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四年多，发现自己现在和过去，都在断断续续抗拒着做母亲这个事实。
时针指向四点，一天一度的幼儿园接娃流程准时上演。手里牵着活蹦乱跳的崽子，又好像没在牵着，只感觉四周有个猴影窜上跳下，忽左忽右。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穿过滴滴响的车流，走往某个方向。刚到马路对面，小男孩飞也似的爬到路边栏杆上，衣服和裤子一寸寸擦过，袖口黑色又浓了一笔，蓝色牛仔的裤腿被白尘染得发灰。
女人时快时慢走在前头，面无表情，嘴无言说，时而看眼手机。
这崽子不喊着让人抱着走，已是万幸。回复手里信息，想着晚上回家要做的事情。我的时间进度已经走到了晚十点，崽子入睡后的安宁时光。
女人的脚步渐渐变快，一切似乎顺风顺水。“妈妈！妈妈！”直到耳后传来稚嫩鬼嚎。走在斜坡上的崽子，找不到妈妈扶持，顿时气急败坏。女人回身，刚好不容易走出的距离，立马被拉回原地。“我要你牵着我走这里，重新来一遍！重新来一遍！”崽子的头摇着拨浪鼓，小脚一下一下踏着轰天雷。
这雷声击破了我的时间进度，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正做着扭转乾坤的事情，动作倒带，时间逆行。
女人回身扶着斜走的崽子，缓慢前行。一个个单身行人从身旁路过。女人瞥了一眼，垂涎目光已是昭然若揭。
出生时，我带着我的时间线，它单向单纯。当另一个宇宙从体内破壳，我进入了一个双宇宙的奇异磁场。我的时间有时被拖得极其缓慢，有时反复循环于某个漩涡，有时走了很久又突然被倒带回原来某处。
三十几年粗的时间线，遇到四年多的细枝条，虽然产于体内，却仍旧会有排异反应。
“我走累了，要抱抱！”溜完斜坡的小男孩，抱着女人的大腿，一屁股顺势坐在了她的鞋上。女人扯着双手，试图拉起脚上石头，“那我们歇一下慢慢走好不好”，石头纹丝不动。“不要不要，我很累了，我腿酸！”石头的脸皱成一张平面，嘴巴大张，一口吃掉了女人的提议。
内心的成人生起了抗拒。那个迫不及待想要崽子懂事、能脱离自己帮助的成人，她让我浑身充满抵触。孩子的任性，勾引起了另一个孩子，我就是不抱你，咋滴。看把你惯的。
搬不起石头，女人便任其坐在脚上，掏出手机，面无表情。石头的屁股左挪右挪，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石头又飘忽到了路沿，在边缘摇摇晃晃，成了一片叶子。
四点四十。十分钟的回家路，演成了三十分钟的起承转合。从猴子，到石头，到叶子。一起的，是一位以流程和规则来保护成人边界的成人，和不想让孩子变得过于孩子的孩子。
有一天，女孩吃着早饭。一个男人往桌上放了粥、番薯、馒头，还有，一碟子夹生话。“我们生你那个年代是独生女，那是迫不得已，到你这辈难道还要独生吗？”女孩面无表情，嘴无言说，只是默默唆着碗里粮食。
我有一个做母亲的粮仓，还没生娃前，我就往里头储备粮食。崽子降临，让原本无形的粮仓，变得肉眼可见，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墙壁、界限和容量。掰着日子清算了一遍，我也大致有了数。
这辈子，它恐怕只能支撑起一头崽子耗粮的未成年，和一个女人耗能追求自我的青壮年。这不是简单的就添一双筷子的事情。是一双筷子，也可能是一根稻草。
面对一段天生带有消耗感的关系，我看到了直觉里的抗拒。
“妈妈坏，妈妈坏！不给我买棉花糖！”小男孩叫喊着，跑出房间，回身砰地关上房门，“不理你了，你自己待着吧！”刚放下背包、换上家居服的女人，骤然被置身黑暗。
黑暗里的我，眼前闪过似曾相识的荧光。这不就是以往，我对他的情绪抗拒么…成人的抗拒，被复制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成人，冲出他的幼小体魄，如盘古开天，试图撼动另一个宇宙。
我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我边界清晰，这是我的疆域，也是我的防线。远处，不时有萤火纷飞而来，它们碰到边界，滋出火花，但无法进入。我手握抗拒，回头，一举，它成了盾牌，我保护起自己的粮食，让时间去填补漏洞。
黑暗里的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时间填补漏洞的过程，而它正通往另一个时空，从我的枝端分叉而出的另一个时空。
盾牌女人换上了家居服，她抱起孩子，亲吻着男孩的脸蛋儿。面无表情的表情，多了一层棉被柔软的光。
我喜欢亲吻崽子稚嫩的小脸，从小亲到大。这肉团子引起内心最温柔的依恋，也引起了最强硬的抗拒。这就是现阶段，我做母亲的感觉。
没有要美化的温情，也没有要否认的煎熬。
成长的道理说，要接纳自己。我肯定的是，我还无法完全接纳这个做母亲的自己。这里面有痛苦，但还好，没有懊悔；有抗拒，但所幸，没有放弃。写下文字，不是说要让自己走向接纳，这玩意儿鸡汤不来。
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个状态，看到母亲这个角色勾勒在我身上的印迹，以及关于我的一个事实，那便是我的自我过于强大，盾住了关系里消耗的萤火，同时也可能冻住了和消耗并存的，那可以给予滋养的光和热。
写下这份抗拒，不是评判，也不是检讨，没有啥计划，也没打算变得多么正能量。只是想以最坦诚的姿态，面对自己和孩子。打下句号的这一刻，内心觉到了平和。
后记：
一直有在写当妈记录，它们都被摞在这“育儿手记”里。上一篇，已是两年前了吧，翻了翻，表达的同样也是抗拒感，但更浓更稠。时光确实有在填补某些漏洞，只是以蜗牛的配速。
最近内心又渐渐积累出了感觉，一开始只是模糊一团。花了一小时自由书写。
画符出了一串密码后，我看到了自己的两个点：一个关键词是抗拒，这份让我觉到消耗的感觉，有了一个具体命名；一个便是关系和自我，我看到了自己的课题，那便是在我擅长的自我力量之外，如何学会在关系里去营造滋养或转化消耗。
这是第一次，在自由书写的基础上，我又另外以挤牙膏似的写作书写写了又一篇散记。
嗯，这个过程，挺喜欢。
撰文/王大安
世界本质探究者 / 生活学徒
记录/探索这个平凡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