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二回。上一期咱们说到王熙凤联合贾蓉、贾蔷，毒设相思局，从肉体、精神、人格、乃至债务等多个维度全方位重创贾瑞。贾瑞尽管已经明知凤姐对他毫无意思，甚至设计害他，但他依然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甚至还能想着凤姐动指头。可谓“阿凤虐我千百遍，我待阿凤如初恋”。这已经不仅仅是好色，也不仅仅是相思了。王熙凤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的心魔，是他甘之如饴的一碗毒药。至于贾瑞为何对王熙凤如此痴迷，咱们上一期已经详细聊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贾瑞此时病成啥样了呢？是“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这里有个小细节说一下，各古本这里写的都是“不上一年”，应该不是抄手抄错了。但是这个时间与前后文是有矛盾的，而且如果贾瑞能在这个状态下活上一年，那也未免太硬实了，蟑螂都自愧不如。所以这里似乎是“不上一月”更妥帖些。王熙凤给贾瑞设局是在腊月嘛，接下来又写“腊尽春回”，他病更重了，这就对应上了，而且与后文秦可卿去世的时间线上也是符合的。不过这几回里时间上出现的矛盾不止这一处啊，对上了这个点，就又对不上另一个点，之前咱们也举过一些例子，就不多谈了。
虽然贾瑞身体上的病看起来很严重，但这都是由心病引起的。治不好心病，那吃多少药也是白费的，也属于是另一层面的“治得病治不得命”。那此时能拯救贾瑞的是谁呢？恐怕也就只有王熙凤了。如果她能施舍给贾瑞一点同情，一点温暖，说不定能保贾瑞一命。当然了，也说不定让贾瑞入魔更深，这不好说。反正讨论这个也没啥意义，因为王熙凤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王熙凤把贾瑞对她的垂涎看为奇耻大辱，恨不得这个人赶紧消失，不来给他补刀就已经够仁义了，还想让她施以援手？门儿也没有啊。
待腊尽春回时，贾瑞病得更重了，要吃独参汤。独参汤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药方，据说最早出自元代葛可久所著之“十药神书”。人参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容易上火拉肚出鼻血。一般的方剂配伍，人参用量也就是几钱。而独参汤是独用一二两重的人参，而且是要整个儿的，光有须子末子是没用的。
贾代儒他们家哪能吃得起人参，就到荣国府来求。王夫人就让凤姐称二两人参给他。凤姐先是说咱家的人参都用完了。王夫人说那就去你婆婆家或者宁府问问。王熙凤一看不好推脱，就将渣沫泡须凑了几钱给贾代儒。咱们刚才说了，独参汤是要一整支的野山参才有效，而王熙凤偏偏就弄些须子渣子，而且只有几钱。然后她跟王夫人汇报，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虽然说确实是有私怨吧，但也可见在人命关天这种事上，王熙凤也是敢糊弄王夫人的。
接下来说这贾瑞是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一切冤孽之症。贾瑞在屋里听见了，直着声叫喊，快请那位神仙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可见贾瑞还是想活的，有求生之心，他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魔了，只是凭自身的力量走不出去。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个绝望的灵魂在笼中痛苦的挣扎与嘶叫，还是挺可怜的。
这位跛足道人是老朋友了，之前讲第一回时咱们说过，这一僧一道呢，和尚负责做主线，道人负责做支线。和尚负责度女人，道人负责度男人。所以按照职责分工，贾瑞应该由道人来度化。道人明明白白告诉贾瑞，你这病非药可医，我这有件宝物能保你的命，于是拿出一面镜子来，便是“风月宝鉴”。
我们看看风月宝鉴的几个特点啊，首先这是一面镜子。在文化意象上，古镜被认为有辟邪治病等功用。从哲学意义上来说，镜子是一个让你审视自己的东西。唐太宗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那么以风月为镜呢？可以戒色欲。再往大了说，可以出执迷。你的心魔只有你自己才能完全解除，关键是，你愿不愿意、敢不敢，时时照照镜子，时时审视自己、剖析自己。其实我们仔细想想，这一生之中，你真正看清自己、认知自己的时候，并不多。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是人类的通病。
其次，这个镜子两面皆可照人。任何事物都是两面的，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不能只看到某件事让你欢愉的一面，也要看到它让你痛苦的一面。这才能更好的把握尺度，更好的做出选择。但现实是，很多时候我们确实是只看收益，不看风险。有时我们是看不到风险，更多时候我们是故意不去看，不去往坏的那方面想。这就是在自欺欺人。你看或不看，它都在那里，并不是你不看它就不存在了。
那这个镜子出自哪呢？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由警幻仙子所制。第五回里说，警幻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管理风月是警幻的工作，风月宝鉴是她制作的点化世人的工具。这个镜子是出自空灵殿上。空灵是解除一切心魔的法宝。如果你足够灵慧，视万般诱惑为空，自然就不会陷入执迷之中。只是我等世俗凡人，实在是很难做到这一点哪。
又说这个镜子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世界上的祸事，大到发动战争，小到坑蒙拐骗，很多都是由“邪思妄动”而起。由一个小小的欲望，渐渐膨胀为更大的欲望，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伤人伤己，甚至生灵涂炭。而我们身上的疾病，有不少也都是由“邪思妄动”而起，挣不到更多的钱，升不了更大的官，看到别人家穿金挂银住大别墅，一生气一上火，又失落又失望，负面情绪一累积，各种乱七八糟的病就全来了。如果每个人能经常照照镜子，反省一下过度的执迷，压制一下非分的欲望，这个世界会和平许多，我们的痛苦也会减少很多。
那么这个镜子主治的对象呢？道人说，“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然而贾瑞既不杰俊也不风雅呀，虽然他也是贾府子孙吧，但也只是边缘人物，与贾宝玉这样正儿八经的公子哥不能同日而语，这不是典型的没那富贵命却得了那富贵病嘛。能把这镜子给他照一照，已经算是大仙儿垂怜他了啊，要不他都没这个资格。
说这个镜子只给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照呢，可能是个讽刺，是说只有这类人才有财力和精力去搞些风月之类的花花事嘛，就像批语说的“所谓无能纨绔是也”。贫苦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但从广义来说，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再想一想。很多时候啊，越是聪明的，有能力有野心的，越容易钻牛角尖，越容易陷入执迷。比如咱们之前讲过的那些正邪两赋之人，他们大多都是在某个领域陷入了极度的痴迷之中，这使他们千古留名，却也使他们一生坎坷。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也实在很难说清。或许咱们觉得他们这辈子值了，但他们自己怎么想呢？恐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吧。
最后，跛足道人再三叮嘱贾瑞，千万不要照正面，只照背面。有人认为这是说这镜子反面是救人的，正面是害人的。老零倒觉得这是说它两面都能治病救人，只是针对的病患不一样。比如过度消极的、觉得活着没啥意思的，就照照正面；过度执迷的、心火太盛的就照背面，还有的人可能得两面都照。而贾瑞入魔已深，必须采取极端式疗法，只照背面，正面一下也不能照。好比我们戒烟，好几个月一根不抽，觉得已经彻底戒了，结果某天喝大酒时，一高兴又吸了一口，完了，一下子就前功尽弃了。
贾瑞一开始很听话，遵照医嘱照背面，睁眼一看，有个骷髅立在里面，吓得汗毛直竖，大骂道士混账，故意吓我。这里有条批语说，“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这句诗出自唐寅唐伯虎的“落花诗”中的一首。原诗是这样写的：“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山屐已教休泛腊，柴车从此不须巾。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
原诗写的是“好知青草骷髅冢”，而批语写的是“好知青冢骷髅骨”，也许是记错了或者笔误吧，也有人认为是故意写错，是想要影射什么秘史什么宫斗，咱们就不往那方面去想了。
这首诗大体意思是说，花开花落都是发生在春天，开的时候不用羡慕，落的时候也不要责怪。生老病死就是人生的必然过程。当年红楼里的美丽女子，如今也只是坟冢中的一具骷髅而已。
下一句“山屐已教休泛腊”。大诗人谢灵运喜欢爬山，他发明了一种登山鞋，前后齿可以装卸，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这种鞋就叫“山屐”，也叫“谢公屐”。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写过“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贵族或者有钱人穿的山屐，为了耐磨防水，会打上一层矾蜡。老唐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粗人，不那么讲究，鞋上不打蜡。也可能是鞋子坏了就坏了，随它去，用不着打蜡。下一句“柴车从此不须巾”，是说简陋的车不用豪华的车帘子来装饰。这两句的含义差不多。
最后一句“仙尘佛劫同时尽，坠处何须论厕茵”，意思是说，无论你在仙界还是在尘世，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你是做圣人还是做贼人，最终都免不了一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像落花一样，既然谢了，就不用在意是落到茅坑里还是花茵中了。
可以看出啊，红楼梦里的很多文字，比如林妹妹的“葬花吟”，在基调上与这首诗是很相似的。比如这首诗里说“开时休羡落休嗔”，葬花吟里说“怜春忽至恼忽去”；这里说“坠处何须论厕茵”，葬花吟里说“强于污淖陷渠沟”。看着像是唱反调啊，其实都是在感叹芳华易逝，人生无常，只不过一个认了命，一个似乎还想要挣扎一下。其实不止这一首，老曹从唐伯虎这里还是汲取了相当多的营养的，这个咱们就留到讲葬花吟以及其他诗词时再细说吧。
单从贾瑞这段情节来说，他从镜子里照见一个骷髅，与这首诗的思想意义倒是关系不大。作者可能是引用了佛家的一种修持戒色的方法，就是修白骨观。
简单说啊，人之所以执迷于色相，主要就是因为贪恋外面这副美丽的皮囊。如果你有透视眼，能看到皮囊之下不过是些肠子肚子、屎尿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就不会产生情欲了，这叫不净观。如果你再看深一层，在皮肉之下不过就是一具白骨而已，那就更不分什么美丑了，谁和谁的白骨不是都差不多嘛。这叫白骨观。
老零说的只是皮毛啊，与真正的白骨观还不大一样，但这个事不方便说太多，好像有点犯忌讳，而且太深的老零也不懂，所以咱们点到为止就得了。
风月宝鉴这一招属于激进式疗法，不需要你自己修这个观那个观了，我直接给你灌输，想从根儿上断了贾瑞的情欲。但贾瑞中毒已深，慧根也不够，他参悟不到这些，也没人引导他。他看到骷髅只是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想要照照正面。一照正面呢，只见凤姐在镜子里招手叫他。看来这玩意儿还是个高科技VR设备哈。于是他荡悠悠的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就这么荡悠悠的把“芳魂”消耗了。
等他魂归身体，出了一身汗，底下遗了一滩，睁眼看到镜子，仍是反面对着他，里面还是立着一个骷髅，这算是老天给他第二次机会，你已经爽过了，求你再照照反面吧。但他没爽够，还是要照正面，就这么几次三番的进去，啥人儿他也折腾不起呀，终于叉尽人亡了，来了两个小鬼把他的魂魄锁住，拉了就走。然而贾瑞临终遗言不是求救或忏悔，而是嚷嚷“让我拿了镜子再走！”直到死，他依然放不下这份执念，宁可死在美好的幻觉里，真不知该说他是可笑、可气还是可悲。
后面写到贾代儒要烧镜子，道士把镜子抢了回去，这些咱们就不细说了。最后贾代儒给贾瑞办理丧事，收了不少银子，不但丧事办得丰丰富富，甚至还“家中狠可度日”。这也算是贾瑞最后给家里做了点贡献吧，唉。
好，风月宝鉴的故事就是这样，大体来看呢，它讲的是一个让人戒色节欲，戒妄动风月之情的小寓言。不过老零在这几期视频里，并没有单纯把贾瑞当成一个色胚来批判，而是讲到了他家庭教育的缺失，人格上的不健全等等。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凭本能去行动，缺少对社会的认知和道德的约束。这些都是造成他个人悲剧的原因。我不敢说我这些想法一定都是作者本意，但这个故事确实引发了老零更多的思考，我觉得这些思考也是有价值的。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老曹在塑造贾瑞这个角色时，虽然主要是批判，但也依然存有一分悲悯之心。在贾瑞大喊“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这里，蒙府本有条批语：“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后亦不解脱者，悲矣。”
贾瑞算不算情种，情种究竟该怎么定义，大家肯定都有自己的看法，这个就不讨论了。关于贾瑞如何从对色欲的迷恋发展为对凤姐这个人的迷恋，又如何从对人的迷恋转变成了对自我欺骗而产生的幻觉的迷恋，咱们在这几期视频里已经详细分析过，也不再重复了。总之在老零看来，贾瑞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情”，他只是一个沉浸在幻象里的可怜虫而已。更为深刻的是，作者写出了他的痛苦与挣扎，他多少是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不可自控的境地的，他也曾想要逃，但最终还是甘愿沦陷、自我毁灭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实太残忍。当他扔下镜子，他就会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一事无成的、没人疼没人爱的，如同尘埃一般的存在。那我又何必醒来呢？就让我沉睡在镜子里，沉睡在虚幻的凤姐的怀抱里吧，至少，我还是含着笑死去的。
这才是最大的可悲，不敢面对现实的可悲。
最后咱们再聊点题外话吧。之前咱们已经聊过了不要妄动邪念，不要执迷不悟等等。最后，老零还想说的一点是，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尽量不要欺骗自己。
之所以想到这个话题，是因为前几天临睡前刷手机，刷到一首老歌，郑智化的《水手》，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唱的：“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
听到这里，老零直接在大半夜爆小珍珠，弹幕上也纷纷说“别骂了”、“破防了”。小时候听不懂，现在只觉得这歌词写得实在太真实，太扎心。这也就是听歌，要是有人当面对我说这话，我就得跟他翻脸。
回想这半辈子，我都是在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学习成绩不好——那又怎样，我写作文得过奖啊，我球踢得还不错呢。工作上一事无成——那又怎样？我业余会做视频啊，你看我又涨了三个粉。再一看别的大V全都十万加——那又怎样？我虽然视频做得不咋地，但我还会打游戏呢，我今晚街霸就冲大师。等到街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啊呸，有种打拳皇……
于是，越安慰自己，越空虚；越空虚，越要找点小成就安慰自己。于是，就越来越不敢照镜子。实在不想看见，就在我累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成就时，头上已经生出了这许多白发……
在读贾瑞这段故事时，我就忽然想到，如果真有个无比拟真的VR设备，脑后一插管，我就变成了才华99，智力99，体能99，敏捷99，外貌99，财富99……我会不会也不愿意出来？会不会也想这辈子就在那里面呆着就算了？
最后想了想，可能我还是不愿意。因为那里面的我不是我。比如我希望自己能一点一点变聪明，但如果直接把爱因斯坦的脑子给我换上，我不愿意，因为那就不是我了。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但不愿把我自己给弄没了。
所以我决定以后还是经常照照镜子吧。既照正面，也照反面。既照真实，也照虚伪。既照身心的成长，也照年华的老去。
能认清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就。能比昨天好一点，就是最大的成就。
我们没有风月宝鉴。
我们要做自己的宝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