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今天就给第十七回收尾。上一期说到了蘅芜苑。众人从这里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这里就是正殿了，作者用了一大串词形容此地的奢华，贾政也叹息说，“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赶紧圆场，说“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说元春天性崇尚节俭，讨厌浪费，这就是咱们之前讲“浣葛”时提过的所谓“后妃之德”，这些场面话是必须得说的。当然元春也确实不是那喜欢铺张的人，后面她来了，也觉得奢华过费，为家里的余粮担忧，此为后话。
贾政问此处书以何文，众人提议“蓬莱仙境”，简直俗到爆，贾政听了直摇头。他又让宝玉题，然而一直滔滔不绝的宝玉此时却大脑短路了，他对这里产生了一种既视感，总觉得好像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咱们自然知道宝玉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正是他在梦里去过的太虚幻境。这一笔就很明确的点出，大观园乃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宝玉在梦里见到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梦境与现实，虚幻与真实，浑然一体，难以分辨。太虚幻境是如此，大观园也是如此。
之前在秦钟之死那一期里提到过，可卿与秦钟，一个是他的童年女神，一个是他的童年玩伴。这两个人的相继去世，本应象征着宝玉懵懂少年时代的结束，是他下一个人生阶段的起始。从此之后，他应该学着去融入、去习惯这个残酷、虚伪、功利但又充满人情味与烟火气的现实世界。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却住进了大观园。太虚幻境是梦境中的仙境，而大观园则是现实中的梦境。大观园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空间。在大观园里，他可以继续逃避现实，继续沉湎梦境。
若说大观园只是一场梦，可里面那些人与事，那些甜蜜与幸福，欢笑与泪水，却又是那么的真实。若说大观园不是梦，但它却破碎得是那么彻底，转瞬之间就灰飞烟灭，回首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午睡梦醒之后，太虚幻境就消失不见。人生梦醒之后，大观园也消失不见。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词，听到的曲，在人间都要再演一遍真人秀。宝玉最终出家，他是看破，还是逃避，我们无从得知。但我想，大观园里的一花一草，一颦一笑，一定会深深烙在他的心上，永远无法抹去。
老零小的时候，与邻居小伙伴们天天在附近的小公园里玩耍，回想起来，只感觉那里有开不完的花，有捉不尽的虫，那里就是我的大观园。
上学时，每天偷偷望向前方女孩，只感觉每一天都是晴天，每一天都有明媚的阳光在打扮她的侧颜。那间教室，也是我的大观园。
小学时的操场是个土场，没有草皮，没有球网，射一脚门，捡球的时间比踢球的时间还长。在那片场地上，踢得灰头土脸，踢得遍体鳞伤。但是，那是我的大观园。
从小到大，我们可能会有很多个大观园，在记忆中，它们是那么的美好，有时不得不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那些记忆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似乎并不重要，不管它事实上是不是真的，它留给我们的感觉是真的，是永恒的。
红楼梦也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其实不用太纠结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这些人物是不是真的，大观园是不是真的。它毕竟只是本小说，只要它展现的感情与人性是真的，它带给我们的感动与思考是真的，就足够了。我想作者故意搞一些烟云模糊，其用意也正在于此。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眼一闭一睁，你能分辨这是蝶梦还是人生？书读完了，梦做完了，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宝玉在这里思考人生，贾政却以为把他肚子里的墨水榨干了，也没敢再逼他，怕把他弄出什么毛病来，就说限你一日，明日再作。又说这里是要紧之处，一定要好生作来。后来元春省亲时，这里写的是“天仙宝镜”。感觉这个名似乎没比蓬莱仙境强哪去，但它背后的东西还挺有意思。那么这是不是宝玉后来补作的呢？这个“镜”是环境的境还是镜子的镜呢？元春又为什么要把它改成“省亲别墅”呢？咱们聊到这段情节时再说吧。
还有个小问题。之前咱们聊过，秦钟死后，宝玉非常伤心，贾母就常命人带他到园里来玩，可见宝玉不是第一次进园子了。
但是从宝玉在这里蒙圈这段描写来看，显然正殿这里他是第一次来。一方面可能这个地方是要紧之处嘛，得好好呵护，闲人勿入，要是玩脏了，碰坏了可咋整？另一方面，我觉得即便是开放的情况，宝玉可能也不太愿意到这个地方来玩，因为他对富贵奢华不是很感冒，他肯定更愿意去如“沁芳”、“有凤来仪”等有闲情雅致的地方去逛。
那么游览至此呢，整个园子才走了一半。此时贾雨村遣人来回话，不知是贾雨村派个人来说事，还是亲自来访，正在贾政书房等着呢。反正其他地方今天显然就来不及细逛了，贾政就说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
插入这一段有这么几个作用，一是尽快结束本次游览，为后文去写栊翠庵、芦雪广等地方留下余地。二来，如批语所说：“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留步”。上一回里提到，王子腾给贾雨村谋了个候补京缺，今后贾雨村就要在京城混了，所以他有事没事就往贾府跑，跟贾家的人套近乎，这是为后来帮贾赦弄扇子做的铺垫，也是为将来以怨报德翻脸不认人做铺垫。
此外还有个小细节。在进园子前，贾政曾说咱们今天能题的就题，题不了的就请雨村来题。而此时贾雨村可能是真的来了，又或者派人来说事吧，总之贾政并没有再提请他进园子来题额的事。
这可能说明贾政此时已经有了主意，尽量使用宝玉的创作。至于原因，下一回里提到了，宝玉读书识字就是元春入宫前教的，这是让贵妃娘娘看看她的教育成果，高兴高兴。另一方面呢，也说明宝玉题的确实还不错，至少是能拿得出手的，不丢人的。假如宝玉题的是后文里贾环做的灯谜那个水平，那哪好意思堂而皇之摆出来啊，是让贵妃娘娘看看你教出个什么玩意儿吗？那不是打贵妃的脸么？
这也证明咱们之前几期一直说的那个观点，贾政对宝玉题对额的态度忽然由好变坏，从一开始还比较满意，到现在只会摇头说不好，这并不是宝玉的答卷本身有问题，而是宝玉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无意功名的人生态度让他生气。他虽然搁那耍小脾气，嘴上一直说不好，但最后不还是用了嘛。
于是众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座大桥，这里是通外河之闸。批语这里提到，园林艺术不能离了水，而水从何来非常关键，总不能是无中生有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是一滩不流动的死水，总得有个从外河引入的源头，这里作者就很细心的补上了这一笔。
之前宝玉在亭子处起名“沁芳”，这里他又说，“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叫沁芳闸”，但贾政说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又在这儿说气话。关于沁芳的寓意，咱们之前已经聊过不少了，这里就不再谈了。
接下来就到了本回最后一处所在，就是宝玉后来入住的怡红院。众人是“绕着碧桃花”而来。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后来宝玉在这里开夜宴过生日，芳官唱的那一曲“赏花时”，最后一句唱道“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关于碧桃花与引用的这曲“赏花时”，说道还真不少，当然咱们还是留到第六十三回再说吧。好吧，又一杆子支到猴年马月去了。
怡红院的院中，一边种着数本芭蕉，另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老零百度了一下，说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中记载，海棠有四品，分别是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和木瓜海棠。海棠的香味特别淡，张爱玲就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么。但西府海棠相对来说就更香一些，所以宝玉后面用“红香”来形容也没有问题。西府海棠可高达4、5米，在花未开时，花蕾红艳，花开后则渐变粉色。
咱们再看红楼梦里的描写，说这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确实是美艳动人，众人都赞“好花”。贾政说，这叫作女儿棠，俗传出自女儿国。宝玉接茬说，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老零没查到女儿棠究竟出自何典，不知是不是红楼梦的原创。贾政这一次倒是没再批评宝玉读歪书胡说八道，因为女儿棠本就是他先提出来的嘛，难得老子儿子一起“不正经”了一回。
那么此处题什么名呢？既然有蕉有棠，那肯定要以它俩为主题。一个清客先说，“蕉鹤”二字最妙。这个把蕉与鹤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典故，老零也没想到。如果有的话，请知道的朋友在评论区指点一下。反正不管有没有典故吧，这个名首先有硬伤，就是只说了芭蕉，但没说海棠。
又有一人说，“崇光泛彩”。这个典故出自苏轼的诗《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第一句是说春风吹拂，海棠花闪着高贵美丽的光泽，这不仅是花自己的光泽，也是春光，是春天的光泽。这就是“崇光泛彩”。
贾政等人听了，都叫好，就连一直对别人挑三拣四的宝玉也说“妙极”。但他又很遗憾的指出，这个名也还是存在同样的硬伤，就是只说了海棠。蕉鹤是有蕉无棠，崇光泛彩则是有棠无蕉。贾政问“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
红香绿玉，从字面上看，红香是指海棠，绿玉是指芭蕉，确实是两边都照顾到了，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精彩之处，就是把这两样东西并列摆一起嘛。从修辞炼字来说，这个名是宝玉今天题的对额里最平平无奇的了。但要论它背后的含义，那就复杂了。老实说啊，老零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答案。咱们就提出几个观点，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第一个，红香是指女孩子，绿玉指宝玉。红代指女孩不用解释了，那绿玉和宝玉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是后来妙玉招待宝黛钗喝茶那一回，给宝玉用的茶器就是一只绿玉斗，所以宝玉和绿玉就能搭上点关系。从意象上来说呢，红配绿，宝玉在大观园里，就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想一想倒也挺有画面感，这是一种说法。
第二个，红香是指宝玉，绿玉是指黛玉。宝玉是爱红的，也经常穿一身红，这个不用多说了。那绿玉为什么指黛玉呢？咱们查词典啊，绿玉有三个解释，一个是绿色的玉，一个是指芭蕉，还有一个呢，就是指竹子。那咱们知道，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正是在一片竹林之中。在潇湘馆题对额那一期里，咱们也详细聊过，“有凤来仪”、竹子、以及黛玉这几者的关系。所以这里的绿玉既是指芭蕉，也是在暗指品格高洁的黛玉，这是第二种说法。
第三种说法，是说红香绿玉都是指黛玉。红香指女孩子，绿玉指如竹般品格高洁，这不用说了。更关键的不在于红绿，而在于“香玉”。后来宝玉讲笑话调侃黛玉，就是那个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最后说，你们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这里确实是明文写出黛玉是“香玉”。所以说“红香绿玉”就是指宝玉最爱的人黛玉，这是第三种说法。
第四种说法就更复杂了。绿玉还是指黛玉，红香则是指湘云。在宝玉生日开夜宴那一回，大家占花名，湘云抽出来的正是海棠，花签上的那句诗也是咱们刚才提到的苏轼那首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湘云与海棠确实有着许多隐隐约约的联系，比如她的丫头叫翠缕，而这里描写海棠正是用了“丝垂翠缕”，还有一些例子，就先不提了。关于苏轼这首诗与湘云的关系，咱们也是留到那一回再细说。
那么宝玉所住的怡红院这里为什么有湘云的象征物呢？可能是和亲密程度有关。在上上下下这么多姊妹里，宝玉和谁最亲呢？黛玉先排除啊，那是处对象，那是另一回事。除她之外，显然宝玉和湘云最亲密，简直比亲妹妹还亲。他俩的关系，既有哥们义气的一面，又有红颜知己的一面，还有三观不合耍脾气闹别扭的一面，但总归能和好如初，甚至更亲一层。这种交情，是任何人、任何关系都无法替代的。
另外有说法认为，宝玉和湘云历经磨难，后来重逢，相濡以沫过了一段日子，甚至是后半辈子，这就是所谓“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当然这只是“伏白首双星”的说法之一啊，还有一些别的说法，咱们在讲湘云的判词曲时聊过一些，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湘云与黛玉，一个是无比亲密的妹妹，一个是刻骨铭心的恋人，这是宝玉生命中分量最重、情感最亲的两个女孩，所以在怡红院里就有这个“红香绿玉”。虽然宝钗也很重要，她后来很可能成为了宝玉的妻子，但宝玉对她的感情远不如那两位那么亲，所以在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另外，湘云作为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但在大观园里没有自己的房子。她每次来，不是住在潇湘馆就是住在蘅芜苑。所以在宝玉这里提一提她，给她留出一片空间，也说得过去吧。以上就是第四种说法。
还有其他一些更加复杂甚至是天马行空的说法，咱们就不提了。那么这些说法哪个对呢？老零也不知道，这就交给大家自己选择吧。另外，后来元春省亲时将“红香绿玉”改成了“怡红快绿”，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咱们也是到时候再聊吧。
接下来众人进入房内，发现此处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是由各种纹样的雕空玲珑木板以及各式家具来划分空间，非常精巧别致，而且布置得如迷宫一般，贾政他们走了没几步就迷了路。这一段写得很细啊，咱们就不读原文了。总之就是众人称赞的那一句话：“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接下来说的虽然未必是作者本意啊，但咱们不妨多联想一层：宝玉住的怡红院是迷宫，而整个大观园，乃至红尘俗世，又何尝不是迷宫。人生，其实就是在一个个的迷宫里转悠，大迷宫套小迷宫，小迷宫套微迷宫。宝玉在大观园里，看似过得无比舒适惬意，但他其实也时常发愁，他也是在迷宫里不断摸索，有感情的迷宫，有人性的迷宫，有世事的迷宫等等等等。有的迷宫他走通了。比如从龄官那里，他想明白了各人只能得各人的眼泪，没有人能全得。有的迷宫，至少在前八十回里，他没有走通。还有的迷宫，估计他这辈子都走不通。这些我们以后一一细说吧。
另外，这里还特地提到了一面大镜子。后来刘姥姥酒醉误闯怡红院，就在这里闹了笑话，认不出来自己。虽说是笑话，但也引人深思。镜子，就是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东西。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迷宫，最重要的还是认清自己，坚持自己，不要迷失自己。虽然这个联想未必是作者本意，但我们在读书时能产生一些对自身的、对人生的思考，我觉得这也正是艺术作品的一大价值所在吧。
最后贾政他们从怡红院出来，又见到一园之水的出口，再往前走就从大门出去了，这次游览宣告结束，后面这一段我们就不细说了。
总的来说，这一回主要有三个作用，一是让我们提前领略大观园之风采，为之后行文做好铺垫；二是展现宝玉之文采风流与精神世界，让我们的主角更为立体；三是通过匾额对联背后的含义，为后文的一些情节乃至结局埋下种种伏笔。这是作者非常用心创作的一回，文笔与精神融为一体，达到了极高的层次，值得我们一品再品。虽然老零聊了这么多期，但依然难免有说不到位甚至说错了的地方。如有错漏之处，也只能在以后再进行补充了。
下一期，我们就进入第十八回，聊一聊省亲，聊一聊烈火烹油背后的一抹凄凉。请大家请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