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秦钟为何劝宝玉“立志功名”?

经纬讲小说 2024-04-15 19:52:55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给第十六回收尾,聊一聊秦钟之死。

话说为了修建省亲别院,贾府上下忙成一团,唯有贾宝玉闲得蛋疼。不过他倒也不是十分开心,因为好友秦钟的病越来越重,他也着实悬挂,不能乐业。这其实也算是宝玉的优点。虽然家里热闹非凡,但他仍然记得有人身在痛苦之中,他始终把别人的痛苦摆在第一位。

这一天,宝玉洗漱完毕,正要去探望秦钟,茗烟忽然来报,说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吓了一跳,说昨日去看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今天就不行了呢?就赶紧赶过去。“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批语这里说“目睹萧条景况”。

咱们想秦家也真是可怜啊,秦业大小也是个工部营缮郎,同事和朋友肯定是有的,但人走茶凉,他一死,他的儿子就没人理会了。贾府是他们亲家,但可卿也已经死了,这亲戚情分也是似有若无了,而且贾家此时正在忙活省亲的事,自然也没人再关注秦家的状况。等秦钟再一死,秦业这一支儿就彻底无后了。

宝玉来到内室,见到秦钟两个远房的婶母和几个弟兄在这里。可能有朋友说,这不是还有远房亲戚来嘛,还有点人味儿,还不算太冷清。但是批语在这里扎心呀,它说“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他们守在床前,就是等着秦钟咽气,然后好分钱。这么一想啊,那就更令人心寒了。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ze则)多时矣。”箦是席子。移床易箦就是把将死之人从床上移到竹席或草席上。这不是说这帮人心狠啊,搁这儿折腾秦钟,恨不得他早点死。易箦其实是一个习俗,或者说礼仪。

在《礼记·檀弓上》篇有这么个故事。孔子的弟子曾子重病卧床,他的学生和儿子都在边上伺候着。这时在角落里有一个执烛小童,看见曾子身下的席子很华贵,就说这席子真漂亮啊,这是大夫用的席子吧?

曾子一听,立马垂死病中惊坐起,说这席子是季孙氏送我的,我因为病重,一直没换。来人呐,赶紧扶我起来,把这席子换成普通的席子。因为曾子他不是大夫嘛,他觉得不能死在大夫用的席子上,那样不合礼。他的儿子劝他,说您老人家病的这么重,就别折腾了,明天早上再换呗。曾子就爆金句了,说你们对我的爱呀,还不如那个小童。“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君子爱护别人,是考虑如何成全那个人的美德;小人爱护别人,是考虑如何让那个人偷偷摸摸干没底线的事,搁那苟且偷安。我要死,也必须得死的合乎礼仪,所以赶紧把我这席子给换了。众人没办法,只好把曾子抬起来,给他换席。刚换完,正要把曾子抬回去,曾子已经咽气了。后来就有了这么个习俗,给将死之人易箦,以示尊重。

宝玉见到这个情景,不禁痛哭失声,呼唤着秦钟的名字,说“宝玉来了”。接下来是一段秦钟的魂魄与来捉拿他的鬼判们拉拉扯扯唧唧歪歪的文字。这段文字,哎呀,老零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咱们先大致看看吧。

这段情节的大意是说,秦钟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几个牵挂。一是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那是啊,他家都绝了后了,可不是无人掌管家务嘛。二是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人生最大的悲哀,人死了,钱没花了。不过这个地方好像有点蹊跷啊。之前秦钟入家塾,他家可是连二十四两银子的拜师礼都拿不出来,都得东拼西凑。那怎么一眨眼就有三四千两银子了呢?这是说他们家还有些值钱的不动产?还是说借可卿之死发了笔横财?因为贾瑞死后,贾代儒他们家就收了不少银子,不但丰丰富富办完了丧事,甚至还“家中狠可度日”。难道秦钟家也是如此吗?这个老零也搞不清楚啊,既然他说有那么多钱,那就有吧。

还有一点,他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这条还挺重要的,让我们对他多少有些原谅与同情。之前有一期老零批评过秦钟,说他在对待智能上有些不负责任。但是呢,既然有着临终前的记挂,说明他对智能确实有情的,只是他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去拯救智能于水火。有心无力的情况,谁都有过,所以我们多少也能理解秦钟的苦衷吧。

既然心中有这些牵挂,秦钟就求鬼判能不能先放他回去,把凡间的事再处理处理。鬼判说,我们阴间都是铁面无私的,不像你们阳间还讲人情世故,阎王叫你三更死,就不能留你到五更云云。这时,忽然听到宝玉在叫秦钟,鬼判里领头的叫都判官,他就慌了,说赶紧放他回去吧,非得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小鬼也抱怨都判官,说你老人家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你可真是一怂货。抱怨也没办法,只能先把秦钟的魂魄放回去,让他与宝玉见最后一面。

那鬼判为什么害怕宝玉呢?这玩意儿怎么解释都行。硬要凹的话,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宝玉的前世是神瑛侍者,是仙官,所以鬼不敢得罪他;二是宝玉带的通灵宝玉,是大神女娲炼出来的石头,又蒙茫茫大士——就是癞头和尚——开过光,属于神器,所以鬼们有些害怕;三可能就是所谓的时运旺盛,宝玉既是荣国公的孙子,如今元春封妃,他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国舅爷。都判官说天下官管天下事,阴阳并无二理,敬着点没错了的。就是说虽然分隔阴阳两界,但是面对尊贵的国舅爷,就连鬼也得给卖个面子。总之呢,众鬼们一开始标榜自己铁面无私,但实际上还是双标,只敢欺负欺负老实人秦钟,遇到真正背景强横的狠人还是怂了。

甲戌本在这个地方有条批语,说这是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辰本也有批语说,“这是作者的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老零觉得,尽管它有调侃嘲讽世情的意味吧,但类似这样的讽刺,作者已经用现实主义的笔法讽刺了很多了。这里突然出现神啊鬼啊的,与前后文风格不相符,关键是它还冲淡了秦钟之死的悲剧色彩。如果说它是有更深一层的寓意呢?那恕老零愚钝,没领悟出来。我个人觉得这一段实属多余。不知大家感觉如何?

好吧,不管它是奇文还是败笔吧,总之秦钟是回光返照了,与宝玉见了最后一面。宝玉问他有什么遗言。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完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如何看待这段遗言,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老零最开始的观点,觉得秦钟终于还是从一个钟灵俊秀、与宝玉相知相惜的人,变成了一个俗人,临死前还在想着功名利禄,还想把宝玉往那条道上引。但是啊,随着老零做这个系列,重新开始细读红楼梦呢,我的观点也一点一点产生了变化。我觉得我之前的这个理解有点儿片面了。

咱们先回头看一下秦钟这个角色,其实给秦钟做总结不太容易,因为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算少,但还是感觉像一个未完成品。除了长得秀气,娇滴滴的有女儿之风,其他方面都有些模糊。他的故事、他的形象,似乎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匆匆地杀青了。或许作者是考虑接下来要写的重要的事非常多,不想再在这样一个边缘人物上浪费笔墨,就让他领盒饭了。也可能作者是想以秦钟之死作为宝玉成长的一个阶段结束的标志。当然也可能是二者兼有吧,这个我们一会儿细说。

秦钟在初见宝玉时,就对入家塾读书这个事非常热衷。一方面,他可能是想要与宝玉有更多深入交流的机会。而另一方面呢,老零觉得那个时候的秦钟确实是想要好好读书的。相比起贾家来说,秦家是比较寒酸的,而秦钟又是秦家的独苗儿。想要光耀门楣,以可卿当时的地位,只能给他提供些侧面帮助,主要还是得靠他自己。

但是当他进入了贾府这个大染缸之后,他自然而然的就沾染上了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气,光想着风花雪月吃喝玩乐了,读书就被扔到了一边。这个咱们必须得承认,宝玉在带偏秦钟这方面是有很大“功劳”的。

宝玉当然也没有什么恶意,他只是觉得追求功名利禄比较俗,比较脏,而秦钟是和他一样的干净人儿,不应该和这些脏东西沾边。但实际情况是,贾宝玉可以不沾边,用杜甫的诗来说,那叫“纨绔不饿死”。但秦钟不行,他家没那个条件养他一辈子。就好比有个富二代说,哎呀,上班有什么意思啊,被领导呼来喝去的,对客户低三下四的,多窝囊啊,像我这样游山玩水看世界不是挺好?那是啊,你是躺平也能衣食无忧,我不行呀,我也不想为五斗米折腰,但我得养家糊口啊。

我猜想,秦钟在跟着宝玉吃喝玩乐的同时,也会渐渐发现这个问题。如果仅凭他自己,他实际上是一事无成的。能有书念,是靠他父亲和姐姐与贾府的关系,再加上宝玉的助力。入学了被人欺负,又是靠宝玉给他出头。与智能相爱遇阻,别人插不上手,他也不敢反抗他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爱情破灭。

等到他姐和他爹相继去世,家里就再没有给他撑腰的人了。是,现在宝玉还能照看他。但如果哪天宝玉不和他好了呢?或者宝玉也落魄了,甚至死了呢?他还能指望谁?他就不免陷入这样一种恐慌之中。他终于明白,一切还是得靠自己。他又不像蒋玉菡和柳湘莲那样有一技之长,也没有混社会所必需的社交能力与生存能力。除了读书,考取功名,别无他路。

秦钟对宝玉说的遗言,与他姐姐给凤姐托的梦,在某些层面是相似的,都是在告诫对方要居安思危。假如秦钟也有他姐姐的预言技能,肯定会问宝玉一句:你不好好读书,等三春去后诸芳尽时,你怎么办?你靠什么活着?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秦钟最后的遗言,可以说是他变俗了,也可以说他变得实际了。他知道了风花雪月那些东西不能当饭吃,超凡脱俗也不能当饭吃。所以他说,以前你我认为自己比世人高明,实际上是自误了。其实别人未必比你见识短,人家只是选择了更有利于自己的生存方式。你笑别人没文化,别人笑你饿肚皮。生存环境不同,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就不同,这就是现实,没法用高低对错去区分。雅或者俗,在生存压力面前,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理虽是这个理,但老零还是想说,有的人,即便穷困,但依然坚持初心,依然不愿意滚到泥水里去。咱们之前聊过好几期正邪两赋之人,他们中就有很多是这样的人。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对于做到的人,我们还是应该保持尊重,至少不应该嘲笑和贬低。

贾宝玉,可能也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们看不到故事的结局,不知道宝玉最后会不会后悔。但以前八十回的脉络,感觉他应该是不会后悔,他依然会认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是一种精神污染。从我们读者的朴素愿望来说,也希望他不会后悔。

所以宝玉想让秦钟远离功名,而秦钟又劝宝玉回头是岸,双方其实都是为了对方好,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不能说谁对谁错。但可以想见,假若秦钟不死的话,那么他很可能以后就会“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走向另一个方向。此后,他和宝玉就会渐行渐远。

说到这里老零想起了一个我自己的事。去年有个朋友到老零的城市来。当年我俩成天一起踢球看球,聊足球能聊一两个小时不歇嘴。后来分居两地,就很少有联系了,至少也有十年没见了。这一次他来,老零当然得两眼泪汪汪地热情接待。

在饭桌上,两杯酒下肚,聊起现状。他说他工作干得还不错,这次来就是谈业务的,要见哪些领导,要跑什么门路,还有各种人情世故、如何如何不容易等等。而老零在这方面有点像贾宝玉,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而且也确实听不懂,只能敷衍地顺着话头捧他两句。

他又问我的情况,我说我就是工薪族,混口饭吃而已,业余时间做做视频,研究红楼梦。我本想着他会问我研究得怎么样,有啥心得,我好给他显摆显摆。但是你对人家的事不感兴趣,人家凭啥对你的事感兴趣啊?所以他也只是愕然地问了一句,研究那玩意儿干啥?然后又问我自媒体这行好不好干,能挣几个W。我说我水平不行,没啥流量,基本不挣钱。他也就不再问了。

聊现状没啥共同语言,那就聊聊足球吧。但是他工作忙,除了世界杯欧洲杯这种大赛偶尔看几场,平时的联赛基本不看了,对现在的球星和球队也都很陌生。这个话题也继续不下去了。所幸,我们还有共同的青春,有曾经一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一起撸串看球的回忆。于是我们开始回忆往事,也只能回忆往事,时而笑成一团,时而热泪盈眶。分别时我俩狠狠拥抱,互道珍重,说以后再见。但我们心里应该都清楚,我们很难再见了。虽然交通越来越便利,天上过飞机,地上跑高铁,但人心之间的距离,是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抵达的。我们依然是朋友,永远都希望对方好,但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我们之间,只剩下逢年过节时在微信上的寒暄。

不好意思啊,说到这个事有点伤感,老零有点絮叨了哈。我讲这个故事,其实就是想说明一点,有些人啊,走着走着就散了。我们是如此,宝玉和秦钟也是如此。秦钟是我们儿时玩伴的一个缩影。秦钟死了,我们可以想象成这是朋友的一次远别。他去外地工作了,他出国留学了,或许他在你心里,就是像秦钟这样,既鲜明又模糊。鲜明的是他的过去,模糊的是他的现在。他回来时,可能就变成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而假若他一去不归,再也见不到面,那么他在你心里,就永远定格为最鲜明的、最美好的旧时模样。秦钟的死,也让他在宝玉心里定格了。他将永远是宝玉最好的朋友,再也不会改变。

小的时候,我们很单纯,不会去考虑太多的事。只要有一点谈得来,有一处对脾气,我们就可以成为朋友,成为死党。长大后,我们越来越难交到新朋友,或者说是新知己吧,可能也会有老朋友断了联系,甚至分道扬镳,再也不相往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越来越复杂。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我们谁都没有错,但还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句话吧——人,生来孤独。越长大,越孤单。

呃,好吧,老零说得这些有点颓了,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么消极啊。以上这些只是老零自己的思考,未必是作者本意。刚才说的也只是特定情况下的有感而发。假如换一个情境,换一种心情,老零对这一段文字的思考可能也会不一样,这也正是艺术作品的魅力所在吧。

咱们再说回宝玉。在短短的时间里,宝玉少年时代一些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一破碎,先是梦中女神可卿,后是最好的朋友秦钟。按理说,这些事本应是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结束的标志。经历过这些事后,他应该尝试着去面对、去习惯、去融入这个冰冷无情的现实世界。但是,不知该说是老天的眷顾,还是老天的残酷,接下来,在这个关键的转折点,却给了他一个可以继续放纵、继续逃避、继续无视现实的大观园。他从少年时代,进入到了大观园时代。大观园带给他的满足感与幸福感,比起以前有过之无不及。而最后给他的打击,也是最凄厉、最沉痛的致命一击。

顺带一提,老零不是说宝玉在大观园里就一直长不大啊,他的身心其实都是在成长的,只是越来越不往追求功名那个方向去了。大观园里也不全是幸福与美好,也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这是后话,咱们以后慢慢再聊吧。

好,本期就到这里,第十六回也就结束了。下一回,第十七回,嘿嘿,终于到了老零最爱聊的诗词歌赋环节,咱们得狠狠地东拉西扯一下。我知道讲文学聊典故流量低,没人看,但老零有这个瘾,我觉得聊一副对联写得好不好,比聊什么老千岁、太上皇之类的有意思多了。所以还是希望不嫌老零絮叨的朋友接下来多多支持。请大家轻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第十七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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