,甚至稍懂汉语的独立白彝开始关注外部社会官府变化及朝廷更迭等国事。

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大凉山腹地的奴隶没有引起反抗,还是来自于自然环境与人为造成的消息闭塞以及传统落后思想的作祟。

今天,我们来从这场被称为拉库起义的奴隶起义开始说起,来谈一谈这段曾经也是困惑着我多年的一段疑问。

冕宁的窝堡地区,位于冕宁的西部,西与今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龙县接壤。

窝堡地区有一名非常残暴的大黑彝,名叫倮伍居虎,当时窝堡有六家大黑彝,他们占据了四千多亩的土地,而倮伍居虎就占据其中的二分之一,这还没算上他在冕宁城关地区和棉沙湾一带的一千多亩的土地。

但是就算如此,他很少炫耀其土地,而他时常夸耀的是他有一百二十多户娃子,因为在他眼里,那才是他真正的财富。

那么据2019年的人口普查,我们可以看到如今的冕宁窝堡乡户籍人口是4658人。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们对凉山奴隶社会的阶层已经做过详细的介绍,在此不再赘述,但是作为社会地位稍高的白彝,他们虽然有着相对独立的生活和经营,但是同样需要为黑彝担负相当繁重的劳役。

不管是过年过节还是黑彝家中的红白事情,白彝都得向黑彝“上贡”,而更为让人诟病的是被很多历史学家都提到过的“杂布达”高利贷,黑彝不是按需放贷,而是强制性连续放贷,不贷都不行。

如果支付得了,那就当众奖给白彝一条裤子穿,如是支付不起,就将其女儿强迫当黑彝家的锅庄娃子,充当“丫环”,儿子则分配给黑彝儿媳妇的丫环作男人。

除了这些在凉山地区比较常见的盘剥方式外,倮伍居虎还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比如他在每年年初的时候会发给白彝家两个鸡蛋,而到了年底,他则要白彝偿还两只鸡。

白彝每年还要自备口粮和耕牛、农具,给他家提供5到20天时间不等的无偿劳役,那才是催命一般的存在,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这些劳动力,倮伍居虎甚至给派出去的监工分配了任务,有人因为锄头坏了或者就是想磨洋工,对不起,监工当场就发给你新锄头,锄头可以休息,人绝对不能休息。

有一个叫曲木列拉的白彝,当时来服劳役忘记带上自己的耕牛,倮伍居虎是暴跳如雷,打仗能忘记带枪吗?上学能忘记带笔吗?既然你忘记了,那就只有你来当牛了。

于是倮伍居虎让人将一根长竹针活生生的穿进了曲木列拉的鼻子中,真的将他拉到地里去耕田,曲木列拉当天就在地里被折磨得死去了。

而锅庄娃子更是最没地位的,其地位比牲口都不如,倮伍居虎有个锅庄娃子,人已经七十岁了,倮伍居虎每次喝醉了,舍不得骑马,每次都要这个老人将他背回家。

但是这老人年龄越来越大,慢慢就背不动他了,于是希望让自己儿子接替自己来背倮伍居虎,谁知倮伍居虎竟然怀疑这老人有了二心,这是对一个奴隶主很大的不敬,于是心存报复。

某天,倮伍居虎又喝得酩酊大醉,要老人背他回家,结果背到半山的时候,老人实在背不动了,倮伍居虎终于找到了借口,当即跳下来,命令身边的随从将老人的头发拴在马尾巴上,打马飞奔,老人就这样被活活折磨而死。

还有次他家中被盗,他竟然把当日在家的十八个锅庄娃子找来,起锅烧油,然后扔了一块银元到油锅中,让这些娃子把手伸进滚烫的油中去捞铜钱,以此来鉴别是不是那个人偷的,结果十八个人全部被烫成了残疾。

诸如这一类的事情,其实在当时的凉山地区是普遍存在的,在岭光电的回忆录中,也记录了当时田坝地方土司和奴隶主对奴隶的任意虐杀行为。

而自从1911年内地爆发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爆发,各种消息也源源不断的在汉彝交界地带传播而来,奴隶心里也开始有了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听到辛亥革命把满清皇帝都推翻了,未必兹莫(土司)和诺合(黑彝)就不能推翻吗?”

于是,这些居住在汉彝交界地带的白彝开始觉醒起来,利用婚丧嫁娶等社交机会聚集,私议效仿汉地集资贿赂官员和借助官府势力,打击、推翻黑彝统治,创建社会内部成员间无血统等级差异的环境。

1913年,倮伍居虎的孙子倮伍别拐病了,打鸡打羊送鬼都无效,就把所属娃子曲莫勒谷家的儿子用来送鬼,这对曲莫家人的精神上是种莫大的刺激,因为彝族是非常信仰鬼神的民族,这种行为就相当于把曲莫家小孩的魂送走了。

这件事引起了白彝的极大愤慨,忍无可忍的白彝终于决定要摆脱这世世代代的困难,向内地一样,起义追求自由。

曲莫家的曲莫格那秘密联络了曲木比日,达九布楚、马日什丘等人,并串联了附近野勒乡和和平乡的白彝,在1913年12月15日杀了一只鸡、一条牛和一只羊,集结一百多个奴隶,在俄佐倮古(藏族山梁)吃血酒,钻牛皮,向天盟誓,准备武装暴动以推翻黑彝统治,商定把附近一带的奴隶主诱骗在一起全部杀掉。

马头山的汉族同胞尹祝三、尹连成,窝堡的刘保山、魏老四、魏洪山,羊房子的徐三爷等人和窝堡的一部分藏族群众也纷纷参加了“吃血酒”,共同商讨暴动时间、联络起义人员。

与此同时,为了扩充起义武装力量,联合起来反对黑彝主子,大家还凑钱,派野勒乡的尼克涅且、和平乡的加罗阿且、枧槽乡的耳额洛莫子等五人前往越西联络。

并派人给越西汉官递交了状纸。

在递交状纸的过程中,其实发生了一件很令人唏嘘感动的行为,当时由于没有人会写状纸,去递交状纸的人一手拿着一个细白面馍馍,一手拿野草渗合的谷糠馍馍,对汉官哭诉:

“我们娃子苦累一年吃的是草糠馍馍,奴隶主不做活路却吃白面馍馍。我们彝人,古时没有娃子,之后出现了剥削,才分为白彝、黑彝。

现在黑彝要抽我们的子女当娃子,当丫头,强迫放“扎布达”,服无偿劳役,还要打我们,卖我们。我们实在忍受不住了,请大人帮助,我们要把黑彝消灭掉。”

双方协议一经达成,驻军张统领派二营中哨李树繁哨官前往冕宁、大桥,令前五营费建侯营官进驻瓦古脚村配合起义白彝。很快,费营官率汉军与起义武装一道,前往冕宁设立“改汉法庭”。

1914年,阴历属虎年,在彝语中称为“拉库”。1914 年 3 月上旬的一天,起义人员计划将黑彝引诱集中全歼。

不料,实施当中走漏了消息,所以只在窝堡乡内击毙倮伍佐达、倮伍你达和果基尔且三人,其余黑彝闻风逃进深山密林。不得已,起义白彝在官府和部分汉民支持下,在窝堡提前打响了战斗。

其余地方成千上万的起义白彝也随即在官兵配合下,手持大刀、长矛、火枪、土炮,集结赶往窝堡聚力举行史无前例的武装联合起义。

这天,穷凶极恶的倮伍居虎也成了起义者的俘虏,倮伍居虎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套在奴隶身上的铁镣铐木枷锁现在却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昔日骑在奴隶头上的大黑彝不敢作威作福了,他们中有的被起义者杀了,有的被县衙门官兵抓起来坐牢关押了,有的全家跑光了,窝堡真正成了奴隶当家作主的天下。

为了庆贺起义者的胜利,彝、藏、汉三族人民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家家杀猪宰羊,欢庆翻身解放。

紧接着,在越西,获悉起义联络信息的白彝家支成员纷纷集结到彝汉交界的大瑞、大河、大花等地,由尔恩洛莫、曲木查米、俄勒布达和沙马木基等家支头人组织召集起来,呼应冕宁,发动多地连片大起义。

1914年8月后,越西起义达到高潮,与同期发生在冕宁的起义遥相呼应。起义虽由独立白彝组织、发动,但不少白彝、安家奴隶、锅庄奴隶也纷纷逃离黑彝统属地,投入起义行列中。短短数日,成千上万的起义白彝集结在中所镇二萨果村展开斗争。

当时,各地相继出现千百年来未见景象———起义地的黑彝开始亲自下地干农活,或外出放牧牛和羊。

1915 年起,起义声势席卷北至石棉、汉源、九龙、泸定,南及盐源、盐边、米易、宁蒗、丽江、楚雄等广大彝区。起义地区普遍出现罪大恶极的黑彝被镇压或被关押,有的黑彝仓皇逃迁异地他乡。

起义白彝兴高采烈,扬眉吐气,他们不仅杀牲庆贺,还没收逃亡黑彝的土地、财产进行户均分配。

许多奴隶拆掉锅庄打高灶,不穿彝族衣服穿汉装,不睡羊耳笆笆睡木床。许多彝族姑娘也学汉族姑娘一样梳妆打扮,穿裤子穿花鞋,系围裙腰带。

家家门上也学汉人家门一样钉上一块门牌,表示他们已经改汉归流,不是黑彝的娃子了,翻身自由了。

就这样奴隶们通过自己的斗争,在窝堡这块土地上开辟了一个没有阶级剥削和压迫的新天地开始过着自耕自食、平等自由的新生活。

但是大黑彝们被赶走了,其实并不代表着斗争就结束了,而这是翻身奴隶们没有想到的,奴隶们过了两年安居乐业的日子,逐渐松懈了下来,曾今为了同一个目的组织起来的队伍也开始松散。

不久,开始在窝堡流传起了一套话语,声称奴隶造反是大逆不道的,造反奴隶的家庭会永远不得安宁,魔鬼要纠缠奴隶一辈子。在极端相信鬼神的彝族社会,没有人意识到这是黑彝们开始做战前心理战的阴谋。

而且两年了,奴隶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另一件事,那个穷凶极恶的大黑彝倮伍居虎其实在当年被押送到官府的途中就已经在途中逃跑了。

1916年的7月,和凉山黑彝果基家喝了血酒,钻了牛皮的倮伍居虎带着三百多条步枪杀了回来,在稗子田梁子,俯击了窝堡村寨。

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翻身奴隶们一下慌了神,枪,没有子弹,刀矛都已经生锈,梁子上枪声一响,每个人都只顾逃命。

紧接着,几家答应前来助战的黑彝家支,调集了大量的人枪,陆陆续续的到达了窝堡外围埋伏。

更为可笑的是,倮伍居虎和儿子居然将枪藏在扫帚中,大摇大摆的就回了村。而哨兵发现两人,竟然检查也没检查,也没感到意外,见二人只带着扫帚,居然就这么放二人进了村,全然忘了哨兵的意义何在以及当初是如何苦大仇深。。。

结果到了下午,达久布楚、沙马石曲等首领才得到消息,又才商议当晚去杀掉倮伍居虎父子。

倮伍居虎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到自己的家,当然也是有胆量和防范的。

那天二人根本没睡在屋里,而是在牛圈内的草楼上设下了埋伏。

当两名奴隶悄悄摸进院子里面时,倮伍居虎的儿子倮伍打达当即开枪,将二人打死。

守在门外的几个奴隶冲进来时,倮伍居虎和倮伍打达已经跳下草楼不知去向。

而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摸清了窝堡情况的倮伍居虎,发现了奴隶队伍其实已经是破绽百出。

第二天,当奴隶们还在为两个昨夜被倮伍打达打死的奴隶哀悼之时,突然枪声大作,埋伏在樟木沟海子边的黑彝武装,从四面八方的包围了上来,几名起义骨干被当场打死。

暴动领袖达久古居的儿子达久布达也壮烈牺牲,他被倮伍居虎一枪打中,在断气之前还轻蔑地望着倮伍居虎纵声大笑。

倮伍居虎见状惊吓得倒退三步、随后才壮起胆来骂道:“你死了还笑什么?就笑你自己改汉吧;你们改汉学汉人,把老子吓得屎鳔,心子掉了一样,今天我要吃你的肉,挖你的心子。。。”

他一边不停地骂一边卧下一口咬掉布达大腿上的一块肉,在嘴里嚼得满口鲜血淌。

自此以后,倮伍居虎便被人喊成了倮伍日木(日木在彝族话中是吃人的花豹子的意思)

不久起义的白彝相继落败,纷纷撤离逃亡至雅砻江西岸的和爱乡洋房子对峙3个月。

而这时,双方都给汉官行贿,而汉官则本着“吃了原告再吃被告”动机,睁只眼闭只眼,采取妥协敷衍态度。

后来见事情不好结局,才假装出面调停,他们劝说威逼奴隶们“不要反了,好好安分守己地住下来,要改也要从土司地方改起来”等等。

这时,外地的奴隶暴动也先后遭到镇压而失败。窝堡的奴隶起义者们在洋房子坚持三个月以后,许多抗争村民不得已扶老携幼,放弃家园,离乡背井,远逃石棉、汉源、九龙、泸定等他乡艰辛生存。

而后来在娃子寨起义中,有不少人就是当时拉库起义外逃的白彝。如是,冕宁北路一线不少起义白彝被迫重返黑彝统治下的奴隶制社会生活。

接下来,各地的起义也在黑彝武装的反扑下宣告失败,不少组织者被枪杀,部分战败的白彝被要求赔偿起义所消耗的一切军需费用,甚至更多白彝还在武力震慑下,被迫投降返迁原先的黑彝属地,再次沦为依附民或隶属民,重新接受依附制或隶属制的奴隶生活。

结语

拉库起义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却是非常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事情,也是对外界认为奴隶从来没有反抗的一次有力回击。

他们为了自由和尊严而战的行为,不但为后来凉山地区奴隶反抗压迫提供了勇气和动力,同时也让黑彝势力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在某些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让步,比如对于当时奴隶反对最为强烈的抽取阿加子女为呷西的制度开始有了改变,在冕宁,越西这些地方,黑彝们开始允许奴隶交纳一定的银两来代替抽人。

如果这个我们对呷西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其实我们可以来看看呷西在奴隶主心中的一些价值,为什么白彝对呷西如此深恶痛绝。

首先,在奴隶主眼里,呷西是不如牛马的,十两银子买三只羊,九十两银子才能买一头牛,而价值最高的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女呷西,只要五十两银子,而二十五岁的男性呷西,由于不好管理,只值三只羊的价格。

呷西曲木哈比 六岁那年,奴隶主恩扎依美兄弟打赌取乐将其脚扭断,造成他终生残疾

而且呷西命贱到可以随意斩杀,就像我们文中提到的,杀小呷西送鬼的事情,这类事情当时发生过很多次,甚至发生过活烧呷西来祭奠死者、用呷西做枪靶子练习枪法的行为。

在这次斗争后,对于强制性的高利贷“杂布达”,奴隶主也由原来连续放改为了一代人只能放一次。

而逃往外地的白彝,又逐渐融入了当地的社会,进入了私塾或者官办的学堂学习汉文化,特别在民国中后期,这些白彝及其后代率先进入了主流社会,他们后来也在汉地或汉彝交界地区形成了新的聚落,接受了先进文化,促进了生产技能的改良和生活习俗的变迁。

如今我们再次审视这场意义深远的奴隶自我解放运动,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确实能感觉到划时代的意义,再后来,从迎接红军长征到解放凉山,支持民改的历史事件中,最主要的彝族参与者和支持者也多系此次起义参与家族的后代。

参考文献:

谢成远、肖雅兰:拉库改汉

马林英:1913—1915 凉山“拉库”起义及其社会变动

四川彝族调查档案:关于拉库起义的调查

陈汝聪:解放前西昌彝族社会的奴隶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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