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八回。上一期说到宝玉和宝钗互看金玉，俩人聊的正热乎呢，哎，这时黛玉来了。这是开卷以来，宝黛钗三人的第一次正面开团。当然这场戏林妹妹是主角啊，伶牙俐齿舌灿莲花，表现极为亮眼，宝玉和宝钗，以及薛姨妈和李嬷嬷，都成了捧哏的。咱们今天就来聊聊这一段情节。
这里宝玉正在跟宝钗撒娇，想讨一丸冷香丸尝尝鲜，忽外面传报说林姑娘来了。话音未落，林黛玉摇摇地走了进来。“摇摇”这两个字很生动啊，一方面，可能是黛玉体弱，所以走路就有点晃晃悠悠的；另一方面啊，老零感觉“摇摇”是有那么一点得意，又有那么一点醋意的神态。就像是说，怎么样？果然在这吧？让我抓现行了吧？
她说的第一句话也非常有意思：“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好像是说，我没想到宝玉也在这，我打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哈。但实际上，黛玉她很可能就是专门来抓贾宝玉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咱们看第八回的开头，这一天贾母带了王夫人、黛玉、宝玉到宁府去看戏。之前第五回和第七回，宝玉两次到宁府来玩，黛玉都没来。而这一次呢，特地点出黛玉也来了。
到了中午，贾母和王夫人回家休息，宝玉送她们回府。之后宝玉怕来回来去折腾打扰秦可卿，就没再到宁府这边来，而是跑梨香院来了。那咱们想啊，黛玉肯定是关注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的，她见宝玉号称去送人，结果一去不归。她肯定不愿自己在那边呆着，说不定还回家找了一圈，却不见人，那心里就得犯嘀咕，这臭小子跑哪去了？不会打个幌子然后跑宝姐姐家去了吧？于是就以探望宝钗为由也摸到了梨香院来。如果宝玉不在这，那无所谓，那她就和宝钗交流交流感情呗。反正黛玉的心病就在宝钗身上，只要宝玉没来这儿，那他爱去哪去哪。结果一来，宝玉果然在这儿，她就“摇摇”了，说是“我来的不巧了”，其实是“小样儿，还跑了你了？”
针对她说的“不巧”，宝钗就问，这话怎么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说，我更不解这意。其实宝钗这么聪明，她怎么可能不懂呢？肯定知道黛玉吃醋了嘛。但是呢，就像蒙府本的批语在这里批的，“不得不问”。宝钗要是不问这一句，那不就等于承认，“你来的是不巧啊，你来当电灯泡了”，那还了得呀。所以她必须得装糊涂问这一句，而且也等于是反将了黛玉一军，看你怎么应对。如果黛玉说，我开玩笑的啊，你们别介意啊。那可就落了下风了，等于承认自己小心眼了。
那黛玉是怎么回答的呢？实在是妙啊。她说，“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都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最后这句反问，以杀解杀，又反先了。哈哈就像两个高手下棋，步步争先。
如果宝钗再和她争先手，那就没完没了了，而且也有点无聊了。宝玉这时就把话题给岔开了，他见黛玉穿着御雪的衣服，他就问，下雪了吗？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咱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岔开话题的，以宝玉之聪明，很可能是有意的。但黛玉不依不饶，立即就把矛头指向他，说，“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要去了。”那意思就像是，被我抓到了？是不是心虚了？不心虚你跑什么？宝玉赶紧解释，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
这一番交手，黛玉可谓大获全胜。尤其是宝玉，咱们想象一下他那个委屈样，都不大敢说话了。
这时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就建议，让宝玉在这里和姊妹们一起玩，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吧，别到处瞎出溜了。因为宝玉一走动，李嬷嬷以及那些小厮，就都得跟着走。大家都挺累的，体谅体谅吧。
薛姨妈就摆茶摆饭，宝玉忽然夸珍大嫂子那边的鸭掌鸭信好吃。这就怪了，你在姨妈家，好端端地提别人家东西好吃干吗？你对姨妈礼貌吗？其实啊，宝玉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鸭，而在酒。薛姨妈一听，肯定是把自己家鸭货赶紧摆上来，宝玉就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哎，图穷匕见了啊，吃鸭是次要的，喝酒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平日在家里捞不着多喝，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就要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一通。
薛姨妈赶紧让人上酒，这时李嬷嬷就上来劝了，说姨太太，酒就算了。宝玉说我就吃一钟。李嬷嬷说一钟也不行，然后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有三点：第一，宝玉喝了酒后弄性，耍酒疯；第二，老太太有时让宝玉喝，有时不让他喝，谁也摸不准老太太的脉；第三，要是在外面喝了酒，贾母就有可能不高兴，跟着他的人可能就要挨骂。
从这段话就可以看出，再坏的规则也好过没有规则。你要么就不许他喝，要么就给他定个量。这样下人也好把控。但贾母的规矩是，老太太高兴的时候，那就爱咋喝咋喝。不高兴的时候，喝上一口，下人都可能要挨骂。这就让下人特别难办，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摸不准，那就干脆一口也别喝。
薛姨妈就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又把小丫鬟叫来，领着李嬷嬷也去吃酒。这就是薛姨妈为贾宝玉做保啦。她管李嬷嬷叫老货，一方面是个戏称；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有点不高兴，那意思就是，有我在这儿坐着，你还管东管西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呀？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吗？我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事吗？这话一说，李嬷嬷自然不敢再多说了，只好也下去喝酒去了。
这时宝玉又出幺蛾子，说我不想喝暖酒，我就爱喝冷酒。薛姨妈赶紧说，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要打颤儿的。本回中多次提到宝玉爱写字，刚才来梨香院的途中，就有下人夸二爷写的字越来越好。这里薛姨妈又提了一句。这都为之后晴雯说贴字的事做些铺垫。薛姨妈也是特意拿宝玉的爱好来哄劝他，你要是喝了冷酒，你就写不了字了。就像咱们哄孩子，你要是不好好吃饭，你就没力气，咱们就不能去公园玩了。听着就很亲切哈。
这时宝钗就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这宝钗身有热毒，又吃冷香丸，所以她对热的冷的这个事确实是比较内行，呵呵，开个玩笑啊。宝钗的话还是符合医理的，可见宝钗之渊博。宝玉一听，确实有道理，他就不坚持要喝冷酒了。
这里咱们注意一下宝钗说话的语气啊，她最后说的不是“从此最好别吃那冷的了”，而是“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这个语气就有点强硬啊，有点半是劝说半是命令那种感觉，当然她没有资格命令宝玉啊，她就是表明一个我是真心为你好的态度。
但这个语气，在黛玉听来就有点不对味了。黛玉此时一声不吭，嗑着瓜子抿着嘴笑，搁那儿憋大招呢。恰好此时，小丫鬟雪雁来给她送小手炉。黛玉问谁叫你送来的？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顺势就把大招放出来了，她笑道：“也亏你倒听他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黛玉显然是在借题发挥在敲打双方，一是敲打宝玉，哦，平日里我劝你你不听，她一劝你就听，你是什么意思？而且黛玉为什么拿圣旨做比喻呢？这显然就是针对宝钗那种带点强迫式的口吻嘛。哦，好好劝你，你是不听的，必须得是命令你、凶你、给你下旨，你才听是吧？
另外老零觉得这也是在敲打宝钗，你谁啊？就用这种语气跟宝玉说话？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宝玉自然懂得黛玉的意思，不敢说什么，讪笑了两声就算了。宝钗当然也听懂了，她也没做声，毕竟黛玉这话并不是跟她说的，她无从接口，只能装没听见。然而薛姨妈她没听懂，她就问，说你素日怕冷，别人记挂着你难道不好吗？有人认为，薛姨妈其实也懂，她就是故意问黛玉，故意装糊涂。我觉得应该不至于，那样的话薛姨妈也未免太无聊了。薛姨妈应该是真没听明白。这些小孩，或者说年轻人吧，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语言与情感逻辑，这是一个很封闭的领域。外人，或者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确实是听不懂的，掺和不进去的。
先不管薛姨妈是有意问还是无意问，她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然而黛玉又一次巧妙地把这个话圆了回来，说幸亏是在姨妈这里，要是在别人家呀，别人就得生气：难道我们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吗？还巴巴的从自己家里送一个过来。就显得我好像很轻狂，不稀罕用别人家的东西似的。这话既是回答薛姨妈的问题，又表现自己很低调、很贴心、很为人着想。第二回合，黛玉指桑骂槐连敲带打，话又圆得实在是漂亮，天衣无缝，宝玉和宝钗无从招架，只能退避。这一回合黛玉又是完胜。
接下来宝玉和钗黛说说笑笑，一会功夫，三杯酒就下肚了。这时李嬷嬷又上来拦阻。李嬷嬷还是担心，万一宝玉喝多了胡闹，她就得担责任。虽然有薛姨妈作保，但是啊，薛姨妈这个保其实是虚的。咱们想想，假如贾母问起来，李嬷嬷怎么回答呢？难道她还能真的说，就怪薛姨妈，就是她让宝玉喝的。她敢这么说吗？那不是得罪薛姨妈和王夫人吗？也会让贾母下不来台，贾母不可能去批评薛姨妈吧，到时候这个锅还是得自己背。所以，此时该劝还是得劝，还特地说了一句，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
之前在来梨香院的途中，遇到两个清客詹光和单聘人，李嬷嬷问你们是不是从老爷那儿来的？他们说老爷在书房睡午觉呢。那一段就是为这里打下一个伏笔，李嬷嬷想起贾政在家，这是最好使的杀手锏，所以就把贾政给搬了出来。果然宝玉一听，立马就颓了，酒也不喝了，脑袋也耷拉了，瞬间就晴转多云了。
这时候，如果换个会来事的，就应该顺势劝宝玉少喝点，至少也是不吭声，你看宝钗她就不吭声。但在这个关键时刻，黛玉也不揶揄宝玉了，也不闹小脾气了，她先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她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又悄悄对宝玉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她既公开站队，又怂恿宝玉反抗，她是坚决地与宝玉站在了一起。可能有人会说，黛玉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这不是坑宝玉吗？懂事不懂事当然可以讨论啊，但黛玉此时考虑的不是自己该不该懂事，要不要讨好长辈，她只考虑宝玉这时候需要什么。黛玉深深知道，别看宝玉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他真正快乐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现在需要快乐是吗？好的，那我们就继续快乐。即便全天下都反对你，我也和你站在一边。
作者借喝酒这件事，展现了两人的精神共鸣与情感默契。特意借喝酒这个事来展现，可能是作者的有意设计。咱们之前讲过，那些魏晋名士，那些正邪两赋之人，大都爱喝酒。酒不过只是一个媒介罢了，他们借喝酒要表现的，是向往自由，是追求快乐，是冲破束缚，是笑傲江湖。在这种精神上，宝黛二人是有共鸣的。这也是宝玉为什么深爱黛玉的根本原因。
再看黛玉那句话，其实说得挺损的啊，她故意歪曲了李嬷嬷的本意，说这个妈妈喝多了，拿咱们来醒脾，醒脾就是消遣解闷。那李嬷嬷听了当然不高兴啊，我是在说正经事，怎么就变成拿你们醒脾了？李嬷嬷就说，“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称呼林姐儿，而不是林姑娘，这显然就是带着点儿脾气了。
林黛玉一听，立马就甩脸子，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这话可真真噎死个人，根本无法反驳。为什么呢？因为她说的是实话，是李嬷嬷的心里话。在薛姨妈这吃酒，和在老太太那吃酒，就是不一样。相比起来，薛姨妈这里确实就是外人。所有人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但又有谁会宣之于口呢？李嬷嬷不可能说，说得对，姨妈这里是外人，快别吃酒了。薛姨妈也不能说，对啊，我这里是外人，宝玉快别喝了。黛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给干没词了，大家就只剩一个选择，就是迁就宝玉，爱咋喝咋喝吧。所以说有的时候，说真话确实得罪人，却也是最有效、最致命的武器。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称呼又换成林姑娘了,不敢再叫林姐儿了，李嬷嬷认怂了。宝钗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拧，说真真这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可见宝钗也是服了。黛玉说的这句话，宝钗永远不可能说得出来。她不想说，不敢说，也不能说。
第三回合，黛玉交手的对象换成了李嬷嬷，她没再搞什么奇招虚招，而是直刺一剑，有如天外飞仙，气贯长虹，杀得李嬷嬷鼠窜而逃。黛玉再次完胜。
这时薛姨妈当然就得赶紧表态了，说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吧。这既安抚了宝玉，也安抚了李嬷嬷。如果宝玉真喝醉了，在这留宿，那么既不用见贾政，也不用见贾母，李嬷嬷也就不会挨训了。李嬷嬷一看事已至此，那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就吩咐小丫头们在这里看着，她要回家换件衣服。实际上就是溜了，后面也没再回来。
酒足饭饱之后，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乜斜着眼说，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很普通的对话，却格外让人觉得温暖。黛玉刚来的时候，是有点小脾气小情绪的，左一剑右一剑地戳宝玉。但在该不该继续喝酒的时候，她坚定地与宝玉站在一起。离开的时候，她也还是想要和宝玉同进同退。
而宝玉乜斜着眼，说明他已经有醉意了，如果回去，就有可能被训斥。刚才薛姨妈说了，喝醉了就在这睡。但宝玉不，即便有挨训的风险，他也要和黛玉一起走。其实梨香院和贾母住处没几步路，一不一起走也没多大差别。但路途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在宝玉来说这是脱口而出，而在黛玉听来，或者说在咱们读者看来，那就是真情流露。最美的情话，总是说在最不经意的时候。
于是两人便告辞。小丫头给宝玉戴斗笠，但可能动作比较粗，宝玉就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请注意宝玉说话的语气，他平时是不大会这样训斥人的，这就已经有点酒后发癫的前兆了。
黛玉说，啰嗦什么，过来我瞧瞧吧。她就亲自动手给宝玉带上了。这种亲密举动，就是两个人从小培养起来的情感默契，他俩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宝钗是万万不可能去给宝玉戴帽子的。呃，其实湘云可能也行，她也是和宝玉从小一起玩的。但随着年龄增长，湘云就知分寸懂礼节了，后来宝玉让湘云给自己编辫子，湘云就不大想这么做了。宝玉后来也就知道了，很多单纯的东西，它必然会随着岁月而慢慢产生变化。两小无猜时可以随便做的事，慢慢的，它就是会变成唯有女朋友可以拥有的特权。
接下来，薛姨妈派人送他们回去，这一段情节就结束了。本回的黛玉，与刚入贾府那个处处小心、生怕多说一句话的林妹妹已大不一样了。这才是真实的林黛玉。可能有人觉得黛玉聪慧机敏，也有人认为她小性刻薄，这都没问题啊，每个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嘛。老零的看法，嘿嘿，反正我就觉得黛玉可爱，可能是老零看黛玉时带着女友滤镜吧。
下一期，咱们继续聊宝玉回去后撒酒疯的事。请大家轻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