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八回。话说贾府筹备省亲，从春暖花开一直忙活到秋去冬来，直到十月底，准备工作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可以迎接闺女回家了。但有个小问题啊，你说眼看就冬天了，那些鸡鸭雀鸟就算能耐寒吧，但那些奇花异草，基本都谢了吧？这贵妃娘娘来了一看，满园子光秃秃的，多败兴啊。
后来省亲时，确实是“柳杏诸树虽无花叶”。不过贾府也有办法，“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糊了个假的花叶。但假的做得再好，终归不如真的，所以显然还是春夏的时候回来省亲比较合适。但贾府可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哈，既然上面开放了政策，那就得赶紧办，要不万一皇上哪天改主意了，省亲政策废止了，那不白忙活了吗？
于是贾政就写了个省亲申请表，请皇帝签批。本子递上去，当天皇上就给批了，说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把省亲安排在元宵节这一天，可能皇上也是出自好意，因为元宵节本就有团圆美满之意嘛，这更能体现皇恩浩荡。但是啊，这么安排也有不好的地方，咱们接着往下看。
到了正月初八，太监们就先出来看方向，划区域，何处更衣，何处开宴等等。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指示贾府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启事等等，把省亲的流程安排得明明白白。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这是负责安检、消防、保安的。
表面上看，省亲是一个闺女回娘家的私事，但实际上，省亲更是一个政绩工程，是一个政治任务。它除了折腾自己家人以外，还有数不清的与之相关的人在为之忙碌。皇帝要借省亲表明自己仁爱体恤，对孝道高度重视。贾府和元春，也必须得借此机会大表忠心。其他部门与员工，要表明自己任劳任怨，勤勉能干。在这过程中，但凡有一个差错，都可能有人因此丢饭碗，甚至掉脑袋。当一个看似简单的事，被赋予了这么多意义，牵扯了这么多利益，那这个事就必然会变味儿。
至十五日五鼓，五鼓是凌晨三点到五点，贾母贾政他们就穿好品服出来等候，贾母在荣府大门外等着，贾赦贾政他们在西街门外。因为皇帝只说了日子，没说时间嘛，也没人敢去打听啥时候把俺闺女放出来呀，所以只能一大早就出来列队。
等啊等啊，等得快冒烟了，没等来元春，等来了个太监，估计是特地来传信的。贾府赶紧打听情况，太监说，早多着呢，未初刻，也就是下午一点，要用晚膳；两点左右，要去宝灵宫拜佛；五点钟，去大明宫领宴看灯。只怕戌初刻，也就是晚上七点，才能动身。
这就是把省亲日定在元宵节的坏处了。如果不是这么一天，元春说不定能早点出来。但元宵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宫廷里面也有活动。元春她得先顾国，后顾家；得先尽忠，再尽孝。就哪怕皇帝特别怜惜元春，但也不敢在这一天给元春放假。宫里举行一系列庆典，结果贵妃娘娘自己回娘家去了？这往大了说都有伤国体。
贾母一听，得，还早着呢，那就先散了吧，就留下凤姐照理，其余人都去休息了。到了傍晚，能见度下降，于是一担一担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忽然跑来十来个太监，气喘吁吁地，也不说话，只是拍手，但大家都明白，这意思就是“来了”。
于是贾府众人又重新列队，过了一会儿，一对红衣太监骑着大马缓缓走来，下马后把马赶出围幕之外，垂手面西站住。过一会儿又来一对儿，一共来了十来对，都不说话，只是垂手立正，人虽多，但悄无声息。
这一段以及接下来的描写，都很细致，临场感特别强，皇家的威严跃然纸上。虽然省亲是个虚构的事，但老曹祖上是接过驾的，有这方面经验，再辅以一定的想象，就写出了这样生动的文字。写有派头不是最难的，难的是要把握好度，要让人信服。批语在这里说：“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又说：“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老曹写的这些仪式对不对，历史上的真实是不是这样，但我们读来觉得它是可信的。写得可信其实并不是个容易的事，这是非常体现功力的。
又过了一会呢，人未到，声先闻，先是听到了奏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稚羽夔头，就是举着旗子和大掌扇之类东西的仪仗队。太监们捧着香烛、绣帕、漱盂、拂尘等，一队队过来，还有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关于这个伞有很多说道啊，七柄的什么样，九柄的什么样，康熙朝怎么用，乾隆朝怎么用，说道很多，但老零对此一窍不通，不懂的咱就不说了。
再后，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而来，版舆是一种木车，这就是元春的座驾了，贾母他们赶紧在路旁跪下。但贵妃娘娘此时是不能露面的，不能跟她们打招呼，更不能出来扶她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版舆进了大门，来到东边一所院落，这里是元春的更衣处。院里有一匾灯，上面写着几个字。这是元春回娘家到的第一个地方，大家觉得那灯上该写什么啊？是“热烈欢迎女儿回家”吗？是“欢迎娘娘莅临指导”吗？都不是。写的是“体仁沐德”。元春能回家省亲，那是皇帝的仁爱，是皇帝的恩德，你不能见了娘就忘了君，所有人都得时时刻刻记得这一点。
元春更衣后，上车进了园子，此时还没有大观园这个名字啊，但咱们就叫它大观园吧。此处以及之后，作者用了很多华丽的辞藻来描写大观园的富丽堂皇，咱们就不一一细读了。元春看到园里园外如此豪华，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这一笔其实挺重要的，它写出了元春本质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同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她的反应可能会不一样。比如有些人她就可能觉得倍儿有面子，掩不住得意炫耀之色：怎么样，我娘家体面吧？有钱吧？而元春则是真的为家里的财政状况担忧。而且这是她的心理活动，是真情实意，并不是挂在嘴上的套话。后面她也亲口嘱咐，说明年若再允许省亲，不可再这么浪费钱了。
但老实说啊，在省亲上花钱，考虑得并不仅是经济账，还有政治账，不是你想节省就节省的。事实上省亲就这么一次，皇帝似乎并没说不许再省，但即使不需要再建个园子，贾府也未必省得起了。
还有一点很有趣，作者这里很调皮，他忽然插入了一段蠢物——就是石头的口气，说此时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想起自己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是何等凄凉寂寞，要不是二位大仙带我来此，怎能见到这花花世界。又说本来想做一篇《灯月赋》、《省亲颂》，记录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后面提到贾政为什么要采用宝玉所做的对额，也是用了蠢物的口气，说“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在之前的章回中，作者也用过类似手法。比如引出刘姥姥一家之前，就说“待蠢物逐细言来”。但在此回之后，蠢物就好像变哑巴了，用它的第一视角做旁白就基本绝迹了。我猜想啊，或许老曹起初的设计，就是时不时让蠢物出来叨叨两句，让读者觉得这就是一个以蠢物的视角讲述的故事，也增加一下文章的趣味性。但写着写着呢，他就觉得这么做似乎没太大必要，一是在创作上难免束手束脚，那蠢物没经历的事难道就不写了吗？还是说蠢物是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这玩意儿不好把握。
再一个就是这个设计并不能给小说增色多少，偶一为之尚可，多了可能就显得有些累赘。就像刚才蠢物说的，“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于是后面他就放弃了这个设定。当然，也说不定作者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那老零确实是猜不透了。朋友们如果有其他理解，可以在评论区发表自己的观点，大家互相启发一下。
那么话说回来，贾政为什么要采用宝玉题的对额呢？这是因为元春在入宫前，就手引口传，教宝玉读书识字。入宫后，她也对弟弟非常牵挂，还带信出来跟父母说，“千万好生抚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又恐生不虞”，可见姐弟之情深，用书里的话说，“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
所以贾政就想，让元春知道这些对额出自弟弟的手笔，知道宝玉有出息，自己当年没有白费心血，这对被禁锢在深宫之中的元春也是一个安慰。另外呀，也说明宝玉这些对额题得确实还不错，能拿得出手。要是水平太次，让元春一看，自己教出来个学渣，那也实在太给娘娘丢面儿。后面贾政说这些对额都是宝玉所题的时候，元春确实是非常高兴，说“果进益了”。
这里多说一句啊。既然长姊如母，那么元春很可能不仅关心宝玉的学业与成长，也还会关心宝玉的终身大事，甚至是直接干预。即便她不主动干预，但如果她妈王夫人找她商量，让她出面，她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再说回匾额。元春看到这些匾额，她也并不是全都满意。她在看到“蓼汀花溆”时，就说“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蓼汀”和“花溆”分别有何寓意，咱们在讲“试才”时详细分析过，就不多说了。那元春为什么要把“蓼汀”去了呢？一个原因可能是蓼汀和花溆在字面上都是指水边的岸上的花，词义上有重复；第二，蓼汀给人一种凄凉落寞的感觉，与省亲的氛围不合拍；第三，咱们之前那一期聊过，蓼汀可能是出自罗邺的诗“雁”。这首诗说的是思乡之愁。元春虽然身在皇宫，与自己家物理距离并不太远，但因为难得见面，实际上和身在异乡也差不太多，对家的思念是一样的。所以她看到蓼汀，联想到这首诗，又联想到自身处境，就有点儿扎心，见不得“蓼汀”二字，就把它划掉了。
再往正殿去，看到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镜”四字，元春赶紧让人换成“省亲别墅”。可能是她觉得天仙宝镜有点太张扬太高调了，不是她的风格。另外所谓“天仙”，她觉得那肯定是称颂她嘛。但这里是正殿，最好还是别彰显自己，还是歌颂皇恩为妙。叫“省亲别墅”，一是表明这个园子的用途，别让人有其他过度的联想；二来能让人想起皇帝开放省亲的恩德。
那么“天仙宝镜”是不是宝玉题的？书里没明说，但可能性比较大。虽然宝玉当日试才来到这里时卡壳了，没题额，但书里说了，有好多地方都是“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天仙宝镜也可能是宝玉后来补的。从字面上看，“天仙宝镜”比当日清客说的“蓬莱仙境”好像也没强到哪去，但因为宝玉是真的梦到过太虚幻境，见过仙姑仙子，那场梦在他心里可能模模糊糊有一些影子，所以起名天仙宝镜，虽然看着有点俗气，但这确实是他真实的感受，可能他也确实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那一次梦幻之旅了。
另外，这个天仙宝镜的“镜”字，古本写的大都是镜子的镜，并不是环境的“境”。当然从字义上说，这两个“镜”是可以互通的。不过咱们不妨多想一层，如果作者是特意使用镜子的镜，或许他还有另一层寓意。大观园虽然美轮美奂，如同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射，但是它只是一个虚幻的镜像，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终归会烟消云散。
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等等等等，最后用一副对联总结：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这副对联并不是题在牌坊或正殿上的，而是一个叙事视角的描述。不过它与之前的“天仙宝镜”倒是对应的，都是形容此园有如神仙之境嘛。正殿这里并没有匾额对联，太监说了“外臣未敢擅拟”，得元妃亲自题。而元春来写，自然不能写什么神仙府、妃子家，还是得颂圣，咱们过后再说。
元春进入正殿，升座受礼，两陛乐起，准备行国礼。这一刻元春的身份不是贾家的女儿，而是皇家代表，可以想象成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她的行宫相当于她的办公室，贾母贾政要到这里来给她行礼。本来应该是跪拜的，但女官昭容说“免”，就不用跪了，大家退出去。元春也赶紧去侧殿更衣，再坐上车，出了大观园，来到贾母的正房，这才算是回家，再在这里行家礼。等行完家礼，又得返回大观园，游园摆宴。咱们看着就觉得麻烦啊，来回来去折腾，不能在一个地方把各种礼一块儿行了吗？但没办法，这就是规矩，再麻烦也得遵守呀。
在之前的流程中，元春一直保持着皇家的威严，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一个合格的皇室代言人，做一个会喘气的人偶。直到行家礼时，她才恢复了女儿的身份。来到贾母正房，贾母她们还在跪，元春赶紧扶起她们来，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凤姐、三春等围在一旁，也是垂泪无言。
过了一会儿，元春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门儿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虽然她已经是收着说了，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去皇宫工作看着风光，但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咱们工作学习不如意了，还可以回家跟爹妈抱怨抱怨，或者把自己关屋里吼两嗓子。但元春无人可倾诉，连哭的地儿都没有，有什么话她都只能憋在心里，即便是思念亲人，她都不敢轻易表露。
但贾母她们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安慰她。不能说工作累了就回家吧，咱辞职。也不能说你老公对你不好，咱就离婚。退一万万步讲，就算制度允许，贾府也不愿让元春辞职回家，因为元春现在是家族的生命之线，是希望之光，再苦再难，你也只能搁里面忍着，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家人嘛。
接下来贾政来了，亲生父亲见女儿，也只能隔帘问安，不能进屋。元春含泪对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个话说得比刚才的“不得见人的去处”更进一层了，可以说是元春的真心话，哪怕犯点忌讳，她也要表达出来。
但贾政能说什么呢？处在他的位置，他只能背讲话稿，作报告，说了一大篇歌功颂德的话，主要意思其实就是，咱们家出了你这么个凤凰，不容易，这都是皇上的恩德，你可得好好伺候皇上，把他哄高兴了，咱家的未来就指望你了。
元春可能还有一肚子话想对父亲说，但太监宫女在旁，父亲又在那扯哩格楞，所以她也只能嘱咐些“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的套话。此时她心里一定很凄楚，她知道，她是娘娘，帘外的贾政是臣子，此生此世，父女俩再也没有机会交流真心了，甚至连见面都得打马赛克。
元春入宫，可能是出于选秀制度的要求，贾家必须得送个人进去。但即便不是强制性的，估计贾府也愿意往里送，万一这人混出个模样来，这就是延续家族富贵的、甚至可以说是续命的一条捷径。捷径可能并不是唯一的路，但只要有捷径可以走，很多人就不愿意再走别的路。但同时，很多捷径，也是一条充满风险的路，甚至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元春这次回来，可以说是风光无限，衣锦还乡，但我们却看不出她有多少得意。从她对父母说的话里，感觉上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内心是凄苦的。或许元春并不那么看重富贵，也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娘娘，她更愿意与姊妹们在一起做做针线读读诗，不愿意伴君如伴虎，但为了家族，她也只能去做这个牺牲品。
刚才我们说元春的话是收着说了，后面还有人不收着说。当鸳鸯的嫂子来劝鸳鸯嫁给贾赦时，鸳鸯说，我若得脸，你们就在外头横行霸道；我若不得脸，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鸳鸯的地位当然不能与元春同日而语，但她们的处境多少是有相似之处的。贾母贾政他们当然也没有鸳鸯的家人那么不要脸、那么狠心，但他们的处境，也多少是有相似之处的。鸳鸯家人不敢得罪贾赦，与贾府不敢得罪皇帝，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鸳鸯家人想借鸳鸯发达，与贾府想借元春发达，本质上也没有区别。
区别在于，鸳鸯反抗了，但最后的结局可能很惨。而元春顺从了，但最后的结局也可能还是很惨。所以从结果来看，还是没有区别。无论你是贵妃还是丫头，无论你是抗争还是妥协，千红一哭，最终都不过是入了“薄命司”的可怜人而已。
元春见过了长辈和姊妹，接下来该见弟弟了，咱们就放到下期再说吧。请大家请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