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1969年,知青谈恋爱被人撞破,在流言蜚语中写下遗书

文史有料见真章 2024-05-28 02:02:07

[讲述人:刘音]

回忆起下乡插队草原的生活,我总会想到她,想到她曾在草原恋爱、结婚和生育。她是在众人的鄙视下离开草原的,这不公平。

1969年,我到蒙古下乡插队,认识了一位女知青,她的遭遇令人同情,我总希望能有个机会,和熟悉她的人、和与她同甘共苦过的知青们谈谈她的过去,她应该得到人们的理解。

她独自躺在花草浓密的草甸子上,听着羊群喀喳喀喳地吃草。衔着一根泛着香气的青草,哼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她拥有初恋者的快乐,以为世界从来是美的。

她曾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做雷锋、王杰那样的人。”

恋爱着的人是盲目的,她被他的话感动了,她愿意和他一同做高尚的人,在草愿贡献自己,牺牲自己。

有一天,她和他站立在草地上,一阵风儿吹过,吹落草上颗颗水珠儿。她冷得哆嗦了一下,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扔到她的怀里。她披上带有余温的上衣的刹那,一种异样的感情油然而生。她知道,那就是爱了,野马般的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存。

然而一天,三个少年嘻笑着撞开了知青蒙古包的门,看见正在包中的他和她,这三个少年又嘻笑着离去。

从那一天起,一股流言很快便传遍了乌日图河畔。

我急不可待地骑马去找她,满怀期望地盯住她问:“都说你们干了那事,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她也许已听到了什么,铁青着脸恨恨地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不欺骗你,我干嘛要欺骗你!”

我相信了她,一直信了十几二十年。直到前不久,我又一次问起那事的真伪。

她在电话里尖叫了起来:“真是混蛋!当初我们那么年轻,除了纯洁一无所有,我们会干那种事吗?”

这流言像发了疯的牛似地跑遍草原。

很多牧人不再亲切地叫她乌兰其其格(红花),而生硬地直呼她的汉名;多少知青眼里露出鄙夷的目光,像是责怪她给知青丢了脸。

对那一段往事,她只在一次信里提到“军管会来了以后,队里有的知青做了伪证”。进一步追问,便无回答。

她不肯再谈起有的知青怎样在路遇时昂首而过,对她不屑一一顾,怎样用伪证助长了莫须有的流言,怎样背地里称她为“知青的败类”。

一瞬间她似乎真的变成了坏女人、坏知青。一些妇女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上下打量她,逼得她扭转了头。

她们执意要审度出她的生理变化。有时她经过的蒙古包里会冷不丁地甩出一句“姆德葛得斯凸布冬、布冬巴勒那(以后肚子会大起来的)”,流言更以它无比强大的力量征服了许多善良的人。

一次我们几个女知青去一个熟悉的牧民家串包,一向善待我们的女主人,给我们的碗里填满了炒米、奶皮和飘着香的奶茶,最后鄙夷地递给她一碗“浩森茶”(不加奶的茶水)。她强咽了一口苦涩的黑茶,哭着跑了出去。从此,再不和我们一起去串包。

没人辟谣,没人澄清流言,公众的舆论完全在谴责她。她被分到“牛鬼蛇神组”去脱坯,干着男人干的沉重的活儿。从没和知青打过交道的“牛鬼蛇神”们以为她是个怪物,离她远远的。那个男生远在饲料基地。我们到远处放牧去了,她就无声无息地独住在小学校教室里。

一个寂静的夜里,光棍汉xxx一边猛烈地撞门一边叫“毕奥勒那,毕温特那(我进去,我要睡觉)。”她倚住门,被撞开,她又挤紧,又被撞开……她竭尽全力用脚勾过桌子,一张,再一张,门被堵住了。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流泪,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

天气渐渐变凉,小学校的学生们又开始上课,她无处可住。她不在乎和“黑五类”一块儿卖力,但她需要一席生存之地。

她更怕严冬的到来,她找大队,找公社,找军管会,像“牛鬼蛇神”一样没有马骑,走着去,走着回,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

“黑五类”们在严冬尚能有顶又黑又破的蒙古包遮风避寒,她却无处可居!连“研究研究”的希望都不曾给过她,她见到的只有冰冷。

她的冰凉,以为人世间的温暖原是靠不住的,她只想靠自己寻找一条条生路。

一个有月的夜晚。我在羊群边打更,她默默在我身边坐下。

许久,她蓦地说:“我要结婚。”

我吃惊地转头望她,看见了她坚毅的面容。

“不,你不能!”我怕她走上自暴自弃的路,“和我们一块儿放牧,工分也够用的了。”她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婚礼上,饲料基地所有的邻居都来了,二十几人不分男女长幼地围坐在炕上的小桌周围,男人们吐着烟,孩子们剥着糖,特古斯阿爸操着一口地道的通辽蒙话和汉话主持婚礼,“向毛主席像一鞠躬。”

“他们的爹妈不在跟前,向贫下中牧、贫下中农二鞠躬,”

“夫妻对拜,三鞠躬。”

炕上的女人和孩子笑着叫着。我和知青王立新倚在门边,看着那欢腾的情景,看着他俩认真遵守阿爸的婚礼程序,看着她给牧民鞠躬时满含感激的泪水,看着他俩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的表情,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我不住地问自己,他们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他们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那天上午,他俩曾又一次去公社,军管会的人还是鄙夷地说:“就你俩还想结婚!”最后,她向那些人扔下一句话:“不给登记今天也要结!”

一年以后队里整团,她一次次地检查,一次次地通不过。

最后面对质问,她干脆扔下检查稿说:“我为什么就得委屈做人?我搞对象犯什么法了?为什么把我当成坏人?我的困难谁过问过?公社大队解决不了我的住处,我只能自己解决!”

她又说:“我不是矛浑(坏人),我结婚也为了证明我们关系的清白!队里没登记就结婚的牧民好几个了,人家能好好地活着,我为什么就不能?”

连珠炮似的发言把在场的人都说怔了。上边最后以“认罪态度恶劣”延长了她的审查期。

当晚,我和王立新住在她的邻居特古斯家,睡到后半夜,我们被狗叫声惊醒,额吉点亮了油灯,一片马蹄声逼近,只见她的门前有十几个骑马的人。

“快出来,要不然砸门了!”一会儿,她的包门开了,几个骑马人一拥而上,把她的新郎捆绑着带往公社。

这一切的发生、几乎就在瞬间。马走人静,她回到包里插住门,任我们和额吉怎样打门也不开。门上的喜字被撕去了一半。后半夜,饲料基地的人都未能成眠。

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人们惊讶地看见她早已俯身麦田之中,麦子已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光。

她紧咬着牙关。她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是一个结了婚的新娘,有贫下中牧作证。

从今,她和一切人一样,和一切知青一样,有权利过那种正常的生活。

几天以后,公社召开批斗他俩的大会。开会的头一天晚上,她被叫到公社,由两个当地干部看管着,不许出屋,我不信她是坏人,我看见她时,她正呆坐在屋里,门口坐着看守她的女干部。

见到我时,她“哇”地哭了,我拉住她的手,也忍不住哭起来。

会场坐满了牧民和知青,举着红宝书义愤填膺地批判他们的坏行为坏思想,震天动地高呼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俩像真正的坏分子一样被淹没在口号声中。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片寂寞,一片茫然。但我不知迷失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个老高一的班主席、优秀学生、高举着红宝书来到边疆的红卫兵,一瞬间怎么就成了被揪斗的坏分子?

批斗会开过,那个男生被送到旗公检法听候处理。她常常在收了工后,坐在小桥旁,怀着期望,等待新婚丈夫的归来。

很久以后的一天,公社农业队的大车带给她一个信儿,说是就要处理她的问题了,要把她的丈夫远远地调开。她锁了家门,没告诉任何人,三步并作两步往旗甲赶,她只有一个念头,赶去见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此时,她感到一种从未有的乏力和一种抑制不住的恶心,她确信是怀孕了,她辨不清是喜是忧。她大步流星往北走。

走到马勒根界地,遇到了公社的大车,好心的车老板劝她跟车回去:“天快黑了,这边有狼呢!”她头也不回,一直向北走,天越来越黑,她一步不敢停留,小跑着往前走。

小风吹着她淌汗的脸,脚上磨起了水泡。她拼命地奔跑,她怕遇见坏人,怕遇见狼,也怕流产倒在无人经过的地方。

路旁的得勒苏草摇摆着,像狼追逐她。她记起有一回狼偷袭她的羊群,发现时狼已经蹭到了她的身边,她“啊”地一声惨叫,手电筒正打在狼屁股上,狼吓跑了......趙过了巴勒根河,她顾不上穿鞋一鼓作气向北,怀着巨大的恐惧,又怀着一线希望。

终于一天,她的丈夫即将被发配到离我们公社很远很远的一个牧场。得到消息的那个夜晚,他谎称上厕所,连夜逃了出来,一口气跑了八九十里。

第二天一早我见她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便见到了他。

“逃出来了?”他俩都不回答,眼睛红肿着,呆坐在炕头。

“怎么回事?”她“哇”地哭了。

两人以为这一见就是生离死别,再无在一起生活的希望了。

军管会的人早就有话:在你们档案里记上一笔。以后你们和谁结婚都成,就是你们俩不成。

他俩说了又说,觉得与其永诀还不如上吊,也落得死在一处。他们流着泪烧了珍藏的情书和家信,流着泪收拾了他们的东西,他们痛哭着。

我看见炕上塞得鼓囊囊的帆布书包,看见炕头一纸遗书:“永别了,草原,永别了,牧民,永别了,知青。永别了爸爸妈妈和亲人们。我们为了革命来到草原,我们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今天,我们要光明正大地死在一起。衣物及一切,由知青和老乡任意选取......”

忽然,她记起沙窝子里挂了霜的通红通红的山丁子,记起了野天鹅的飞翔,记起了长长鬃毛的神话般的野马。

“不,我们不死!”她止住了哭,在绝望中想起了世界的美好,“也许,我们还会再见,也还能团聚。”她喃喃着又流下了泪。

后来,她的丈夫被调到很远很远的一个牧场,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打石头、脱坯的汉子。

他走了以后,队里不再给她派活儿。于是她向队里借钱买粮。

后来,她终于又回到了牧业队,回到了我们的知青包,她成了不被法律认可的人妻。上了年纪的额吉们见到她都“呼勒黑---呼勒黑真可怜、真可怜)”地怜惜她,急匆匆地斟上热腾腾的奶茶,她总是很感动地一笑,并不抬眼看别人。

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一天天有了笑容,眼里也有了光彩。她一日日地盼着孩子降临,医生却告诉她胎儿是横位,分娩将十分危险。

她跑到公社,求爷爷告奶奶似地请求公社给她开张介绍信和防火证,让她回北京去生。公社铁面无私,断然拒绝。

她又一次偷偷地步行近百里到了旗镇。她求车场的司机,要搭车回北京去。热心的卡车司机一口答应,听说没有介绍信,又答应让她在车场值班室过夜,她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不料,那人面兽心的司机晚上到了值班室,说要交个朋友并随手关了灯。她尖叫着扬手打了那司机一个耳光。

回到北京,她就早产了,没几天那孩子便夭折了。

那年春节一过,她就急匆匆地赶回大队,直奔白音陶勒盖山,爬上高高的山顶,坐在山顶的积雪上,很久很久......她想念儿子,她把失去儿子的悲哀倾诉給大山,她只觉得,她和这大山和这草原永远生生死死不可分离了。

回到知青包,她总是呆坐着,机械地一块一块地往炉子里添加牛粪,燃烧的火焰映照着她忧伤的脸,她总是说;“当初怎么就给儿子起名叫春节呢?他真地给截回去了。”

听了她那木讷讷的话,我们心里也都一片凄苦,禁不住泪流满面。

20年后我问她,她经受过的一切父母知道么?她摇了摇头。我们这代人的插队生活,当初我们的父母不了解,更不消说自己的子女了。

在草原生活了数年,我调到锡林浩特。我常常在傍晚独自沿着通往机场的小路散步,思念队里的牧民和知青。

那一天也是黄昏时分,我走到一群席地而坐的砸石头的妇女身旁,感叹她们用柔软的双手把坚硬的巨石砸成碎块,感叹草原的新路就出自这些被叫作“盲流”的女人们的手。

忽然,在人群中我认出了她,看见了尘灰蒙蒙的头巾下的她的眼睛。刚才对于劳动创造世界的感慨,对于夕阳余辉,铿锵的敲打声响的美好感觉顿时荡然无存。

看见她风尘仆仆地混迹其中,我不禁热泪满面。她用粗糙有力的手攥住我的双手,对我说:“不要这样!”

她拉我去了她家,她的丈夫已抽调到盟里当工人,因为能干,连年被评为五好工人。他俩终于登记结婚,成了合法夫妻。

那时她在盟里既无工作又无户口,每天去砸石头,活得十分艰辛。她的家就在大路旁,因为地势低洼,抬眼从窗户只看见路边小树的下部)。屋子虽小却很温暖,自制的镜框里挂着一副很美的风景画。

那天在她家喝了许多酒,红的葡萄绿的青梅掺和在一块,格外醉人。她流着泪唱起《敖包相会》,那首她恋爱之初不离口的歌儿,“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那歌声超越了她恋爱之初的欢快和优美,使人感到她不是在唱恋歌,而在倾诉那融进了生活的心声。

很多年以后,她离开了草原,到了一个北方城市。她写信给我,谈到过去,她说:“牧民相信了流言,但我不怨恨他们,我不怨恨草原,相反,我想念那儿,我爱他们。好像,我和那儿早就融为一体了。”

只有在草原上生活的知青,才能理解为什么那颗备受屈辱的心,为何深深地眷恋着草原,眷恋着牧民。



0 阅读:51

文史有料见真章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