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开始聊红楼梦第十四回。这回的回目叫“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各古本都基本一致，只是个别字眼有点差异，有的本子把扬州城写成扬州府，还有的把林如海的如写成了儒家的这个儒。
捐馆的字面意思是放弃自己的官邸，一般代指官员死亡。林如海去世当然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不过在本回里只是一个侧面描写。本回的大半部分讲的都是凤姐怎么治理宁国府。咱们今天就先聊这一段。
先说一下第十三回的尾巴。凤姐从贾珍那里接过对牌，相当于接了官印，立马就进入角色，找了间安静的屋子搁那儿琢磨，宁府目前都有些什么弊病。她总结了五条，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这丧礼上是各色人等来去如潮，要是丢了啥坏了啥，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找不着主儿。
第二条是，事无专执，临期推诿。谁该管哪一摊，没有形成制度。突然来个活，不知该安排谁去干。一旦出了事，大家又都互相踢皮球推责任。
第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收入支出都是糊涂账，条随便批，账胡乱报，花着买人参的钱去买山药，打着纪念巴甫洛夫的旗号吃烤鸭。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这是一个核心矛盾，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很多表面上的问题其实根源就在这儿。在工资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忙得上火，有人闲得冒泡儿，那肯定要产生矛盾。再加上事无专执，慢慢的，那些重活、有风险的活，自然就没人干了，大家都挑那轻快无责的。
最后一条也很重要：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qian）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是一个有没有进步空间和上升阶梯的问题。那些资历老的，有脸儿的，不听使唤，也不好好干活，却又偏偏占着坑。而那些资历浅的，一看自己努力也没啥用，反正也没有提拔的机会，太努力了说不定还招人嘲笑，甚至惹人妒忌，那我拼命干啥呢？还不如摸摸鱼混口饭吃就得了。要是人人这样想，这个组织必然是死水一潭。
书里说“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其实啊，这几条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任何组织，它都可能存在。而且越是人头多、年头长的组织，越容易出现这些弊病。人头多，想法就多，就越不好管理。年头长，就越容易出现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出现根深蒂固的潜规则。
宁府里的人其实也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些毛病。宁府总管来升听说凤姐来做总经理了，就赶紧把同事们叫来开会，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大家这几日小心些，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来升是个任职多年的中层干部，他已经习惯了宁府眼下这种松散状态，而且可能就是这个状态下的受益者。所以他就没有改革的念头，只想在代理领导面前装装样儿，混过去这几天。所谓“过后再歇着”，就是希望过后还能恢复原样嘛。
而他说完后，又有一个人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书里没写这个人的名字，估计是个边缘人物，他可能就是“无脸者不求上进”的那一类。他其实想上进，但资历比较浅，地位比较低，看不到往上爬的阶梯，有理想却无用武之地，这也是多数“无脸者”的悲哀吧。如今王熙凤来了，他正希望能借着新领导上任的这股东风，好好表现一下，说不定就能获得提拔。面临一个新局面，守旧派与革新派各有小算盘，大到朝廷，小到家庭，都是如此。
正说着呢，来旺媳妇拿着对牌来领东西。这个来旺媳妇，以及后面提到的小童彩明，这都是王熙凤自己的人。王熙凤虽然是一个空降领导吧，但她也不是孤家寡人单身赴任，她是带着自己的小内阁的，这俩人就相当于她的私人助理和秘书，毕竟自己人用着顺手。而且咱们也知道凤姐文化程度有限嘛，得有人帮她写写字记记账什么的。
那么来旺媳妇来领什么东西呢？领呈文京榜纸扎。呈文是一种含麻的、比较结实的纸，一般用来给上级写呈文用，也适合用来做簿册。榜文是质地更好一些的纸，用来写张贴的榜文。京榜是京城里销售的榜纸，或许更高级一点或者更贵一点吧。
那么凤姐领这些纸干什么用呢？她命彩明定造簿册，又跟来升媳妇要宁国府的花名册。显然，凤姐是要按人头分配工作了，什么岗位责任制、考勤表、什么奖惩记录流动红旗，都给安排上。而且还要张榜公示，谁干哪些活儿，谁干多少活，都一目了然，避免事无专执，临期推诿，也避免任无大小，苦乐不均。总之就是公平，公平，还是特喵的公平。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与故事无关啊，就是挺有意思的。在提到彩明这个地方，甲戌本有条批语说，“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这条批语的意思是说，彩明是个小丫头，他不应该去和男人直接对话，这是作者写漏了。
但读过后文咱们就知道，彩明并不是小丫头，而是个小男孩。不过不用咱们反驳他，庚辰本就有条批语直接怼他了，说“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挺好玩吧？这两条批语是不是很像咱们今天的弹幕互怼？这种批语感觉不大可能是脂砚斋或畸笏叟批的。咱们如今看到的古本都是不知过了几手的过录本，难免会有后人之批混入其中。所以咱们读批语也得留个心眼，不能认为批语就一定是脂砚斋批的。即便确定是脂批，也不能认为他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第二天卯正二刻，大概是早上六点半左右，凤姐就过来了。她先把来升媳妇叫来嘱咐了一通，其实就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其他婆子媳妇也都到了，都在门外等着。凤姐那嗓门肯定不小，这番话既是说给来升媳妇的，其实也是说给众人听的。
她先说：“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这就先定下一个基调，我来是正儿八经要管事的，不是来陪你们混日子的。有时候，有些临时借调的领导吧，他就是来添加点履历，增加点基层工作经验，并不怎么认真管事。反正呆不了几天就走了嘛，何必得罪人呢？而王熙凤显然不是这样，她是抡胳膊卷袖子要干大事的。
她又说：“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她说的“你们奶奶”就是指尤氏了。可能有朋友觉得凤姐不厚道啊，怎么一上任就在背后说前任领导坏话呢？其实凤姐不是只在背后说啊，她当面也说过。在焦大醉酒骂人那里，凤姐就对尤氏说，“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确实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在凤姐看来就是软弱。我觉得凤姐和尤氏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她不至于为了抬高自己而故意去踩尤氏，她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另外咱们也为尤氏说句公道话。尤氏固然温和，但温和不代表没有能力。也不是说所有的领导者都得和凤姐一个脾气，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嘛。尤氏此时不站出来管家，咱也知道原因是啥，那不是因为她没有能力。所以凤姐这句话也不是说尤氏管不了，不会管，只是强调我和她的方式不同而已。
还有一点，尤氏作为宁府自家人，而且她是个继室，有些得罪人的事，她做起来确实不如外人王熙凤做起来那么方便，或者说那么爽快，她肯定还是有所顾忌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至于尤氏是如何理家的，后文中有集中展现，咱们到时候再说。
凤姐又说：“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这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置。”意思是不管你们府里以前是什么样，有什么规矩或潜规则，现在都作废了。现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不听话的，一律严惩。那么凤姐的规矩就一定每一条都比宁府以前的规矩合理么？其实未必。但特殊情况就得特殊对待，现在没有时间去研究去扯皮，全府上下必须统一思想，团结在以王熙凤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先完成眼前的紧急任务再说。
另外这个“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这一条凤姐确实是说到做到，而且不仅是借调期间这么强硬，她在自己府里也是这么干的。后来第四十五回，周瑞的儿子酒后发癫，凤姐直接下令，说把他撵出去，两府里都不许收留他。周瑞家的虽然不是贾府自家的“三四辈子的老脸”，但她是王夫人的陪房，跟着王夫人一起嫁过来的，也是很有体面的。然而凤姐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说撵她儿子就撵。后来还是真正的“三四辈子的老脸”赖嬷嬷给求情，勉强把人留下了，但还是打了四十棍。可能有人说凤姐这不还是看人情从轻发落了嘛。但从轻发落也是发落。客观说，处在这个位置，谁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铁面无私，就连海瑞都做不到。凤姐敢处罚周瑞儿子，不怕她姑姑王夫人叨叨她，这就不容易了。
嘱咐完之后，凤姐就按照花名册，把员工叫过来一个一个看视。批语这里说“量才而用之意”。其实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把这一百来号人都认清，还要量才而用，这恐怕不大容易。当然凤姐就有这个天赋也不是没可能哈。我觉得这里主要还是体现了一个领导对工作高度重视，对员工也很重视。不是每个员工平日里都有与大领导一对一见面说话的机会的，现在见了，想上进的可能就会努力，想摸鱼的自然也就不敢偷懒，对吧，你怎么知道她记没记住你呢？这种一对一，既是鞭策，也是威慑。
接下来就正式开始部署工作。首先是权责管理，活儿分得特别细。比如这二十个人分两班，专管给客人倒茶。又有二十个人分两班，管亲戚茶饭。有些客人来拜一拜就走了，还有的人要留下吃饭，还可能有从老家金陵过来的亲戚，要住几天，这些客人得有专人服务。再有四个人专管在茶房收杯碟茶器，这个活儿只需点数就行，不用接客，所以不需要太多人。再有四十个人分作两班，负责灵前工作，上香添油挂幔守灵等等，还得招呼客人招待茶饭，客人哭，你也得陪着哭。这个待客的工作是最重的，所以安排的人也最多。
这样的精细化管理，就避免了“事无专执，临期推诿”，谁该干什么心里都有数，出了事也赖不着别人。而且任务重的，安排的人手就多。任务轻的，安排的人手就少，也避免了“任无大小，苦乐不均”，干活的人心里也平衡。
再比如有八个人专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扎等等。凤姐说“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就避免了“需用过费，滥支冒领”。那些消耗品的用量是多少，凤姐心里大致是有数的。你要敢报假账，或者胡乱糟蹋东西，或者偷偷抱自己家里去，那就等着吃板子吧。
其次是奖惩管理，当然主要是惩啊。比如凤姐说了，那三十个在各处上夜的，负责照看门户监察火烛的，谁管的那一块出了问题，就由谁负全责。还有那些桌椅板凳杯碟茶碗等等，如果丢了或坏了，谁经管的就由谁描赔，就是照原样赔。什么互相推诿啊，什么尽职免责啊，别跟我来这套。看起来很简单粗暴啊，但简单粗暴也有好处，就是纪律严明，不存在灰色地带，谁也别想糊弄。
以上说的都是管物，还有管人。人毕竟不是机器，机器设定好程序就能按部就班的干，人是有脾气有情绪的。所以凤姐特地点到来升媳妇，要她每日揽总查看，主要就是管人，如果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即汇报。你要是徇情，照罚不误，所谓“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赖家数代都是贾府忠仆，且身居要职，是最有脸儿最有体面的下人了。连赖家的人，凤姐都不给面子，其他人要想作妖，就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吧。
罚说完了，那么奖呢？凤姐倒是在最后也提了一嘴，说“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批语说她“猾贼”，我觉得这也算不上猾贼吧。王熙凤是来代管，怎么奖励她说了不算，难道还能让她自己掏腰包发奖金吗？但要是不提也不合适，那多打击员工积极性啊，所以说还是要说一下的。至于怎么兑现，那就是贾珍的事了。
再一个是时间管理。她说“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可见凤姐不仅是把活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对时间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她在荣国府就是这么干的。所有人必须准时准点上班，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的，哪怕今天什么活儿都没有，一个客人都不来，你早上也得来给我签到。
那荣府的人有表，但宁府没这个习惯啊，他们没有表怎么办呢？凤姐又说“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意思是你们就算没有表，也有钟，不许拿不知道时间这个理由来搪塞我。我估计啊，假如宁府上房里也没有钟，那凤姐宁可从自己家里搬一个过来，反正必须按照我的时间来开展工作。
她说“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就是早上六点半来点名，各位都得到岗；“巳正吃早饭”，上午十点吃早饭，那时候一般是两餐制，晚饭下午四点左右吃；“凡有领牌回事者，只在午初刻”，有什么需要汇报的、需要签批的，十一点的时候来找我。这一点还挺重要的。有事需要找领导签字，但到处找不到人，那还挺头疼的。而且领导也要忙自己的事，时不时有人来打乱她的节奏，她也难受。所以就约定好了，每天固定时间，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汇报，这样大家都方便。
最后说“戌初烧过黄昏纸”，就是在晚上七点左右，烧过黄昏时分那一次纸钱之后，“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这一天就算是结束了。
这么一管理呀，可以说效果非常显著。“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作，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蠲了就是免除了，没有了的意思。
可见啊，有的时候，那些什么痼疾呀，老规矩呀，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攻克，只是看管理者有没有想要改革的魄力与决心。像宁国府这么复杂的情况，不也是次日便都蠲了吗？当然很重要的一点是，之所以很快见效，是因为凤姐确实安排得当，没有人有意见，没有人觉得不公平。光有雄心有魄力，但是没思路没理念，光喊口号，但是瞎指挥，那也是不行的，说不定越改越坏了。宁国府这树新风看着好像很轻松，但咱们都知道，凤姐前一天独自坐那冥思苦想，不知为此烧了多少脑细胞呢。
最后还有个小事值得一说。凤姐见尤氏犯病，贾珍悲痛，两口子都不大吃饭。她就命荣府那边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送过来劝食。贾珍他不是没饭吃啊，他还吩咐每日送上等菜肴给凤姐吃呢。只是再怎样的山珍海味，他此时也吃不下去，没心思吃。但既然大妹妹给精心准备了饭菜，我估计贾珍夫妇出于人情，怎么也得多少吃一点儿，这显然有助于他们身体康复，而且，这也是一个感情上的慰藉。
虽然只是用简短的两三句话交代了一下，但我读着还是觉得挺温暖的。可能有朋友说，凤姐这就是典型的管下级舔上级嘛，作为聘任的总经理，她当然要讨好董事长嘛。但老零觉得，你要说讨好的成分一点儿都没有，那可能不客观。但你要说完全是为了讨好，我觉得也有点儿过了。凤姐毕竟是荣府的人，她在这边干得再怎么好，终归还是要回荣府去的。贾珍和她不是一家的，俩人又是平辈，贾珍又不可能提拔她做两府总督，她犯不上为了舔而舔。
老零觉得，王熙凤这么做，主要还是出于感情。凤姐是一个很重视亲情的人，而且心细如发，她无论再怎么忙再怎么累，她始终有一部分心是放在家人身上的，各方各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对长辈的奉承，对兄弟姊妹的关爱，不全是为了讨好或示好，也是真的投入了感情在里面的。
这就是王熙凤，她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某种层面上，相比起宝玉黛玉，她可能是一个更为纯粹的正邪两赋之人。所以，尽管凤姐后来干了不少机关算尽以权谋私甚至伤天害理的事，但我们也很难对这个人完全的恨起来，顶多是爱恨交加。恨她的时候恨得牙根痒痒，爱她的时候又爱得热泪盈眶。作为打工者，我可能未必想有这样一个领导。但作为家人，我肯定想要这样一个孙媳，一个闺女，一个姐姐。既温柔细腻，又顶天立地。想要快乐时，她是最开心的开心果。想要抚慰时，她又是最贴心的贴心人。
那么凤姐既然做了如此精细的安排，她本人是不是就会清闲许多呢？就可以当个甩手掌柜了呢？显然不可能。下一期，我们就聚焦于凤姐完整的一天，看看她是怎么过的。请大家轻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