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篇是来宠粉的。
前几天我写了要在《红楼梦》里选一个贴身丫鬟,你会选谁呢?(下篇)后,有一个粉丝宝宝留言说,为啥不写鸳鸯姐姐啊,聪明能干又识大体,做人做事有底线。
没错,就是因为鸳鸯姐姐形象太丰满、人格太有厚度了,几百字蜻蜓点水根本写不出她的魅力,所以文章里面就干脆没有提,今天就来专门给她写个正传。
在贾府这个大职场中,鸳鸯的地位举足轻重,她是贾府董事长贾母身边的首席丫鬟,不仅是贾母的生活秘书,更是行政助理。
贾府宴席上玩“行酒令”,要让鸳鸯主持;贾府入不敷出,王熙凤和贾琏持家困难,想要偷拿出来贾母的私房金银应急,要去和鸳鸯商量;贾母说她比自己的孙女们强,就连贾府董事长王熙凤,见了她都要叫一声鸳鸯姐姐,还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由此可以看出鸳鸯在贾府的权威。
爱说个公道话的李纨更是对鸳鸯不吝赞美:“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王夫人开始,就没一个人敢,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去了多少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不依势欺人的”。
能证明鸳鸯工作能力和人品的旁证实在太多了,但真正让她名声鹊起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一件大事:抗婚,这件事轰轰烈烈,鸳鸯的人格光辉照亮了贾府女性的半边天,直到今天仍然散着光芒。这是一个对“女性如何面对职场性骚扰”有启发的故事。
话说,贾母两个儿子,一个贾赦,一个贾政,贾母明显更喜欢正直靠谱的小儿子贾政,把管家大全交给贾政,平时也跟着贾政住在一起。而对贾赦这个大儿子一直很不待见。曾这样说他: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去做,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可见,不讨老母亲喜欢是贾赦自己不争气,作为贾府里年纪最长的男子,这位荣国府大老爷虽然妻妾成群,但不知道啥时候看上了在贾母身边工作的鸳鸯,就要把她强娶过来做妾。
贾赦想娶鸳鸯,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好色。鸳鸯长得好不好看呢?书里写她长得“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不算顶级美色,但是从腰细、头发亮、鼻梁高这些特征看,应该是那种浑身散发自然健康美的女孩。这样的年轻女孩,自然是有魅力的。
二是贪财。鸳鸯是贾母身边最信任的人,贾府日渐没落,出的多进的少,流动资金越来越紧缺,但是别忘了,贾母可是出生名门贵族,除了她自己的嫁妆外,她还掌握着贾家大部分的固定资产和积蓄,如果能够将鸳鸯据为己有,动起贾母的蛋糕来,也方便得多。
好一个贾赦大老爷,他虽然长得丑,但是想得美啊。
多说几句。照说对于贾府里的丫鬟而言,成为姨娘,就是她们的奋斗天花板了。袭人费尽心机想成为宝二姨娘,平儿也成为了贾琏的妾。当这两位好闺蜜听说了贾赦强娶鸳鸯的事,纷纷过来替她一边想办法一边打趣她,一位说:你就说你许给了宝玉,另一位说,你就说琏二爷看上你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啊。为啥这两位能开开心心当妾呢?
宝玉就不用说了,不能说他是贾府万千少女的梦吧,但是长得帅,性格温柔,尊重女性,这在男权社会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品质了,所以袭人巴不得呢。
贾琏呢,看遍全书好像除了好色点,还真没啥缺点,办事灵活,长相也周正。最主要的是,他人品也算得上善良端正了。
就拿一个事举例吧。有一次,贾赦看中了石呆子几把价值连城的古扇,他先命儿子贾琏去找石呆子,提出愿以重金买他的古扇。这石呆子虽是个小人物,但因为这些古扇是家传宝贝,石呆子死都不肯卖。贾链不愿意强买强卖,回来如实禀报了父亲,被贾赦用棍子打了一顿。
贾赦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得到古扇,贾赦后来竟然买通贾雨村,让人诬告石呆拖欠官银,抄了石呆子的家,把他关进监狱,致使石呆子家破人亡。事后,对父亲和贾雨村这么不择手段的办事方式,贾琏非常明确的表达了自己厌恶。你看,单这一条贾琏就碾压他父亲十八条马路。
最主要的是,这二位贵公子年轻活力身体好,如果只能做妾,这哥两也是袭人和平儿所能接触到的最好资源了。
贾赦一把年纪,鸳鸯图他啥?图他年龄大?图他人品差?还是图他不洗澡?
对于这一点,贾赦也有清醒的自卑,所以他听说鸳鸯不同意,第一反应是:难道她看上了宝玉?还是看上了贾琏?她一定心里有人!
老不正经,人好好的正经姑娘,离了男人不能活咋的!没看上你就是没看上你,还需要客观理由吗?
这样一个贾赦,但凡脑子没进水,让你嫁你也不愿意啊。鸳鸯当然也不愿意!她说:别说是让我去做小老婆了,就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干,要是强求,我就做姑子去,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问题是怎么反抗。
贾赦敢动这个念头,还有一个前提是,鸳鸯是“家生奴才”,她的父母是贾府南京房产的保安,她的哥哥是贾府的采购,嫂子是负责给贾母洗衣服的主管,全家人世世代代给贾府为奴,相当于签了终身合同。她不像袭人这种外面买来的,随时都有权利辞职,鸳鸯的身份决定了她对贾府的依赖关系更强,更容易被拿捏。
从前面强抢石呆子扇子的事就能看出来贾赦是个什么货色,他看上的东西,得不到绝不罢休。他派了自己的老婆邢夫人和儿媳王熙凤,去找鸳鸯的哥哥嫂子提亲。并放出狠话来:你鸳鸯要是不嫁,我让你死路一条,你在贾家我让你没好日子过,你想出这个门嫁人,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鸳鸯也没有好家人,她的哥嫂是那种千方百计从她身上榨取价值的人,一想到鸳鸯当了姨娘,他们有好处可捞,就喜不自胜地跑去劝婚,直接被鸳鸯骂了个狗血淋头。
鸳鸯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贾母。
于是,鸳鸯挑了一个人多的时候,上演了她的抗婚大戏。
鸳鸯和她嫂子说,就算提亲,也得先回明贾母。嫂子一听,以为她同意了。
那天,当她的嫂子带着她去见贾母提亲,鸳鸯看到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以及众姐妹围了贾母一屋子时,心里顿时喜之不尽。拉着她嫂子,就到贾母跟前跪下,声泪俱下地将大老爷如何逼婚的事说了出来,表明自己想一辈子伺候贾母,发誓永远不嫁人,并把头发剪下来半绺,以此明志,书中原文是这样写的:
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这一场抗婚大戏,场景是精心选择的,气氛是认真营造的,环节是提前设计的,看完只想送给鸳鸯八个大字:抗婚斗士,有勇有谋!
她冲破一切,抗争到底的决心,也让在场所有人无不震撼。贾母当时就气的大发雷霆,揭穿了贾赦夫妇的算计,平息了这场荒唐的逼婚事件。
以贾母对鸳鸯的倚重,鸳鸯完全可以私底下去求贾母庇护,贾母虽然年迈,但并不昏聩,大概率还是会保护她的。
但是鸳鸯为啥一定要平地一声雷,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抗婚呢。我觉得原因有三。
首先,贾赦的是什么为人,她太了解,不嫁已经是得罪了他,哪一天贾母走了,贾赦对她的报复是一定会来的,所以干脆撕开,让矛盾公开化,将来对自己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这也是她刚烈性格的体现。
其次,鸳鸯作为弱势群体,把事情扩大化处理,有了公众监督,更能有效推动事情进展。无论是剪头发明志,还是发誓一辈子不嫁人,都强烈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赢得舆论同情,也让贾母更有立场帮她主持公道。要知道,贾赦要娶她的事,事先可没跟贾母沟通,离休老干部最要面子和尊重,贾母保全她,其实更是当着众人的面保全自己的面子。
如果职场遇到性骚扰的女性都有鸳鸯这种勇气和智慧,随意伸出来的咸猪手或许能少几只。
再次,这也是鸳鸯借机故意表达她的“女性独立宣言”。作为职场女性的鸳鸯,其实有着超越时代的爱情观,结婚成家并不是她的人生必选项,委屈求全给人做小也不符合她的价值观。但是身边这些人可不理解她,他们认为,你不肯跟贾赦,那么换个宝玉、贾琏你一定肯。王熙凤、平儿、袭人对她的调侃,无不刺伤了鸳鸯的自尊心。所以她说:“我这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不只是为达到抗婚的目的,也是为了争回脸面:唉,你们当宝贝的人,老娘可谁都不爱!
鸳鸯抗婚,是她命运的悲惨一幕,却也是她人格的高光。鸳鸯抓到的是一手烂牌,却打出了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
然而,如此刚烈勇猛的鸳鸯,给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两次脸红。一次是她撞见司琪和表弟的私情,司棋去求鸳鸯别说出去,鸳鸯自己“先红了脸”,答应给对方保守秘密。一次是她和平儿聊天中,聊到王熙凤的妇科疾病,也“红了脸”。她清纯自爱,因此也绝不受别人半点玷污,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和决绝。
从来不要小看一个自尊自爱的普通女孩,她捍卫权益和尊严的样子很美。
当好女孩遇到职场性骚扰,没有什么推拉纠缠暧昧的空间。如果不想吃性别红利,就是要立场鲜明,态度刚烈,姿势优美,撕得痛快!
后八十回,高鹗续书给鸳鸯安排了一个悲惨结局:贾母去世后,鸳鸯深知自己无法逃脱贾赦的迫害,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她选择了悬梁自尽,以死明志。我看后八十回总带着遗憾与质疑的心态,但是对鸳鸯这个结局倒毫不意外,这,确实是鸳鸯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