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偶遇二丫头,让人无限留恋又无限怅惘的一段奇缘

经纬讲小说 2024-04-16 01:44:24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五回。本回里贾宝玉有两段奇缘,上一期咱们聊了第一段路谒北静王,今天咱们聊第二段,偶遇二丫头。

告别王爷后,宁府大殡出了城,直奔铁槛寺。长辈和女眷们坐轿子,贾珍宝玉等晚辈骑马。凤姐担心宝玉淘气,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唯恐有个闪失,一旦一溜烟跑没影了可咋整,就劝宝玉和自己一起坐车。

宝玉好不容易出一趟城,说不定真想撒个欢,你这时想拘束住他,他多半是不听的,就算勉强听了,肯定也是老大不乐意。但凤姐可太会劝人了。她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女孩儿一样的人品”,这对宝玉来说,那可真是无上赞誉。就像批语所说,“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

之前咱们多次提到凤玉的深厚姐弟情,这里又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凤姐不仅是关心宝玉,更懂宝玉。贾政劝宝玉,基本是靠打骂;袭人劝宝玉,苦口婆心磨嘴皮子,有时还得靠一哭二闹;而凤姐则是顺毛捋,不仅达到了目的,还能让宝玉高兴。宝玉一听,果然眉开眼笑,溜溜的赶紧下了马,爬入凤姐的车子。

途中经过一处庄子,下人跟凤姐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息更衣。”说白了就是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凤姐就派人请示邢王两位夫人。夫人们说她们不用歇,你自便吧。凤姐寻思那我不能憋着,我就自便去吧。宝玉又赶紧让人去叫秦钟。秦钟本来是骑着马跟着他爹的轿子一起走的,听说宝玉叫他,也赶了过来。他们几个就相当于大部队中的一支小分队,在这里暂时驻扎。

贾府的下人把庄子里的男人都撵出去了,女人们无处回避,就留了下来。凤姐进入茅堂,让宝玉他们先出去玩玩。宝玉就带着秦钟到处乱逛,“见了锹、锄、镢、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之前刘姥姥进荣国府,看什么都新鲜,连钟也不认识。而宝玉到乡下来也是一样,农具不识,五谷不分。宝玉的小厮就像导游似的,一一给他讲解。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

这就是宝玉特别可爱的地方。有的富家公子哥见到这些,顶多当个新鲜事听听就罢了,甚至可能是不屑一顾,觉得那是粗鄙人使的东西,我了解这个干什么?而宝玉不仅觉得新奇,还进一步联想到了农民的辛苦。不过批语这里说“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我觉得说得有点大了哈。宝玉也就是这个时候感叹一下而已,今后糟蹋粮食的时候还是照样糟蹋。

这里咱们东拉西扯一下啊,宝玉念的这首诗叫“悯农”,但它的作者李绅可是一点儿也不悯农。早年的李绅可能还是有个人模样的,那时他想出人头地,有政治理想,写的诗也关心民间疾苦,反映社会现实。两首悯农应该就是那段时期写的。

后来他参与了牛李党争,他属于李党。在李党失势时,他被外放,贬为端州司马。后来李党得势,他又步步高升,直至宰相。随着他宦海沉浮,他的世界观、价值观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不夸张的说,后期的李绅就是一位腐官酷吏,生活上极度奢靡,对百姓极为残酷。

举个例子。古人是非常重乡土的,轻易是不会离开老家的。而在李绅任淮南节度使期间,当地百姓因为受不了他,竟然纷纷渡江逃难。在他任扬州节度使时,有一次请苏州刺史刘禹锡喝酒。刘禹锡也是个大诗人了,他看到宴席上山珍海味歌伎成群,就写了首诗《赠李司空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司空见惯这个成语就是从这来的。诗里说的“杜韦娘”是个曲名,不是说在场的歌伎有个叫杜韦娘的。

刘禹锡这首诗到底是啥意思,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刘禹锡看中了一名歌喉又好、长得又漂亮的歌伎,说这么美的女人,李司空身边有的是,他是见惯了,而我苏州刺史没有,我很惆怅啊,我断肠啊。李绅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就把那名歌伎送给了刘禹锡。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刘禹锡在讽刺和劝诫李绅,意思是这么多美女,这么奢侈的宴席,对于李司空来说那是日常事,但我苏州刺史是个穷鬼,我可消受不起,我为自己的贫穷感到断肠,我为那些被盘剥的百姓感到断肠。反正不管刘禹锡究竟是哪个意思吧,李绅生活之奢侈糜烂是肯定的。

不过这李绅越是奢靡,越是贪酷,就越升官儿,最后做了宰相,你说气不气人?哎,这是不是有点儿像贾雨村啊?贾雨村一开始也挺像个人,至少表面看起来也算是有情有义有风骨。但他被免了一次官,复职之后,就越来越不干人事了。越不干人事越升官,后来都做到大司马了。不过这两个人最终的结局也都没什么好下场。李绅死后被定性为酷吏,“削绅三官”,就是削夺了他的官品、官俸和官阶。还有“子孙不得仕”,他的子孙也不许做官。贾雨村的结局虽然咱们看不到,但根据甄士隐“好了歌·解”一旁的批语,有可能就是他也进去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了。

这李绅虽然人品堪忧啊,但他在艺术上确实是颇有造诣的。他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参与者,在文学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尤其是他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管他为人如何、结局怎样,这首诗都会世世辈辈的永远传颂下去。人品和作品得分开来看,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呀。

好,咱们再回到正题上来。宝玉又看到炕上有一架纺车,就上来搬转作耍,自为有趣。忽然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吆喝他,让他别乱动。这宝玉确实有点淘气了,他把那纺车当成个玩具,随便瞎摆弄。但对于人家来说,那是生产工具,是吃饭的家伙。你给弄坏了,一会儿拍拍屁股走了,人家怎么办?

宝玉的小厮们那肯定是不乐意,哪儿来的野丫头啊?也敢对我们宝二爷吆五喝六的,就断喝拦阻。而宝玉当然不会拿出公子爷的派头仗势欺人,尤其是对女孩子,他就讪讪的松了手,陪笑道:“我因为没有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一般情况下,双方客套两句,宝玉出门再找别的乐子去,这段邂逅也就结束了。然而二丫头却说:“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

这一笔可实在是太妙了。首先,这姑娘十七八岁了,年纪不小了,比宝玉大好几岁呢。但给人感觉,她就像个天真烂漫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完全没有世俗女子见了男子后那种羞手羞脚扭扭捏捏。

第二,如果是个善于逢迎的人,听宝玉说没见过纺车,她可能会说,哎呀,您是尊贵的爷,我们乡下人糊口用的玩意儿,哪能入得了您的眼。而这个丫头却说,切,好玩吧?会玩吧?没玩过吧?站一边去,看姐给你演示。她完全没有那种自甘低下的感觉,全身都闪耀着“劳动人民最光荣”的光辉。咱们能想象到她说话时那种自豪的神气,是一种很真诚很朴素的自豪,而不是装腔作势。

我猜想宝玉此时肯定是很动容的,会对这个女孩顿生好感。书里没有写二丫头的长相,她是颇有姿色还是相貌平平?完全没提,因为那根本不重要。宝玉喜欢她也不是因为相貌。在这一刻,就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平等的、真诚的交流,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贫富之分。平日里,恐怕没有多少人——尤其是陌生人,会这样对待宝玉,会这样和宝玉说话。所以,这一刻是难得的,自然也就是永恒的,一定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一个位置。

然而此时秦钟却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很多朋友批评秦钟啊,说他是个冷血动物,你姐出殡的日子,你不嚎啕也就罢了,还有脸笑呢。老零也想在这里批评秦钟,但主要不是这个原因。其实在可卿死后,秦钟到底伤不伤心,有多伤心,书里一笔没提过。就算他伤心,此时距可卿去世已过去了四五十天,该流的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私下里和好友说笑一两句,我觉得也能理解。

关键在于,他说的这句话实在是大煞风景。一开始老零还以为秦钟和宝玉一样,在这个丫头身上看到了至真至善,看到了人性之美,所以说她大有意趣。但再一琢磨,不对。因为宝玉接下来的反应是把秦钟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可知秦钟那表情,应该是贱了吧唧的跟宝玉挤眉弄眼,他想的不是什么人性之美,就是拿男女之事在揶揄宝玉。那咱们就得说一句,虽然宝玉很喜欢秦钟,两人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至少在这一刻,秦钟的境界比宝玉差得远了去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正说着,只见那丫头真的就纺起线来给他们看。老零经常想象着这幅画面:二丫头坐在炕上,目光澄澈、神情专注地纺着线,宝玉他们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阳光从窗子透进来,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洒上一抹金色。在这一刻,没有什么主子小厮,贵族贫民,男人女人,只有正在表演的艺术家与欣赏表演的观众。可惜电视剧没有拍这一幕。我觉得这是红楼梦中最美的画面之一,绝不比什么黛玉葬花、湘云醉卧等等逊色。

可惜这丫头刚纺了没几下,就被叫走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不好跟外面来的男人说说笑笑的。更何况对方是贵族公子,万一说错了话,得罪了人,怎么办?所以婆子就把她叫走了。一瞬之间,梦幻被现实取代,艺术被世俗打碎。宝玉只能感到“怅然无趣”。

凤姐那边忙活完,预备下赏封,叫庄妇们来领赏。宝玉留心看,来的人里没有二丫头。他们上了车,重新上路,走了没多远,“只见迎面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这几句话写得实在是太好了,老零每次读的时候,心里都会涌起淡淡的惆怅。因为它让老零想起了许多萍水相逢与擦肩而过。想起在长途车上与邻座大哥相谈甚欢,下车后互道珍重,就此再也未见。想起等红绿灯时忽然发现前女友在过马路,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车窗按下来打个招呼时,车子已经被卷入了晚高峰洪流,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想起在机场偶遇儿时玩伴,短暂寒暄之后,便天各一方,虽然互留了微信,但却没聊过天。打开通讯录,看到的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和一张陌生的脸。

在“车轻马快”这里,有条批语说:“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人生本就是由无数个聚散、无数个错过组成的。其实车未必那么轻,马也没有那么快。之所以你感觉又轻又快,是因为你的思念,你的留恋在无限延长。所以错过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呢?正是因为错过了已经错过的,我们才拥有了现在拥有的。正是因为有那么多的错过,我们的生命才不是一条一眼就能看到终点的直行道。

更为打动老零的,还有“宝玉恨不得跟了她去”。宝玉肯定不是对二丫头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他想跟她去哪呢?干什么呢?咱们不知道,估计宝玉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他只是单纯的想“跟她去”而已。在这一刻,二丫头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层心境,或是一种憧憬。是单纯朴素,是悠然恬淡,是与世无争。

我们知道宝玉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可卿的死亡更是如一张巨网将他捆缚住。他或许知道可卿真实的死因,或许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感知到可卿之死与身边这个恶劣的生存环境是相关的。在看到二丫头身上的天然纯净的一瞬间,他就不免产生了避世之冲动,不想去面对身边的烦恼与残酷。

这种冲动我想每个人都曾有过。贾政在见到稻香村的茅屋土井时,也说“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相信这确实是他那一刻的真实心情,当然也只不过就是在脑子里想一想而已。我们被生活和工作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有时也忍不住会拍桌子:“爷不干了!爷去隐居,种地喂猪,也比在这儿受折磨强!”但冲动之所以是冲动,就是因为它不理性。别的且不论,单说种地喂猪,贾政干得了么?家被烧后的甄士隐不就是例子么?真要去了,别说“悠然见南山”了,连生存都是问题。

宝玉也是如此,他只想“跟了她去”,好摆脱眼前的烦恼。他不会想就算真的能去,也还有新的烦恼,砍柴挑水割草插秧,哪一样他都干不了,哪一样都是烦恼。

但我们却又不觉得宝玉这个想法是一种妄念,是一种幼稚。因为对美好的憧憬永远都不是幼稚。比如诗人说,想融化在美丽的夕阳里,想化成一颗最亮的星,这些并不是幼稚。或者说,即便是幼稚,也是最美丽的最天然的最成熟的幼稚。宝玉想跟了她去,与诗人想融化在夕阳里,本质上并没有区别。虽然宝玉在大观园作诗时经常落第,但我认为他就是一个最好的诗人。首先他的诗本来就不差,此外,他做的很多诗不是落在文字上的,而是行为,是思想。此刻他遥望着二丫头的身影,恨不得跟了她去,这就是一首最美丽的诗。

之前第五回讲意淫时,老零曾说过,意淫除了温柔体贴之外,还有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尊重、感怀与留恋。此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意淫其实是一个很难定义,很难具象化的东西。不过我们如果能理解宝玉为什么想跟了她去,或许我们就能多少理解一点宝玉的“意淫”吧。

在这里有条批语说,“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不知是不是指这场偶遇还有后续。老零想象了两段儿,一是宝玉落难后,与二丫头重逢,二丫头救助了他。当日初见,我是富家公子,如今再见,我已沦为乞丐。但你见到我时,对我微笑,一如当年,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另一种是宝玉流落至此,但没有见到二丫头,毕竟这姑娘年纪不小了嘛,可能已经嫁人了。宝玉回想起往事,有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凄婉惆怅,不禁泪流满面。大家觉得哪个更好呢?或者大家还有什么美好的想象?都可以聊一聊。

在本回里,宝玉这两段奇缘是一个对比。北静王与二丫头,一个地位极高,一个地位极低;一个很可能对宝玉未来的人生产生了很大影响,而另一个,可能对宝玉不会产生什么实际性的影响;一个后来还会频繁见面,另一个可能就是萍水相逢,如烟花绽放,转瞬即逝。但既然已经绽放过,绚烂过,那就足够了。绚烂只是一瞬间,美好的记忆却是永恒的。

接下来,宝玉他们车轻马快,很快就追上了大部队,终于来到了铁槛寺。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所修造,一旦家里死了人,就暂时寄放在这里,将来再送回金陵老家去,迁入祖坟。等大事都忙活完了,各家宾客就都散了,也有些人得留下,做安灵道场等一些后续工作。凤姐当然是要留下的,王夫人本想带宝玉一起回家。但宝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回去,非要跟凤姐一起。把他交给凤姐,王夫人倒是也放心,就先回去了。

铁槛寺里本有下处,房间不少,就是为送灵的人准备的。但凤姐嫌不方便,带着宝玉秦钟去铁槛寺附近的馒头庵去住了。虽然回目上写“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但实际上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馒头庵。

本回前半段宝玉的两次奇缘,虽然存在着诸多差异,但都带着一分真诚、纯洁与美好,这就与后半段里馒头庵的丑恶与肮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部分内容咱们下期再聊。请大家轻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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