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九回。这一期咱们的主题就是一个字“淫”。哎，一提这个字，可能有些小伙伴有点儿激动啊。先别激动，咱肯定不能聊那些18禁的东西。咱们主要是就着一件事展开来聊一聊宝玉对这个字的看法，往大了说就是聊聊宝玉的性观念或者性意识吧。而宝玉对这个字的看法，应该说也可以代表，至少是部分代表作者对于这个字的看法。
其实今天要聊的事，咱们之前的视频里多多少少有所涉及，所以咱们今天就是把之前那些零散的东西串一串。那么咱们就着一件什么事来展开说呢？就是宝玉捉茗烟。
书接前文，宝玉想起宁府有间书房里挂着个美人画，他怕美人寂寞，就想去陪一陪。他刚来到窗前，还没等进去呢，就听到房内有呻吟之韵。他吓一大跳，寻思莫非是美人活了不成？实际上啊，宝玉是有这方面经验的。他自己跟袭人实践过，也见过秦钟和智能的精彩操作，所谓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吧？所以你要是说他完全不懂屋里发生了什么事，那我是不信的。
宝玉就把窗户纸舔个窟窿，偷偷往里窥视。这一看不要紧，真是吃瓜吃到自己家啊，正是他的心腹小厮茗烟跟一个女孩子在忙活，原文说“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这里不说什么云雨巫山之类的，而是特地用“警幻所训之事”来代指，这个有点玄妙哈，咱们一会儿细说。
宝玉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把那俩人吓得赶紧分开了，“抖衣而颤”，可见真是吓得不轻。可能有朋友觉得宝玉真是讨人厌啊，整天打扰人家办好事儿。上次秦钟和智能正如胶似漆呢，他也是摸着黑上去整活儿，差点给人吓出精神病来。你要么就装没看见走开，要么就悄没声的在那观赏不行吗？非得去骚扰人家干啥？其实宝玉打断他们，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啊，毕竟这种事要是被别人发现了，那性质还真是挺严重的，这个大家都懂。另外呢，宝玉对待这两对儿鸳鸯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咱们也是一会儿细说。咱们先来看看宝玉对待眼前这两个人是怎么双标的。
首先，他劈头盖脸的教训茗烟，说“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虽然茗烟是荣府的人，但这里是宁府，而且那个丫头——也别丫头了，后面提到她的名字叫卐儿——这个卐儿肯定也是宁府的丫头，这是贾珍的管理职责，所以宝玉搬出贾珍来吓唬茗烟。你别看贾珍贾琏这帮人自己拈花惹草的，又是爬灰又是约人的，管下人那管得可严了。越是自己不干净，越要摆出一副铁面无私从严治家的面孔。我放火可以，你点灯那是不行滴。
而对卐儿，宝玉先是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跺脚道：“还不快跑！”他没有教训卐儿，更没有搬出什么人吓唬她，而是直接放卐儿跑了。可能朋友们觉得这不很正常吗？宝玉不是一向对女孩子都很体贴吗？但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宝玉在放卐儿跑之前，是先打量了她一番，原文说是“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有些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这段描写很重要，倒不是说卐儿长得美不美很重要，关键在于她给宝玉的第一印象是，这姑娘干净。尤其她“面红耳赤，低首无言”，没有狡辩没有甩锅。这些都说明，这卐儿是个未谙世事的干净姑娘，是个老实人，反正肯定不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宝玉当然是老好人儿，但老好人不代表他心里不犯嘀咕。我想如果换成是类似后来的多姑娘那种人，可能宝玉也会放她一马，但心里肯定得琢磨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至少是不会产生同情和怜惜。而他一看卐儿这副模样，行了，不用研究了，这姑娘肯定是无辜的，肯定就是你茗烟欺负……不能说欺负啊，就是勾搭人家吧。我们当然不能说宝玉这个判断就一定是对的，但至少说明，宝玉并不是但凡是个女人他就同情和怜惜，他只对他认为的干净人儿有这种感情。而且这种干净是基于他自己的标准。虽然卐儿干的是这种事，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淫邪，但在宝玉眼里，她依然是干净的，值得怜惜的。
所以宝玉提醒卐儿赶紧跑，还追着喊了一句：“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他为什么要补这么一句呢？因为他觉得这女孩老实，可千万别一时想不开，抑郁了跳井了什么的，所以一定要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这正是宝玉的体贴之处。虽然他这个行为可能很二啊，嗷这一嗓子，本来不知道的说不定都听见了，但是他的心是真诚的。
也正是因为产生了怜惜呢，宝玉就跟茗烟打听卐儿的个人情况，他和茗烟的这几句对话非常值得玩味啊，咱们一起来品一品。
他先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说“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我们知道宝玉一般是不说重话的，这句话其实已经表现出宝玉对茗烟非常不满了。为什么呢？这咱们就得从警幻那里说起了。哎，终于进入正题了哈。
在第五回，宝玉去了太虚幻境，警幻给他找了个梦姑，要教他干那事。当时警幻说了这么一句话：“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
咱们想想警幻所说的那些轻薄人，那些臭不要脸的伪君子，他们总是标榜自己好色不淫，我跟你好，是因为我欣赏你的美，但我这个人不淫，我不是想跟你那个。等把人勾搭上手，那个了之后，又说，我是对你有情，我没控制住，真不是我“淫”。再等和人家耍腻歪了之后，他就把人抛到脑后去不理不睬了，这时口风又改了，我对她没感情，所以才和她“淫”，我对我真正爱的人，真正有感情的人，我才“不淫”呢。
首先这种人一看就是纯粹的人渣啊，这一点不用多说。不过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再聊聊，在中国古代啊，情和淫好像就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一个特别高尚，一个特别下作。这里说的淫主要就是指那个事啊，哪怕是想和自己的恋人办那个事，都有点臊眉搭眼的，羞于启齿的。好像只要你脑子里想跟人那个，你就是无耻下流。比如有的女孩子就经常问男朋友，你是真的爱我？还是想和我鼓掌？情和淫好像天然就成了对立面。
而警幻接下来说的话非常大胆啊，她把这些传统思想全部推翻。她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你因为她的美色，想和她啪啪，这固然是淫。而如果你发自内心的爱上了一个人，你也会想和她啪啪，甚至更想。警幻认为，这种发自于情的“淫”是正常的，是应该的，是合乎人性的，不需要感到羞耻，更不需要责备自己。
所以警幻把“淫”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皮肤滥淫，就是纯粹为了欲望、为了满足生理需求的淫。这一种她是鄙视的。另一类则是发自情的淫，是有感情基础的，这一种她认为是合理的，甚至是提倡的。警幻称赞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这不是说他活儿好啊，而是说他有情，是深情之人，也就是所谓“意淫”。当然这个“情”涵盖范围比较大，不仅是指亲情爱情这些，也包括对万物众生的悲悯之心。关于意淫，咱们在第五回那一期聊得很多啊，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所以我们看，接下来警幻给宝玉介绍了个叫“可卿”的梦姑，要教他云雨之事。那一般来说，这种事学一宿也就差不多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但宝玉和这个梦姑是只有一夜欢愉吗？学完了他就立马从梦中醒了吗？并不是。他俩相处了好几天。原文说是“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这是在干吗啊？不就是谈恋爱嘛。所以宝玉跟这个可卿，不仅是学功夫，也是在学恋爱。这就是有情之淫，而不是皮肤滥淫。
宝玉醒来后还记不记得梦中这番经历，咱们不好确定，但警幻的这个原则，对宝玉是影响颇深的。可以这么说，宝玉对这种事的态度就是，他只在乎情，而不在乎规矩或名分。他醒来后就和袭人偷试，虽然袭人此时没有名分，但他觉得可以和袭人做，因为他觉得俩人有真感情。后来他几次三番风言风语骚扰林妹妹，什么“多愁多病身”，什么“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之类。虽然他和黛玉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但他依然想要跟黛玉表达出，我爱你，我爱你的灵魂，也爱你的身子。我对你就是“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反向例子就是他对宝钗的态度。后来他看到宝钗露出胳膊时，他想的不是“真好看，我想摸一把”，而是“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他对宝钗没有那方面的情，所以他根本不想和宝钗牵扯到那种事上，哪怕是YY，都只YY林妹妹。八十回后我们虽然看不到，但根据一些线索推测，宝玉和宝钗虽然结了婚，但很可能没有那种生活。虽然宝钗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咱们刚才说了，宝玉做这种事，看重的是情，而不是名分，更不会当成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再看宝玉“抓奸”秦钟时的情景。当时也是秦钟和智能正忙活呢，宝玉进去一把将他俩按住，也不出声，直到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这是有开玩笑的性质的。宝玉可没有揪住秦钟一顿骂，说黑灯瞎火的，你这是干吗呢？要是凤姐姐知道了，你死不死？他没这么说。那可能有朋友说秦钟又不是他的小厮，他没资格管人家。但这只是一个方面。他没资格管，但他可以表示不满嘛。但宝玉显然没有不满，而且对秦钟和智能的事是鼎力支持。因为秦钟舍不得智能，宝玉就去求凤姐在水月庵多住一天，给两人更多的相处机会。
关于秦钟和智能的感情，咱们在讲第十五回详细聊过，就不复述了。秦钟到底爱不爱智能，可能有朋友觉得有争议，这就见仁见智吧。反正至少在宝玉看来，这俩人是有情的。他还跟秦钟开玩笑说，我叫能儿倒的茶是无情意的，你叫她倒的茶是有情意的。这几个人是老朋友了，宝玉是亲眼见证了两人的恋爱过程的。所以他俩干那种事，宝玉是支持的，因为他觉得这俩人也是发自于情的“淫”。
这么一对比，我们就知道宝玉为什么对茗烟不满了。你连女孩的岁数都不知道，显然就是不熟嘛，没情嘛，至少是没有个长期处对象的打算嘛。那你干这种事，不就是单纯为了泻火嘛，不就是皮肤滥淫嘛。虽然这俩人干的是“警幻所训之事”，却没有警幻所训之情，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而且我们要注意，宝玉虽然对茗烟不满，但最终落脚点还是放在了对女孩的保护与怜悯上。他最后一句骂的不是茗烟你“混蛋，混蛋”，而是叹息卐儿“可怜，可怜”。为什么可怜？因为“她白认得你了”。宝玉认为卐儿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愿意和茗烟干这事，那只能是因为她对茗烟有情，她想和茗烟发展为恋爱关系，而不是约战关系。但茗烟显然没这个想法。所以宝玉叹息卐儿遇人不淑，一番情意终成空。
但客观的说啊，这只是宝玉一厢情愿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脑补。茗烟和卐儿究竟是怎么样，咱们谁都不清楚。茗烟是否该骂，卐儿是否可怜，也只有卐儿自己有发言权。一个人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去要求所有人，哪怕这个人是圣人，哪怕九成的情况下他都是对的，也仍可能有一成他是错的。
由此，咱们再谈谈这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这是警幻对性的观点，也是宝玉的观点，我觉得也可以认为是本书作者的观点。那么这个观点对不对呢？老零只能说，我个人是接受的，但我不认为它适用于所有情况，适用于所有人。好比有的人他虽然与对方感情深厚，但他就是不愿意在正式结婚前发生那事儿，那这种我们应该尊重。还有的人，他就是把情和性分得很开，他就是觉得谈恋爱是谈恋爱，生理需求是生理需求，没必要非得搅和到一起，那我觉得也应该尊重。还有很多很多复杂情况，不一一列举了，总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我也都尊重。
所以老零认为，我们任何人都无权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肯定也不愿别人拿他的标准来衡量你。但我觉得咱们最好还是能坚持两个底线。一是，你做这件事，你一定要真诚，不弄虚作假，要问心无愧。好比你想和谁干那事，那就大大方方的说，如果对方同意，那谁也管不着。但如果你只是想泻火，却打着谈恋爱的旗号招摇撞骗，那我认为就不合适。
二是，你做这件事，不能伤害无辜的人。比如你是一个情和性分得很开的人，那么你最好也找一个分得很开的人去办那事，完事之后互不相扰，谁也伤害不到谁。但如果你找的人真的对你有情，而你只是玩玩，结果他被你给伤害了，尽管这未必是你的初衷，那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但是啊，以上说的这些所谓底线，依然还是一个太理想化的状况，因为人实在太复杂太不可控了，每个人的、乃至时代与社会的包容度、甚至原则和底线，都可能随时发生变化，所以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咱们也就点到为止吧。
好了，聊完正题，剩下的事咱们再简单说两句。宝玉又问茗烟那女孩叫什么？名字茗烟倒还是知道的，说这女孩的母亲养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大概是这么个图案，所以给她起名叫卐儿。
起初这个卍不是一个字，它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诞生得非常早，在很多地区的古文明中都能见到。单说在佛教中，这个符号被认为是释迦牟尼胸口呈现的瑞相，也有一些佛经说，这个卍在佛陀身体的其他位置也有显现，这个咱们就不研究了啊，总之它就是吉祥之意。佛教传入中国后，这个符号该怎么翻译，各位高僧看法不一，比如北魏时从印度来到中国的大师菩提流支把它翻译为“万”，而咱们的老熟人唐玄奘师父则翻译为“德”。直到武则天时期，正式规定此字读“万”，意思是“吉祥万德之所集”。
那么卐儿她娘做了那样一个梦，又希望她女儿将来能富贵吉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宝玉听了后也说，“真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那么卐儿将来会不会有造化呢？不知道。因为她在前八十回里就出场了这么一次，连句台词都没有，此后再也没露过面。批语也没有说此处伏下了什么后文之类。单凭想象，咱们实在很难将宁府中一个地位低下的小丫头与大富大贵吉祥如意联系起来。难道卐儿像甄士隐家的那个娇杏似的，后来被一个类似贾雨村这样的人给看上了？但书里没有这样的线索。如果硬要凑的话，或许可以想象，比如宝玉将来落难后，卐儿出于今日的放生之恩，救助了他，这似乎与吉祥如意能稍微搭上点边，但依然没有实质性证据，纯属臆想。
不过啊，虽然批语在这里没说什么伏后文，但还是写了很长的一段话，这给了老零很大的启发。咱们一起来看一看。批语是这么评论卐儿的名字的：“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渤皆至药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牛溲字意是牛尿，也是车前草的别名。马勃是一种菌类，也叫牛屎菇、还叫马屁泡。这一听屎尿屁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但实际上这两样东西都是药，都能治病。批语的意思是说，像牛溲马勃这样看着不起眼的东西，实际上它都有作用。像鱼鸟昆虫这样常见的东西，在妙人眼中它也是艺术。
批语接着说：“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不成文，但在人意拾取耳”，这个“无一物不可不成文”他可能是笔误了啊，应该是“无一物不可成文”，要不成三重否定了。最后说：“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
看到这里，我就不想再纠结卐儿伏什么后文，有什么影射了。就像批语所说的，就把她当成老曹的“随笔成趣”吧。卐儿虽然只是一个平凡的小丫头，但谁说平凡的小丫头就不能有一个妙名呢？她的家庭虽然可能家境贫寒，她的母亲可能也没什么文化，但卐儿这个乍一看好像很古怪，很奇葩的名字，其实它寄放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母爱，它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最真诚的祝福，那么它就是人世间最美的名字。
另外，批语说这是“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如果单是指卐儿的名字，这好像有点尬吹哈，但它说的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老曹能写出这么一个有趣的名字，是因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必然有一双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这个美未必一定是轰轰烈烈的、光辉绚烂的，它可能很微小，很清淡，甚至很模糊，但作者的慧眼依然能发现它。而作者之所以有这样的眼睛，不是因为他视力1.5，而是因为他心中有情。他不仅对人有情，他对花，对鸟，对天地万物都有情，他既能“情情”，也能“情不情”。
所以，他能够创作出伟大的《红楼梦》，他不仅是看破红尘，他更是——一览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