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十九回。上一期咱们聊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这一部分，重点主要是放在袭人的精彩表演这方面，对袭人与宝玉的“约法三章”只是一带而过。这一期咱们就展开聊聊，袭人都要宝玉改哪些毛病，这些毛病反映了宝玉怎样的特质，袭人为什么要他改，而宝玉又真的能改吗？
先看袭人的第一个要求。当时袭人骗宝玉说家里要把她赎回去，宝玉又气愤又伤心，躺在床上爆小珍珠。袭人就趁机开条件，说要我留下也不难，我就说两三件事，如果你依了我，我就不走。宝玉赶忙说我都依，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那一般情况下，表诚意表到这份上就够了，接下来就听袭人有什么要求就完了。但宝玉不，他紧接着还说了一段话给人添堵，原文是“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袭人一听，气得直捂他嘴，说正为劝你这些，你倒说的更狠了，这就是头一件要改的。
简单来说，袭人要宝玉改的第一个毛病，就是别有事没事就说些颓废的、消极的、不吉利的话。这也能理解，谁喜欢一个整天嘀嘀咕咕散播负能量的人呢？这些话要是传到贾母贾政王夫人的耳朵里去，宝玉固然要挨训，他身边的人也得跟着倒霉，是吧？肯定要被骂“平时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所以袭人劝他改了，不仅是对他好，也是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好。
不过啊，我们不能仅仅把宝玉这番话当成是发牢骚或者情绪宣泄，这话里的道道还真不少。下面咱们一层一层剥开来看一看。
第一层，最外面的这一层，就是生死观。宝玉对生死不忌讳，也不恐惧，而且他似乎对人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观。虽然他小小年纪、又整天悠哉悠哉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他却在用一个很悲观的视角在观察、在感知这个世界，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人终归是要死的，人生无常盛者必衰，什么富贵荣华，悲欢喜怒，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老实说，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琢磨这个的人多了去了。这只是个大框架，我们再看宝玉在此基础上的那些个性化的思考。
我们再看第二层，就是死了以后怎样，这就有点意思了。宝玉说我化成灰还不行，灰还有形有迹有知识，最好是化成烟，风一吹就散了。那时候你们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可以看出，他所希望的最后的终结，并不仅仅是个死，而是比死更绝对更彻底的一种状态，我们暂且说是“无”吧。他追求的是死后一切归“无”，那不仅是肉体上的消灭，还有精神上的消灭，以及他在世上所留存的一切痕迹与影响的消灭。
这种“无”，我们当然可以往大彻大悟大解脱这个方向上去引。不过那些有点太玄乎了，咱还是说点实在的。有些人他希望死后他的影响也还能够持续下去。比如有的人会说我死以后你们也得记着我啊，得给我烧纸修坟啊，我永远活在你们心中啊，我做了鬼也会时常回来看你们啊。而宝二爷不这么想。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尘世的一切就再也与我无关。家产怎么分配呀，家人怎么生活啊，我能不能流芳百世啊，后人会不会记得我啊，这些就都别考虑了。活着的人也是，不必再被死去的人所束缚，能忘了最好，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想走的就走，想改嫁的就改嫁。既已阴阳两隔，那就各自安好就完了。
老实说啊，宝玉此时说的这么决绝，难保是不是有跟袭人赌气的成分，因为这与他后文中的一些行为并不是完全契合。首先他对别人的死就不是持一个“无”的态度，而他是否真的希望别人对他的死也视为“无”，这也存疑。但我猜测，或者说我希望吧，在这份决绝背后，其实隐藏着宝玉的一份温情：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吧，如果将来大家不得不分开，那就一定要各自保重，放下所有羁绊，相忘于江湖。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怀念与安慰。
我们再说最后一层。刚才说的都是死后怎样，那么活着的时候呢？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宝玉这段话的第一句，他说活着的时候，“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乍一看就是小孩在撒娇啊，其实这是宝玉人生观的另一条原则，就是及时行乐。
刚才咱们说宝玉对人生是持悲观态度的。有很多人也是如此，他觉得反正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于是他就摆烂，就放挺，爱咋咋地，苟活一天是一天。但宝玉不是这样。如果他也是那种完全的悲观，那袭人你爱走走呗，反正迟早是要离别的。但宝玉不愿放她，既然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我们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纵观全书，宝玉一直在追求一个事，就是活着的时候要及时行乐。可能有朋友觉得及时行乐这个词带点贬义啊。确实有的人的所谓“及时行乐”就是放纵自己，麻醉自己，糟践自己。而宝玉不是，他追求的“乐”是发自内心的、无需伪装的快乐。他追求的“行乐”是活出真我的风采，探寻生活的意义。所以宝玉的消极并不是彻头彻尾的消极。纵然人终归一死，但活的时候就要活得精彩。纵然结局可能不尽人意，但我们还是应该继续前行。这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大彻大悟”呢？
那我们总结一下，宝玉的人生观就是但求生时欢，莫问身后事。客观说，这个思想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不用说了，不好的一面就是，他在很多事情上就显得不够积极，甚至是不负责任。他希望死后一切归无，但事实上这是绝不可能的。一心只想归无，有些时候其实就是一种逃避，就是在撂挑子。这个我们也是聊到相关后文时细说吧。
好，那我们再看袭人的第二个要求。袭人说第二件事是，你要在你老爹或别人跟前，装出一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请注意啊，袭人说的是要他装一个爱学习的样子，而不是真的要他好好学习建功立业。这也是袭人与一些真的想让宝玉搞仕途经济的人的最大区别。
那么袭人为什么不劝宝玉真的好好读书呢？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怕伤感情。袭人太了解宝玉了，她知道宝玉做不到。而且读书上进这个事是宝玉的敏感点，别人一提就要炸毛。袭人作为每天与宝玉接触时间最长的人，要是成天叨叨这个，估计用不着她家赎她，宝玉自己就想把她撵出去。
第二个原因是，袭人对宝玉本就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若果宝玉能为官作宰扬名立万的，那当然好；如果不能，也绝不强求，她只求能和宝玉在一起过安稳的、长久的生活。
第九回宝玉要和秦钟去家塾，走之前见袭人自个在那郁郁，就问她为什么不开心，说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就笑说“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这确实是劝宝玉好好读书。但紧接着，她就唠叨了一大串，放学了赶紧回家啊，别在外面疯啊，要知冷知热啊，尤其重要的一句是“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可见，袭人把宝玉的健康与快乐，看得远比读书要紧。宝玉愿意读书，她当然支持；宝玉不愿意读书，那也行，我只求你别闯祸，别作妖，别的都无所谓。
那么既然无所谓，那袭人为什么又要宝玉装样子呢？就随他去不行吗？袭人说为的是“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说白了为的是贾政的面子。贾珠死了，贾环看着没啥才气，还是庶出，就指望着宝玉能读书上进继承家业，却没想到他这么不成器。要真是脑子笨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很聪明很有才，但是把才华都没用在正地方，还天天说些“混话”，为自己不读书找理由，这就让贾政更气了。尤其是贾政还要去朝里上班，和同僚们一聊起来，他孩子985，他孩子公务员，他孩子当老板，你儿子呢？哦，在家待业啊，高考都不去考啊。这让贾政多没面子啊。
那贾政面上无光，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呢？首先会打骂宝玉，至少是不给他好脸色，有事没事要找他茬，这不用说了。其次，还会迁怒旁人。之前宝玉去家塾那次，贾政就把跟着宝玉的李贵叫进来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说什么先扒了你的皮，再和那没长进的东西算账。人家李贵也冤呐，您家少爷就这个德行，您能让我怎么办？
所以袭人要宝玉装样子，原因还是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这不仅是对他好，也是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好。为的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的就是能过一个安稳太平的日子。
那么话说回来，宝玉为什么不爱读书呢？袭人提到的宝玉说的那几句混话，也就是“禄蠹”和“除‘明明德’外无书”这些，就是根本原因。
袭人说，凡读书上进的人，宝玉就给起个名字“禄蠹”，就是追求功名利禄的蠹虫。
韩非子有篇文章叫“五蠹”，他认为有五种人祸国殃民，一是学者，主要是指儒家；二是言谈者，主要指四处煽风点火的纵横家；三是带剑者，就是“侠以武犯禁”的游侠们；四是患御者，指依附豪门逃避兵役劳役的人，这会使国家缺少兵员和劳动力；五是工商之民，他们自己不种地，还囤积居奇压榨农民谋取私利。韩非子认为这五种人会导致亡国，应该消灭。这是他站在法家的立场上说的话，咱们就不详细讨论它的是与非了。
宝玉所说的“禄蠹”，可能就是沿着“五蠹”这个思路创造出来的词，他把读书上进的人也看成一蠹，也是祸国殃民的蛀虫。但这就奇怪了，读书上进有什么错？你自己学习不好，悄默声的躲着也就罢了，你却还跳出来说学习好的人是蠹虫，有这个道理吗？
这个问题我们且不忙回答，我们结合宝玉的另一个混话一起来说。
宝玉说的第二个混话是，“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明明德”出自“四书”之首的《大学》，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的第一个明是动词，是弘扬的意思；第二个明是形容词，是光明、高尚的意思。整个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研究伦理、政治、哲学这些大的学问，其宗旨有三个，在于弘扬高尚的德行，在于关爱教化人民，在于达到最高境界的至善至美。这是儒家“三纲八目”中的三纲。八目咱们也很熟悉，也是出自《大学》，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么看的话，宝玉似乎并不反对儒家，而且对儒家的总纲领很是认可。但是他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又好像是对除了这句话之外的、包括“四书”在内的儒家经典都有不满。但是“四书”不就是对总纲的解释、细化和延伸吗？他为什么看不上呢？
表面上看，他批评的是儒家弟子和后世的学者，他们对圣人的根本思想并不理解，或者他们是故意歪曲，瞎解释乱评论，“混编纂”出了“四书”等等这一套东西。他们在文章或注疏里面夹杂私货，借圣人之名宣扬自己那一套。事实上呢，咱们也知道，经过历朝历代的发展，经过各位大师与专家的诠释与延伸，甚至改道儿，儒家思想在成为中国文化基底的同时，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服务统治阶级的工具。这个话题比较复杂，咱们就不多聊了哈。
且不管宝玉这个思路对不对吧，我觉得这并不是他全部的想法。他真正想骂的东西其实不大敢骂出口。我们结合“禄蠹”一起来看，他批判的可能并不是读书这个行为本身，而是读书的目的。说白了就是，书里都告诉你了，做学问的目的是弘扬道德，是关爱人民，可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做到了吗？你们点灯熬油悬梁刺股的读书，是为了匡扶社稷造福百姓？还仅仅是为了考一个文凭，挣一顶乌纱帽？你们满口仁义道德、心怀天下，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当了官之后干的都是啥？是不是弄虚作假溜须拍马，贪污纳贿鱼肉百姓？你连修身都修不明白，还治什么国？平什么天下？
这样我们就能大致理解宝玉为什么不喜读书了，准确说是不爱读“四书”那些考试书。在他看来，读这些书，为的就是追求功名。功名到手了，就要在官场里当蠹虫。那么为了不当蠹虫，我就不读书。咱们之前多次强调过，宝玉崇尚真，讨厌伪。而他觉得从读书到做官，每一个环节都充斥着伪，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那可能有人说了，你为什么非得当蠹虫呢？就算考取了功名，你就不能洁身自好吗？制度与环境不好，你就不能去影响去改造吗？但很遗憾，在那个时代，你要是不和其他蠹虫沆瀣一气，那你就混不下去，人家会想方设法把你洗出去。至于去改造这个社会，对不起，宝二爷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理想。他从来也不想当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就修好我自个的身就完了，齐家的活儿我都不愿意干，家里的蠹虫我都懒得管。至于治国平天下，关我甚事？
至于宝玉的这个想法有没有道理，那个时代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蠹虫横行；就算官场里有好多蠹虫，那是不是就该不读书，大家肯定都有各自的看法，就不多说了。我们再往下看袭人说的第三个要求。
首先她说不可毁僧谤道。其实书里倒没怎么看出来宝玉毁僧谤道，而且感觉他对佛道都还是挺尊重的。他要是看不上佛学，最后为什么要出家呢？我觉得啊，他可能针对的不是佛道之学，他针对的依然是人，是那些披着佛道外衣却招摇撞骗藏污纳垢的人，比如馒头庵的净虚那一类的。当然“毁僧谤道”本也就是袭人随口一说，这个不是她第三个要求的重点。
袭人说的重点是：不许调脂弄粉，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还有不许“爱红”。这针对的是宝玉的日常行为生活习惯。如果说说丧气话和不读书这两条，朋友们可能还觉得可改可不改，甚至就不该改；那这不许调脂弄粉等等，或许很多人觉得确实得改。你这些心理或癖好，就不像一个正常的小男孩嘛。再说难听点，不就是变态嘛。
关于袭人说的这第三条，咱们把它们分成两个类别来看。一类是调脂弄粉和爱红。爱红的意思可能是指喜欢大红色，宝玉不就经常穿一身红嘛；也可能是指喜欢花儿朵儿或化妆品等女性向的东西。我觉得啊，小男孩喜欢这些，确实显得不那么阳刚，但它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习性，不大好改。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不就说宝玉抓周就抓些脂粉钗环嘛。如果他这个喜好不影响不伤害别人，我觉得尚在可接受的范畴吧。当然贾政可能不这么想，他觉得儿子这么干依然是丢他脸，对他造成了伤害，那是另一回事啊。
而第二类就是“吃人嘴上的胭脂”，这一条当然也能给宝玉找出些看似高大上的理由，但老零就不想给他洗了。你吃盒里的胭脂，和吃人嘴上的胭脂，这是两码事。以前的视频里我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无论你感觉自己心地多么纯洁，你多么欣赏女孩的美，你说你毫无淫邪之念什么的，这都不是你可以肆意性骚扰的理由。你光你自己问心无愧那不行，你得考虑别人的感受。你自己吃痛快了，拍拍屁股走了，那被你吃的女孩子呢？她心甘情愿吗？外界会怎么看她？她会处在怎样的心理与舆论压力下？也别以为所有姑娘都愿意让宝玉吃胭脂，至少鸳鸯她就不愿意，而宝玉还是腆着脸硬往上拱，这是我坚决反对的。
再从袭人的角度来说，她考虑的不仅是受害人的情况，还有宝玉自己的名声。如果外人听说宝二爷对身边女性动不动就上手上嘴，那在他们的想象中，别的事还能少干了？在他们眼中你与把家中媳妇丫头淫遍的孙绍祖何异？调脂弄粉算是个癖好问题，而吃人嘴上的胭脂就是人品问题了。你不读书不上进也就罢了，现在连人品都崩了，那你爹还能轻饶了你？后来贾政暴打宝玉，除了蒋玉菡的事之外，他与金钏的事也是一大原因。所以老零认为，别的毛病改不改可以两说，但“吃人嘴上的胭脂”这种无视别人意愿而强加于人的行为，必须得改。
好的，那最后咱们再简单总结一下，袭人为什么要宝玉改这些毛病呢？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安安稳稳的和宝玉过一辈子。她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宝玉紧紧绑定在一起，不求轰华绚烂，只求岁月静好。但宝玉的放荡弛纵任性恣情让她毫无安全感，说不定哪一天就要闯出大祸。所以她才演这几场戏借机规劝。
可能有朋友觉得袭人这是在搞情感绑架，要把宝玉改造成另一番模样。这个说法不能算错，但我觉得也不必太上纲上线，搞得袭人好像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我觉得关键还是看这个人的出发点是什么。如果有人是为我好而对我进行这样的“绑架”，那么即使我不听她的话，我认为她劝的不对，但我最多最多觉得她烦人，但绝不会认为她居心不良是个坏人。宝玉也是如此，虽然他不大听袭人的话，但他依然喜欢、依赖袭人。
那最后一个问题，宝玉改了吗？这个答案就简单了——掉腚就忘。远的且不说，就在本回里，他刚跟袭人发完誓，转过天就去掏漉胭脂膏子了，还在脸上留下了痕迹，被黛玉发现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深思袭人为什么劝他，完全就是为了留下袭人搁这敷衍，这也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吧。这也为他后来挨打埋下了伏笔。
那么黛玉看到他调脂弄粉，又是怎样一个态度呢？这就是下一期要聊的内容了。下一期我们就聊聊这小两口是怎么“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请大家轻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