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这不得自吹一波?书是大观书,园乃大观园!

经纬讲小说 2024-06-02 07:18:41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见过长辈和姊妹后,问宝玉怎么不进见。贾母说“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春就叫小太监把宝玉领进来。宝玉先行了国礼,元春叫他往前来,“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这段描写字数不多,但读来让人无比心酸。宝玉此时已经十来岁,在古代这就不算小孩了。但在姐姐眼里,他依然是当年那个跟着她读书识字的小弟弟。元春也深深的知道,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把宝玉“揽于怀内”、“抚其头颈”了。等宝玉再大一些,即便将来还有省亲的机会,但两人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别说揽于怀内,估计到时宝玉就得跟贾政一样,只能在帘子外面问安了。

老零小时候看这段没觉得有什么,但随着年龄增长,再读到这里时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因为这段写得太真实,太让人有代入感。当然咱们不是贵妃和公子哥哈,咱们说的不是身份地位上的代入,而是情感上的代入。人与人之间会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被外界的规矩所束缚,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好比你再喜欢亲你孩子的脸蛋,也不可能到他二三十岁时还这么干。尤其是,当你不能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成长的时候,这种陌生感就更加强烈。

另外,元春泪如雨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叹时光飞逝,我回首从前”。老零一直在外地工作,也曾有几年没回老家。再回去时,看到长辈们都苍老了许多,兄弟姐妹们也都有了变化,没孩子的有了孩子,有孩子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许多,认不出来了。在那一刻,忽然就有强烈的“我不想走了,我就想和大家在一起一直到老”这样的想法。元春也是因为看到宝玉长高了的这一刻,她发觉自己已经离家这么久,这么远。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才更加的怀念从前。

那么宝玉是什么反应呢?书里没说,但咱们能想象得出来,他肯定也是非常难过的。咱们之前聊过宝玉为什么对元春晋封没感到特别高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并不会去考虑什么家族兴旺,什么希望之光,他只想姐姐留在家里,大家天天在一起吟诗赏花,比做什么劳什子的娘娘强一万倍。

之前咱们聊宝玉题“蓼汀花溆”时,说过《采莲曲》那首诗里的“相逢畏相失”。此时宝玉与姐姐重逢固然高兴,但过不了几个小时,姐姐就又要离去,他对姐姐也会有这种“相逢畏相失”的感觉。这种重逢的喜悦,也必然会被即将分别的忧伤所淹没。

接下来,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于是元春起身,这次没再坐车,而是让宝玉引路,步行到了园子门前,这才正式开始游园。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等各处,百般眺览徘徊,最后来到正殿,大开筵宴。

元春传来笔砚,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首先是正殿,匾额是“顾恩思义”,对联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这就是颂圣,没啥可多说的。然后给园子正式命名为大观园。为啥叫“大观”,咱们结合后面的诗一起来说。

接下来是几个重要地点的赐名。先是“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这是引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传说尧帝有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了舜。后来舜南巡时崩于苍梧,两位妃子听闻噩耗,伤心欲绝,来到湘江水畔日啼夜泣,最终双双投江而死,死后化为湘江女神,后人称之为“湘妃”。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子上,留下点点斑痕,拭之不去,就是“湘妃竹”。因为“有凤来仪”这里有一片竹林,所以借用这个典故,命名“潇湘馆”。

后来大家给住在这里的黛玉起诗号“潇湘妃子”,而黛玉最终也是泪尽而死。所以潇湘馆听着很诗意,很美,但它不是个好兆头,它是黛玉结局的伏笔。

下一个,元春把“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给此地赐名“怡红院”。为什么要改呢?先从字面上来看,可能元春觉得红香绿玉只是对海棠和芭蕉的一个普通的、静态的形容,不活泼,缺少张力。改成怡红快绿,就是说这个海棠和芭蕉,它怡然自得,它非常愉快,赋予了拟人的色彩。而人看了这两样植物,也会觉得怡情,觉得快乐。这就比红香绿玉更生动一些。那么元春这么改好不好呢?这个就见仁见智吧,反正娘娘要改,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另外有说法认为海棠无香,所以元春认为用“红香”不妥。但咱们之前聊“红香绿玉”时说过,这里种的是一棵西府海棠。西府海棠是海棠中最香的一类,香气相对来说还是较为明显的,所以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改掉“红香”的直接原因。

咱们再从伏笔的角度去考虑,有说法认为,元春把“香”和“玉”这两个字抹了,暗示着她不喜欢黛玉,或者说不管喜不喜欢这个人吧,反正是不想让黛玉做弟媳妇儿。因为在下一回里,宝玉给黛玉讲笑话,就说黛玉才是真正的“香玉”嘛。当然讲笑话这事现在还没发生,就算发生了元春也不可能知道,她又不可能在别人房间里安个摄像头,所以此时改名并不是元春刻意针对黛玉,只是作者安排的一个伏笔而已。至于这个说法是不是过度解读,大家仁者见仁吧,但元春无意促成宝黛姻缘,这确实是事实。咱们放到以后细说。之前聊元春见家人时,老零特意跳过了元春与薛姨妈和宝钗黛玉见面这一段,也是为了放到后面一起说。

再说回题名,还有“蘅芷清芬”赐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蘅芜、杏帘和浣葛都是怎么回事,咱们之前详细聊过了。可以看出确实是姐弟同心啊,元春的赐名,基本就是顺着宝玉题对额的原意来的。还有很多题名,缀锦阁、藕香榭等等,咱们就不细说了。

接下来是诗。这里先说一下,后文里大家作的诗,各古本都有很多异文,但意思上大差不差。老零就挑某一个我个人比较喜欢的版本来说,如果你发现个别字眼与你看过的本子不一样,这很正常。你觉得你看的那个版本更好,也没问题,咱们就不去抠那些细小的差异了。

先看元春这首,她写的是对整个园子的总览,相当于总纲领,总路线。从文采上来说,这首诗写得着实一般,元春自己也说“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虽然她是宝玉的启蒙教师,但论才情,宝玉显然是远远的青出于蓝了。

但是,咱们换个角度再去看这首诗,就会发现它其实很有趣。实际上,这很可能是作者借元春之口在自卖自夸。咱们看,“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这不仅是说修园子,也是在说创作的不易。老曹写这部书,引经据典,精心设计,处处生花,处处伏笔,呕心沥血一辈子,就为了干这一件事。

那这件事干得怎么样呢?再看下一句,“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字面上是说这园子工程浩大,包罗万象,“天上人间”也是在暗指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投影。从创作上来说,这部书有仙境,有红尘,有社会,有人情,有生活,有艺术,有庙堂,有江湖,堪称“诸景备”,不愧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这个园子叫“大观园”,而这部书,又何尝不是“大观书”呢?

老曹如果单纯想要吹自己,当然可以写出比这华丽百倍的诗篇。但既然是借元春之笔,那就得符合元春的人设嘛,所以这首诗看起来文采一般,但至少气势上没输,是吧,哈哈。它字里行间蕴含的作者那种自豪的心情,我们是能体会得到的。

接下来元春说,各位妹妹们就各题一匾一诗,体裁不限。而我亲爱的弟弟啊,你既然那么能写,那我最爱的潇湘馆、蘅芜苑、次爱的怡红院,浣葛山庄,这四个地方的诗,就全交给你了,“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而且啊,还必须得写五律。咱们知道宝玉是最怕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的,何况还要一下写四首,此时一听,估计已经汗流浃背了。

那让宝玉先去琢磨着,咱们先看姊妹们的诗。首先是迎春,匾额是“旷性怡情”,这匾额就相当于诗题了。

这首诗写得就不能说是一般了,它就是很差,小初作文的水平。第一句“园成景备特精奇”,就是照着元春的“天上人间诸景备”扒下来的。第二句“奉命羞题额旷怡”,就是说我水平不行,我很害羞,只是娘娘让我题,我不敢不题。“羞题”二字,是符合迎春的人设的。

接下来“谁信世间有此境”,那此境是什么样?你倒是描述一下呀。“游来宁不畅神思”,你畅了什么神思呢?你倒是抒发一下呀。但是,戛然而止,后面没了,就像说话只说了一半,实在是想不出来词了,再往下就只能说“我勒个去”了。所以这首诗确实是体现了迎春的特质,脑子很木,没那么多花花东西,对文学也不太感兴趣,连简单的堆砌辞藻她都做不到。

再看探春的,匾额叫万象争辉。这首诗怎么说呢?比迎春那首强,但整体来说还是非常一般。书里说探春的才华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所以这首诗远不是探春的真实水平。探春的好诗,咱们要到以后才能一睹真容了。不过即便是一首比较差的诗,我们也还是能看出探春的性格特点。

第一句“名园筑出势巍巍”,“势巍巍”三个字就体现出探春的特点,非常豪迈大气。“奉命何惭学浅微”,虽然我才学浅微,但我没什么可惭愧的,既然让我写我就大大方方的写。你看迎春说的是“羞题”,而探春说的是“何惭”,这就是两人性格上的截然不同。

“精妙一时言不出”,看起来好像也是没词了,但至少人家还是描述了一句,“果然万物生光辉”。汉乐府《长歌行》里有一句“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是说春天的阳光布施恩泽,大地万物生机勃勃。探春引用这个诗意,可以理解为皇家的恩德如阳光普照,使我们家到处生辉。抛去颂圣这一点不谈,这一句也还是比较有英气的,“生光辉”有动感,给人一种刷的一下眼前一亮的感觉,可见探春即便是敷衍,也还是有点功力在的。

再看惜春。匾额为“文章造化”。这首诗的缺点主要在于太平了,遣词造句缺乏新意,既视感比较强,我们一读就觉得好像在别的诗里见过似的。但这首诗也还是符合惜春的性格特点。

“山水横拖千里外”,像是一幅画卷缓缓展开;“楼台高起五云中”,有层次有纵深,还有色彩,写得非常有画面感,符合惜春画家的人设。

“园修日月光辉里”,是说园子沐浴在日月的光辉之中,也可以说是我们家沐浴在皇家的光辉之中。“景夺文章造化功”,是说这园子修得比天然的山水强,人工之力胜过自然造化之功。

可以看出,迎春探春都说“奉命”怎样怎样,而惜春完全没提。即便有颂圣之意,颂得也不是那么明显。这可能和惜春参禅悟道想当姑子有关,我就是以一个画家的视角在写诗,不愿掺和你们红尘俗世那些虚头巴脑的事。

再看李纨,匾额是“文采风流”。哦对了,先说一下哈,李纨这首诗字面上看着还挺华丽的,所以程高本觉得这应该是探春的水平,就把这首诗挪给探春了,把探春那首“万象争辉”挪给李纨了。这纯属扯淡啊。咱们看,贾府三春写的都是四句的七绝,李纨和宝钗写的都是八句的七律,而黛玉宝玉这小两口一体同心,写的都是五律,这显然是作者的有意设计。

那李纨和宝钗有啥共同点,为啥安排她俩写的一样呢?这个老零也不敢确定。可能是她俩都属于外人,与贾府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又或者她俩都做了贾府的媳妇?宝钗后来可能嫁了宝玉嘛。又或者她俩都是寡妇?宝玉后来很可能出了家,宝钗就是守活寡嘛。这就不好说了。反正不管怎样,三春写的都是七绝,你非要把李纨的七律给替换进去,这肯定是牛唇不对马嘴。

客观来说,李纨这首诗虽然也有硬凑的部分,但整体水平确实比之前几首都要好一些。第一句“秀水明山抱复回”,是说山既抱着水,水又绕着山,曲折环绕,难分你我,既应景,又有想象力,单这一句就比前面的诗要强。批语也称赞它起头起得好。但可惜啊,也就光有个起头了,后面越写越拉胯。

咱们看颔联,“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它可能是化自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的《鸳湖曲》,其中有一句说“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

吴梅村这首诗是说,十年前他来鸳鸯湖拜访朋友吴昌时。吴昌时是崇祯时的官员,号鸳湖主人。当时这里车水马龙,非常热闹,所谓“满湖灯火醉人归”。但后来吴昌时擅权妄为,被崇祯斩了。现在连斩人的崇祯也没了,朝代也更换了。如今吴梅村再来鸳鸯湖,往日喧嚣已不再,就只剩下“烟雨台空倍惘然。”

所以吴梅村写道:“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把青草看成了当年绿色的歌扇,把落花错认为当年鲜艳的舞衣。显然,这句诗是对昔日的怀念和对现状的悲叹。

李纨这句诗套用了吴梅村那句诗,不过她是正着说,说歌扇像芳草,湘裙如落梅,看着似乎还凑合,但批语说这一句是“凑成”。一是,歌扇舞裙这些意象,都是前人写盛会的诗里用烂了的梗,把舞衣比做落花等等比喻也很俗套。吴梅村那句诗写的好,重点在于“乍疑”、“错认”,而不是说他那个比喻有多新奇。反而是用这个俗的比喻,更让人有怀念往日的悲凉感。而李纨把这个比喻正着用,却是显得更俗了。另外,吴梅村那首诗的基调比较丧,要是不懂的人也就罢了,懂的人如果听出你是化用了他的诗,那心里是不是得犯嘀咕,暗暗说一声“颓丧”?

话说回来,这句诗虽然写得不好,但还是符合李纨的人设的。李纨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只能槁木死灰般活着,她对这种吊古伤今、追忆往昔的诗就特别心有戚戚,所以才能一下就想得起来,借用得上。李纨当年也曾青春过,幸福过,舞落梅过。如今这些都没有了,那她是不是也会暗自怀念往日呢?会不会也时常“乍疑”、“错认”呢?作者特地安排李纨写出这样一句诗,显然是独具匠心的。至于说这句诗是不是影射什么反清复明,或者暗伏贾家最后也像吴昌时似的被皇帝喀嚓了,咱们就不往那个方向去靠了。

最后四句是颂圣,咱们就简单说一下。“珠玉自应传盛世”,珠玉典出杜甫的诗“诗成珠玉在挥毫”,这里是夸赞元春刚才写的那首诗是珠玉。“神仙何幸下瑶台”,神仙自然是说元春了。“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既然贵妃娘娘幸过了这个园子,那就得封起来,不能再让凡人进来了。等省亲过后,贾府确实就把园子给封了。但元春寻思自家园子不给自家人住,实在浪费,特地下了个谕,让姊妹和宝玉进去住。不知元春是不是被这句诗刺激到了,呵呵,开个玩笑哈。

好,李纨这首诗虽然看着华丽,但内容还是有些空洞,用典用词也有不恰当的地方。真正的高手还在后面。接下来就该宝黛钗三位主角登场亮相了。既然是重头戏,那么咱们就放到下一回再说,嘿嘿。请大家请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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