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二回。其实准确说是从这一期才开始正式进入第十二回啊，上一期说的都是前戏，这一期才进入正题。
书接前文，自宁府花园一别后，贾瑞多次寻凤姐而不遇，但他没有灰心，而是锲而不舍的、百折不挠的、死皮赖脸的，一趟趟往凤姐家跑。皇天不负苦心人，地狱也不负作孽人，在腊月初二这一天，他终于与他的女神“再续前缘”。
这一天凤姐刚从外面回来，换上了家常衣服，此时传报贾瑞来了，凤姐忙令快请，也没再换回外衣。贾瑞进来一看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嫂子穿着家常衣服见我，那是真没把我当外人啊。而且从视觉上来说，外出的衣服固然华丽，但家常衣服其实在某些情境下更有诱惑力，是吧，懂的都懂。
心猿意马的贾瑞，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出损招了，上来先挑拨夫妻关系，说贾琏成天不着家，是不是在外边寻花问柳呢？然后又表忠心，说我就不像他那样，我这人可专情了。最后主动请缨，嫂子独个儿在家肯定寂寞，小弟闲得很，愿意来给嫂子解闷。
贾瑞这一套连招，用来对付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或许能有点杀伤力。可惜在王熙凤眼里，那就是纯纯的三脚猫功夫。凤姐是借力打力见招拆招，先给他来个诱敌深入，顺着贾瑞的话给他一通夸，说十个男人九个坏，就你一个人人爱；再来个欲擒故纵，说“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逼得贾瑞赌咒发誓，说死了都要来，不淋漓尽致不痛快。简单几句话，已攻守之势易也。
这里有个小细节很有意思，凤姐说“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大部分古本都是这么写的。
而列藏本却是这么写的，蔷蓉并列。当然即使没有这个写法，咱们也能猜出来另一个是贾蔷。
上一期咱们分析过，贾瑞敢于去撩拨凤姐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凤姐和贾蓉贾蔷关系亲密，府里上下风传绯闻，让贾瑞萌生了“蓉蔷摸得我摸不得吗”的不轨之心。此处凤姐骂贾蓉贾蔷是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这一招非常阴，她是以自身的绯闻作为诱饵来诱惑贾瑞。既然凤姐主动把这个不好启口的事挑明了，那贾瑞可不就是“越发撞在心坎儿上”吗？
于是他“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那眼珠子真的是看荷包吗？还是往身上什么地方划拉呢？然后又问凤姐带着什么戒指。那真的是问戒指吗？还是想把手拉过来摸一摸呢？显然贾瑞已经不满足于口头调情眼睛揩油，而是忍不住想动手动脚了。
凤姐可实在太会了，这时偏偏又来一招以退为进，说放尊重些，别让丫头们看见笑话，又说你该走了。贾瑞正在兴头上，哪舍得走啊，说我再坐一坐，好狠心的嫂子。估计他心里说的是——死促狭嫂子，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又撵我走。
凤姐看他火急火燎按捺不住，赶紧趁热打铁，约贾瑞晚上在西边穿堂见面。穿堂是人来人往之地，四通八达的，在那幽会是很危险的。贾瑞也知道这一点，不禁有所迟疑。但所有的疑虑都压制不住已经点燃的欲望，一听凤姐说会做安排，他就不再掂量这事的风险程度，忙忙的告辞而去。到了晚上，果然趁着黑就摸进了荣府。
咱们看一下这张贾府平面图，在网上找来的，不一定完全准确，但也可以看个大意。东西穿堂大概是在这个位置，西边是贾母家，东边是凤姐家。
凤姐平日里去伺候老祖宗，就经过穿堂，进贾母房的后门。第三回里黛玉初入贾府时，写到凤姐是从后门过来的，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贾瑞在穿堂这里猫着，既紧张又兴奋，幻想着今晚会是怎样一个惊险刺激的奇妙之夜。但是等了半天没人来，西边往贾母那儿去的门先锁了，过了一会儿，东边往凤姐家去的门也锁了。这时贾瑞才感到不妙，隐隐猜到是被放鸽子了。然而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南北高墙翻不出去，东西的门也不敢叫，真叫开了也没法解释，只好在这穿堂里吹了一夜过门风，此时可是寒冬腊月啊，差点没给他冻死。
第二天一早，他瞅了个空跑了出来，所幸没被人发现。但他夜不归宿，家里这一关过不去。他撒谎说去舅舅家了，但贾代儒压根不信，打了他一顿板子，又让他饿着肚子跪在院里读文章。也就是贾瑞身体素质还凑合，冻了一宿饿了一天还能动弹，要换成老零，估计直接就挺了。
由此我们不妨多想一层，贾瑞的凄惨下场，主因固然是他自己的痴妄与王熙凤的设局，但其在亲情与教育上的缺失，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环。
贾瑞父母早亡，自幼缺少父母的教导与关爱。爷爷贾代儒对他的教育虽说不可谓不严，但缺乏心灵上的沟通与辅导。贾代儒仅仅是怀疑他在外眠花宿柳，便施行了极为严酷的体罚，但这样的惩罚能起到教育的作用吗？你连你孙子一夜未归的真正原因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让他改过呢？这样的惩罚，更多只是一个自我安慰，就是我已经尽力教训他了，我已经尽到做长辈的责任了。这孩子还是不争气，那不是我的过错。
当然了，我们不能拿现代教育的标准去去苛求贾代儒，这不公平。只是说贾瑞这个现象值得我们跳出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去进行思考。贾代儒这样的教育方式，非但不能拯救贾瑞，反而只会把贾瑞更加往深渊里去推。
贾瑞这个人，第九回里咱们聊过，他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他助纣为虐帮着薛蟠结交契弟，只为图些银钱酒肉。而贾代儒或许不知情，更可能是知情也不管。书里说了，贾代儒“生怕他在外吃酒耍钱，有误学业”，换句话说，只要贾瑞用功读书了，至于人品呀，交友呀，心理建设呀，这些贾代儒是不在乎的。
而贾瑞在生活中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又处处不顺。学堂算是他的工作单位吧，但榜一大哥薛蟠最近不来了，他没法蹭吃蹭喝了。前一阵又因为金荣秦钟打架的事，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工作上不顺心，回到家里，除了学习之外，他也感受不到亲情与关心，没有人在乎他的烦恼，没有人给予他安慰。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这个给他毒设相思局的凤姐，成了他唯一的心灵寄托。
我们看，凤姐把他耍得这么惨，这要换别人不得恨得牙根痒痒的呀？但贾瑞是怎么想的呢？“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不想到是凤姐捉弄他的”。看到这一句，老零都多少有点可怜贾瑞了。他真的是想不到吗？他的智力未必这么低下吧？他只是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他在脑子里自动屏蔽掉了“嫂子耍我”这个选项。现实中的他什么都没有，狗屁都不是。在这个世上，王熙凤是唯一给他点阳光给他点温柔的人，是唯一说“你真好，你真棒，你真聪明”的人。他就把凤姐的虚情假意当成了真心实意，不断麻醉自己欺骗自己。他以为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却不知那是一张催命符。
可能有朋友会说了，老零，你怎么把贾瑞说得这么可怜呀？怎么说得像个受害者啊？他不就是纯纯的一个老色皮吗？首先老零绝没有一丝一毫洗白贾瑞的意思啊，他最初的动机就是好色，他的行为就是无耻的，不道德的，他最后的结局也是咎由自取。但这个可恨之人却也有可怜之处，这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后来贾瑞对凤姐的迷恋，已经不能简单用好色来解释了，那是一种压抑的癫狂与深深的绝望，是在堕落与救赎中几度轮回后，选择的自我毁灭。红楼梦是拥有天人之境的伟大著作，即便在贾瑞这么一个又猥琐又可笑又可恨的丑角上，老曹依然对他存有一分悲悯。这个我们放在最后再总结吧。
咱们还是先继续往下看。贾瑞不愿相信嫂子耍他，养了几天后，他又去找凤姐。只要没明明白白拒绝他，他就不死心。而凤姐还真就不明说是耍他玩，反而倒打一耙，怪他爽约，逼得贾瑞又赌咒发誓。这贾瑞跟凤姐是见一次面发一次誓，每发一回誓，都是给自己打上一枚思想钢印，把自己的可耻行径当成一种痴情，把凤姐对他的戏弄当成一种垂青。
书里说“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可见凤姐本来只想冻他一宿，小小惩戒一下就算了，并没有下一步计划，万没想到贾瑞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别怪老娘下狠手了。
于是凤姐又订下约会，说今晚在我房后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咱们看一眼图，大概是在这个位置。这一次约会的地点确实比上一次看起来靠谱得多。上一次是个穿堂，那就不是个密闭的空间，听着就像耍人的。而这一次好歹是间屋子，有门有窗还有炕，而且是个当仓库用的空屋，一般不会有人来，难怪贾瑞又一次上当。这里确实是个办好事的好地方，当然，也是个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贾瑞走后，凤姐就开始点兵派将，她的哼哈二将就是之前还拿来刺激贾瑞的贾蓉与贾蔷。既然拉了这两个局外人入局，那就说明凤姐不想再耍着贾瑞玩了，也不打算再给贾瑞悔棋的机会了，而是要给他彻彻底底的致命一击。
到了晚上，贾瑞又摸进来，到小屋里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这里有一句他的心理活动：“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为什么要说“又”呢？可见咱们之前说的没错，贾瑞并非完全想不到他被耍了，他就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但凡有一分希望，他都不愿意放弃。
正在焦躁不安之时，忽然真就来了个人，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是谁。但咱们可以想象贾瑞那大喜过望的心情，他也不核实一下，就认定必是凤姐，一把抱住就喊嫂子，又亲嘴拉裤子又硬邦邦什么的，那人也不做声。忽然灯光一闪，又一个人点燃了火捻子站在门口，却是贾蔷。再一看，炕上的人原来是贾蓉。这蓉蔷二人心机颇深啊，一定要等贾瑞喊出嫂子，又脱下裤子，证据确凿，这才现身，不给贾瑞任何狡辩的机会。
接下来贾蓉他们从精神、身体、人格、还有债务，多重维度重创贾瑞，可以说是彻底摧毁了这个人。首先贾蔷说凤姐已经把你调戏她的事告到太太跟前去了。这让贾瑞知道凤姐根本对他没意思，非但不喜欢他，反而把他当祸害，所说的“你真好”云云，全都是骗人的。这一剑可谓是直穿心肺，击碎了贾瑞所有自我营造的幻觉。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痴心终归不过是妄想，终于明白自己还是那个没人疼没人爱，一无是处又一无所有的可怜虫。这是对贾瑞的精神打击，也是最沉重的打击。
不过贾瑞一时恐怕还想不到这些，眼下最要命还是贾蔷说太太气死过去，叫我来拿你。用批语的话说，“好大题目”啊。真要闹到王夫人那里去，不仅要挨骂挨罚，往后余生也不用做人了，哪还有脸在府里混啊？而且他爷爷贾代儒也会跟着蒙羞。你连自己孙子都教育不明白，还好意思在家塾里误人子弟吗？当然事后贾瑞能明白过来，这句话不过是吓唬他的，并没有真的告到王夫人那里，所以这句话的精神攻击只是暂时有效，并不像“她不爱我”那样是一个持续性伤害。
但此时的贾瑞确实是被吓得魂不附体，求贾蔷放他一马。贾蔷说放你走可以，但你欠了我们人情，得写欠条。贾瑞说，欠钱的根由不好落纸。贾蔷说就写欠赌债。贾瑞又说没有纸笔。贾蔷回身就拿了纸笔出来。这显然就是有备而来的一出仙人跳嘛，早就想好了要讹他钱。要真是告知了王夫人，他俩哪敢收钱就放人啊？但贾瑞急于脱身，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签字画押。欠了多少钱呢？贾蔷贾蓉每人五十两，合计一百两。你想贾瑞这么一个没有正经营生的混子，哪有能力还这笔巨款啊？他也不能跟家里要，何况贾代儒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在精神打击之外，贾瑞又被套上了债务的枷锁，可以说是雪上加霜了，但这还不算完。贾蔷又说，这屋不能待，一会有人来堆东西，就领着他到院外的大台阶底下，让他搁这儿蹲着，他们去哨探哨探再放他出去。贾瑞刚蹲下，忽然一桶尿粪从天而降，书里说“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但这显然不是“可巧”，谁家大半夜往外倒尿粪啊，还是往走人的台阶边上倒，这显然就是特意针对他的一次精准轰炸。
这一桶屎尿不仅是羞辱他的人格与尊严，说你不过就是一坨粑粑而已，而且也是对他的肉体进行摧残。寒冬腊月淋一身湿，啥人他也扛不住啊，贾瑞是“冰冷打战”，差点冻成冰棍儿。再多待一会儿，小命估计就交代在这儿了。好在贾蔷还算存了点慈悲，立马就回来，把他从后门放出去了。
贾瑞回到家里更衣洗濯，此时安定下来，终于可以细细回味这一番经历了，肯定也想明白凤姐是怎么算计他的了。然而贾瑞对凤姐是恨不能食肉寝皮吗？并不是。他想到凤姐在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一想凤姐的模样，又恨不能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此后他是不敢再往荣府去了，但还是满心想着凤姐，甚至一边想着凤姐，一边“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啥叫指头告了消乏，老零就不用解释了吧。可能有朋友会说，这贾瑞也太好色了吧，都病成这个样儿了，还有心思搁这儿消耗身体呢？不过老零觉得，如果仅是好色，贾瑞完全可以换个目标嘛。他又不是没见过别的女人，光贾府里的丫头就美女如云。但他是只想着王熙凤，连告了消乏也还是想着王熙凤。这要换老零啊，有个人把我害得这么惨，哪怕她花容月貌赛天仙，在我心里也是面目可憎胜夜叉。我一想到她就得吓得或者气得哪都瘫软，更别说动指头了。
用咱们的话说，贾瑞此时已经魔怔了，王熙凤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的心魔，甚至是他的业障。贾瑞一次又一次对凤姐说“死了我也愿意”、“就死也要来”，就好像与魔鬼签订了一份契约，为了一个虚幻的妄想献祭了自己的灵魂。当然老零不是说凤姐是魔鬼啊，只是打个比方。之前曾说过，贾瑞发的誓就是给自己卯下的思想钢印。好像他不这么做的话，他就是在背叛他自己。
当人对某件事物执迷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抛弃了所有的理智，只把他执迷的东西当成生命的唯一。越是执迷，越得不到。越得不到，越否定自己。越否定自己，越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这就是很多悲剧的根源。比如我们时常能听说某某人因为失恋而杀人了，或自残了，我们慨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作为局外人，我们感觉好像匪夷所思。但对于当事人来说，他的世界里真的就只剩下天涯尽头那一枝花，其余全部是荒芜。他只能朝着那枝花的方向挣扎着爬过去，他看不见任何其他的路。
更可悲的是，在多数时候，这样的执迷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以为自己是坚持到底，但对方觉得你这叫死缠烂打。你以为自己一片痴心，但对方只会觉得反感恶心。你越是执迷，就越让对方感到可笑、可厌甚至可怕。
当然老零要补充一句啊，以防有人抬杠。坚持不懈与执迷不悟是有区别的。老零并不是否定坚持，甚至也不是否定所有的执迷，这得分情况分对象。要是非得抠字眼来解释的话，尤其是跳出风月情爱，从更广义的范畴去解释的话，三言两语说不完，而且也没必要，我想大家应该能明白老零的意思，咱们就不展开说了。
那么贾瑞陷入了这样的执迷之中，靠他自己几乎不可能走得出来，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能开导他抚慰他，帮助他破除心魔，看来是没救了。然而就在他病入膏肓之际，恰好来了个大仙，或者说来了个神器，来给他指点迷津。这本是贾瑞幡然悔悟、重启人生的绝好机会，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却也正是这件宝物，彻底要了他的小命。下一期，我们就来聊聊这个既济世保生、又害人不浅的“风月宝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