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任何个体的尊严与幸福,都不该成为交易的商品

经纬讲小说 2024-04-16 01:44:21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五回。本回说了两段爱情故事,一段是明写,就是秦钟智能这一对儿。另一段则是暗写,是通过凤姐和净虚的对话透露出来的。上一期咱们聊过了秦钟得趣,这一期咱们就单聊凤姐弄权。

话说王熙凤嫌在铁槛寺住着不方便,就带着宝玉秦钟到馒头庵寄宿。宝玉他们在大殿上打情骂俏,凤姐则去净室内休息。老尼静虚跟着进去,等其他婆娘媳妇都散了,她就对凤姐说,“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来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这话说得非常贼啊。咱们斗胆猜测一下,要是求王夫人能管用,她早就去了。正是因为她常在府里走动,知道王夫人这个人心比较善,又低调老实,不愿意出风头,更不愿意冒风险,八成不会帮她这个忙。所以她假意说先来征询凤姐的意见,其实就是想怂恿凤姐自己做主,把这事办了。

那净虚所求何事呢?事本身不复杂,就是甄英莲事件的升级版。当年净虚老尼在长安县善才庵出家,认识一个姓张的财主。张财主有个女儿叫金哥,已经许给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儿子,都已经收下聘礼了。守备是个军队里的官职,负责军营军务、粮饷粮草等后勤工作,大概是五品上下。不过书里说是“原任长安守备”,不知是不是已经退休了。反正不管退没退吧,家里肯定还是有点势力的。张财主虽然有钱,但是无势,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官员的儿子,对他来说是足够满意了。

但有一天,张金哥去庙里上香,又被一个李衙内看上了,李家也登门来求亲。这个衙内,本意是在藩镇管理禁衙的警卫。这个职位多是由官员的子弟或亲戚来担任,所以衙内就成了官僚子弟的代称。又因为后来各类艺术作品——杂剧、戏曲、小说等等,经常塑造一些蛮横无理、欺男霸女的衙内形象,所以渐渐的,衙内又成了无赖纨绔的代称。比如最有名的水浒传里那个高衙内,就是纯纯的一个流氓地痞,仗着高俅的名声兴风作浪。

这个李衙内,估计和那个高衙内差不多。他是长安府府老爷的小舅子。这个府老爷是知府还是府尹?批语说是府尹,但一般只有首都的市长才叫府尹。既然作者搞烟云模糊,那咱们也就不研究了,反正这个府老爷肯定比守备的级别高,至少也是三四品。

更关键的在于,府老爷不仅是级别高,而且是一方土地的父母官,管的就是老百姓的事。比如张财主要是做个生意呀,起个牌照啊,什么纳税呀,消防啊,安检呀,府老爷都能照顾照顾,而守备就没这个本事。更何况这个守备说不定已经不在职了。

所以一见李衙内的后台更硬,这张财主就动心了,想撕毁和守备家的婚约。老尼的原话是“张家意欲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衙内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可能有朋友觉得张家是惧怕府老爷的权势,不敢得罪,所以才想和守备退亲。但实际上不是,第十六回开头有一句客观视角的描述,这张财主就是“爱势贪财”。所以他应该就是想毁约,就是想把女儿卖个高价,只不过老尼姑在叙述时代为遮掩了一下。

不管张财主是不是怕李衙内,反正守备家不太怕。因为府老爷是行政口,守备是军事口,不是一条线上的上下级关系,所以守备倒也不惧,大不了打官司呗,看看谁占理?

这里咱们读一下净虚的原话,这老尼姑坏得很。她说:“不想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经她这么一描述,好像守备家成了胡搅蛮缠的一方,把守备家的据理力争描绘成了刁民闹事。

她又说:“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这话就更怪了。张家有什么可急的呢?又有什么可赌气的呢?要是你不想把女儿嫁给李衙内,那就应该站在守备家这一边摇旗呐喊呀。或者嫁给哪家都行的话,那你就让他们两家打官司呗,看看法律判给谁。老零没查过大清律啊,但我觉得李衙内干的这事肯定是违法的。而且长安府老爷也是不敢明着偏袒他小舅子的,这不仅是坏名声,要是被人参上一本,说不定影响仕途。

所以张家又想把女儿嫁到李家去,又知道不占理,走正当程序怕是不成,所以才要走歪门邪道,就来求净虚想办法。当年净虚在长安善才庵时,肯定哄了张财主不少银子,善才善才,擅长搞财嘛。此时帮他个忙,既还了人情,也可再捞上一笔。净虚就跟凤姐说,长安节度使云老爷与你们贾府关系好,能不能让王夫人和贾政说一声,写封信过去,让节度使和守备打个招呼。节度使是一个地区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单从军事口来说,也是守备的直属上司,由他出面,不怕守备不依。

老尼最后说:“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一方面是提醒凤姐此事大有油水可捞,另一方面也说明张财主就是想把女儿打晕包邮往李家送,前面说的又是赌气,又是什么左右为难的,全是扯淡。

老尼姑是热情满满,但凤姐的反应却非常冷淡。她说太太不管这样的事。老尼说那奶奶管也行。凤姐一句话堵死,说我既不缺钱,也不想管这事。一来凤姐可能确实觉得这事败人品,二来凤姐可能觉得这事不大,捞不到多少好处。

这时候就看出净虚的老辣之处了,如果她顺着话头说,奶奶您想要多少酬劳,您开个数吧。那就成了菜市场讨价还价了,显得两边都太low了,凤姐说不定会翻脸的: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稀罕你那仨瓜俩枣的散碎银两?所以老尼没有继续利诱,而是立即转变策略,换成了激将,说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上了,如今要是拒绝他们,他不说咱们不稀罕他的谢礼,倒显得咱们府里没这个本事。

老实说这个激将法也没有多么高级,但对于此时的凤姐可太对味了。如果换做以前的王熙凤,可能真的就懒得管,或者多少得掂量掂量,找人合计合计。但此时的琏二奶奶是谁?主理荣国府,协理宁国府,是大权在握、风头无双的“两府总督”。尤其是眼下,她以雷霆之威迅速整饬了宁国府,人人赞叹又人人敬畏,犹如一柄屠龙宝刀,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你要骂我别的什么也就罢了,但竟敢骂我没本事,那姑奶奶必须得闪瞎你的狗眼。

果然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可见凤姐明知道这事不道德,丧良心,但她不在乎,我只有想不想干,没有敢不敢干这一说。但我现在是夜空里最亮的星,出场费高得很,你想让我出面,那可得大出血。

于是凤姐给开了个价,说“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这算得上狮子大开口了吧。贾珍给贾蓉买官,才花了一千二百两。三千银子,买两个龙禁卫还有富余。但老尼忙不迭就答应了,说:“有有有,这个不难。”都不需要和张财主商量。可见张财主为了能与府老爷攀上亲,等于是开了张空白支票,数随便填。

凤姐见对方答应了,又赶紧说大方话往回找补,说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是拿来打赏跑腿的小厮的,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来。这时又想表现她视钱财如粪土了。当然大家都是明白人,场面话听听就算了。

那么凤姐打算用这笔巨款干吗呢?后来我们知道,王熙凤会偷偷扣下府里的月钱拿出去放贷。这笔巨款,八成也会被她放到自己的资金池里,放贷投资,让钱生钱。下一回贾琏回来后,平儿悄悄跟凤姐汇报,说旺儿媳妇把利钱送来了。估计回来的这些利钱,就有这三千两银子的功劳。

接下来,老尼见凤姐答应了,又得寸进尺,催她快点,明儿就办。凤姐说现在忙,哪一处离得了我?这确实不是凤姐推脱,她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大家都看在眼里,晚点再办你这事也说得过去。但老尼姑又施展巧舌如簧,说什么能者多劳,这些事给别人做,那确实是忙不过来。但放在奶奶这,就算再添上些都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彻底把凤姐给摩挲舒服了,果然第二天就把她这个事办了。

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这水月庵的住持净虚是六根不净,利欲熏心,厚颜无耻,老奸巨猾。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而她一个出家人,却整天净干这些卑劣下作丧良心的事。有这样的领导,那整个馒头庵是个什么风气也就可想而知。难怪智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待,觉得这里是个牢坑。

净虚狡猾狡猾地,这不用多说了。然而凤姐如此精明的人,为什么也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呢?有朋友认为凤姐还是不够老辣,中了老尼的圈套。这可能是部分原因,但并不关键。关键还是在于凤姐她自己飘了。她现在实在是太风光了,太顺了。人太顺,就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这世界上就没有我王熙凤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我办不了的事。就是明知道你在激我,我也愿意跳进这个圈套里去,因为我要证明自己无所不能。没本事的人喜欢听拍马屁,那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像凤姐这样真有本事的人,一旦飘飘然了,她就不觉得老尼夸她的那些话是拍马屁,是激将法,她觉得那都是事实。

就好比笑傲江湖里,大家都看过吧?任我行复辟后,率数万教众登上了华山之巅。众人拍他马屁,说圣教主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人,关王爷打仗固然勇猛,但是有我们教主智谋高吗?孔子、诸葛亮有智谋,但是比武能打得过我们教主吗?这马屁拍得简直让人作呕,但凡有点自知之明,至少也应该谦虚几句吧?

然而任我行是怎么想的呢?他觉得你们夸我夸得还不到位,让我跟文人比武功,跟武将比智谋,那都算欺负他们。关羽再厉害,单挑能打得过我的吸星大法吗?诸葛亮六出祁山,未立尺寸之功,智谋能比得上我吗?孔夫子带着三千弟子,凄凄惶惶东躲西藏,能比得上我率领数万教众横行天下吗?

你看,人在得意时可以飘到什么地步,连古代圣贤都不放在眼里了。笑傲江湖讲的是权力如何使人腐化,任我行如此,王熙凤也是如此。第二天凤姐把这事交给了她的心腹来旺去办。来旺进城找了个主文的相公,以贾琏的口气伪造了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至长安。长安节度使云光一见是这等小事,岂有不允之理。来回两日工夫,这事就办妥了,而王夫人、贾琏等人,一丁点信息都不知道。

书里说,“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可以想象,今天她先做一件小事试试水,明天就敢玩大的。今天敢冒充贾琏,明天就敢冒充王夫人,甚至贾政。有好处自己得着,出事了别人背锅。万一事发,那些大领导们可能还摸不着头脑。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凤姐这么个玩法,将来必然要出大乱子。假如八十回后,贾琏真的休了她的话,这肯定就是原因之一。甚至,贾府后来的崩塌,与她的恣意妄为也会有相当的关系。虽然在本回里,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它却昭示了凤姐野心的膨胀,它是诸多祸端的开始,所以我们也不能等闲视之。

另外,咱们也得指出,这件事可以看出凤姐在人性上是有非常冷酷和冷漠的一面的。之前我们看到了,她对长辈孝顺,对姊妹关爱,对刘姥姥也有足够尊重。对于身边的人,或者她看得上的人,她是很热情的。但另一方面,她看不到听不见远方的哭声,她对和她没什么交情的人,也缺少正常该有的同情和包容。这一点在后文中还有许多例子,我们今天就不多谈了。总之还是那句话,王熙凤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是一个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很极致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才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王熙凤。

而且,或许在净虚、凤姐、节度使等人眼里,这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是,个体的尊严、个体的生命、个体的幸福,永远都不是小事,永远都不该成为权谋交易的商品,无论这个人是富是贫,是贵是贱。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怎样呢?这是十六回的内容,但咱们放在这里说了吧。

节度使和守备打了招呼,守备只得忍气吞声收回聘礼。没想到张财主的女儿听说父母退了亲,她就找了根绳子自缢了。而守备的儿子听说金哥自尽,他也投河而死。以两条无辜的纯洁的生命作为祭品,这个肮脏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书里说,“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在那个时代,一般情况下,男女双方在婚前是很难有见面和交流的机会的,所以咱们也不知道金哥与守备儿子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她选择自尽,是因为退亲这事太过没品,她觉得没脸见人?还是因为曾和守备儿子海誓山盟,不愿背弃?亦或是知道李衙内是个混蛋,宁死也不愿意嫁给这种人?当然我们出于朴素美好的感情,愿意相信他俩情深爱重,殉情而死。反正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命运不由她自己掌控。当爱情被外力碾碎时,除了死,她看不到其他的路。

在本回里,我们看到了两段爱情的悲剧。一个是秦钟和智能,不过老实说,虽然智能被秦业给撵走了,但可能不会有太多人去苛责秦业,因为这个事确实有点过于惊世骇俗。别说在那个时代,就算放今天,把一个在职的、还没还俗的尼姑给招进家来,那也是够上头条的了。

在这件事上,咱们很难说秦业、秦钟和智能他们三个人谁错了。可能有人会说,错就错在那俩人不该相爱。这么说或许没错,但老零觉得还是有些残忍了。杨过曾在天下英豪面前大声质问,我娶我师父碍着谁啦?我俩又没害人!同样的,对于秦钟与智能来说,如果他俩是真心相爱,他俩也没有害人,那这个世界应该宽容一点,应该提供给他们一条可以相濡以沫、携手前行的路。但悲剧正是在于,他们放眼望去,世间道路千万条,却每一条都是死胡同。

好吧,就算尼姑谈恋爱确实有悖世俗礼法。那么金哥和守备儿子呢?他俩可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每一步流程环节都合规合法,但最后不也是悲剧么?你想挑战封建礼法,结局固然是悲剧。而你遵守封建礼法,也依然可能是悲剧。封建礼法固然吃人,但人心与强权更吃人。因为人心之贪婪,父母把女儿当做投资的商品;因为强权的压迫,遵纪守法的公民不敢为自己伸张正义。金哥与守备儿子的自尽,固然是因为爱情的破灭,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这个无处讲理的世界充满了绝望,是对人心之险恶、强权之黑暗的无奈而又决绝的抗议。

说完了礼法,咱们再来看看身份。刚才说这是一个升级版的甄英莲事件,主要指的就是身份。英莲虽然也曾是官宦小姐,但她被人贩子拐走了嘛,那她就只是一个被拐卖的小丫头而已,属于社会的最底层。看上她的冯渊,也就是个家道败落的公子哥而已。在财大气粗的薛霸王面前,他俩就被无情地碾碎了。

再看金哥这一对儿,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官员之子,身份地位已经比普通老百姓高上很多了,但还是被背景更强横的李衙内给无情碾碎了。再往后看,公府侯门的千金迎春,结局不也是一样悲惨吗?

这一回用智能和金哥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在那个时代,无论这些女孩子贫富贵贱,是凡人还是尼姑,她们都没有择偶权,再进一步说,她们都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在讲“风月宝鉴”那一期,老零聊过唐伯虎那首“落花诗”,最后一句说“坠处何需论厕茵”。这些女孩子就如同落花,如同飞絮,不能把握人生的方向,运气好的,坠入花茵,运气不好的,陷了沟渠。但坠花茵的也不用笑话那些坠沟渠的,因为在本质上,你们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已。

还是那句话,千红一哭,哭的是命不由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每一个生命,都能追求爱与自由。我们第十六回再见!

0 阅读:0

经纬讲小说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