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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光棍和他的84200块

他曾在那个冬夜里,站在汉城湖畔的寒风里等了我一晚上,也曾蹬着三轮车,载着我,在暗夜疾驰,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亲手煮了一碗面给

  他曾在那个冬夜里,站在汉城湖畔的寒风里等了我一晚上,也曾蹬着三轮车,载着我,在暗夜疾驰,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亲手煮了一碗面给我吃。

  也曾在老家堂弟的葬礼上,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笑着说:“你这鬼子怂,咋把我们都写到了你的文章里。”那表情没有半分责怪,反倒流露出些慈爱。

  他就是我曾多次提过的八万叔,一个勤劳、善良的老光棍。

  我们村是典型的陕南山村,虽不大,人却住得散。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就近的表叔家玩。

  离表叔家不到五十米,是一座矮小的三间土坯房。据说以前是生产队的公房,后来被八万叔家买了下来,成为他的住所。

  八万叔屋后是一棵巨大的毛栗树,属于我家和一个堂叔家共有。屋子靠后坡的窗外是一片竹林,林子小而密,一竿竿碧竹直插云霄。茂密的竹叶常在秋冬的风里飒飒作响。

在表叔家玩,有时看到八万叔门开着,我也会溜进去玩。

  屋里常常处于一种极度杂乱状态。几口刚做好的棺材摞起来,或有一口还没完工,地上满是刨木花,锛子、斧头、凿子、锯子、墨斗、卷尺随意在身边摆放着,让人无处下脚。

  如果有幸穿过堂屋,进入他的卧室,便可以看到各种破旧的电视机、收录机、留声机外壳,和修家电为生的父亲的工作室别无二致。因为收破烂也是八万叔的另一职业。

  小时候,经常看到他身穿一身黄布衫,黑裤子,脚踩黄胶鞋,骑着破旧的二八大杠,外出收破烂。和其他收酒瓶子、纸箱、旧书的破烂王相比,八万叔更喜欢这些他人不要的旧家电。家里电烙铁、万用表等工具一应俱全,旧电器带回来,可以拆开来自己捣鼓。

  不过,这些东西我家都有,我并不是很感兴趣,倒是八万叔凌乱的床头常有一摞摞的小说,这才是我最喜欢的。

  我曾向他借阅过一本描写旧社会风尘女子的自传体小说《青楼恨》,书里那个黑暗而残酷的世界深深震惊了我。

  当然,八万叔也有一些比较诗意的书,如一本抱瓮老人编辑的《今古奇观》,里面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王娇鸾百年长恨》等故事,直到几十年后,才知道这些故事节选自《三言二拍》。

  也正是因为这些意外获得的文学书籍,才让我从小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时候去,会看到八万叔用搪瓷碗端着一碗剩饭,坐在门槛上,往嘴里扒拉。

  八万叔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从不见他有烦恼。但大人们常传言,八万叔有时候想媳妇,会一个人偷偷地哭。

  有一次,和本家的一个堂弟媳妇吵架,对方嘲笑他这么大年龄还是光棍,他从破旧的屋里翻出一叠存折,吼道:“我有84200块钱,你有吗?”

  在当时那个年代,8万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村里人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平时破衣烂衫,老是吃剩饭的光棍居然那么有钱。

  于是,张八万这个外号逐渐取代了他的本名。不过,因为八万叔没媳妇这个缺陷,使得人们对他并不敬畏。

  有些刻薄的妇女见了八万叔,常开玩笑,说:“八万啊!你说你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啥?你咋不出去嫖呢?”

  也有人私下议论:攒那么多钱,又没有老婆儿女,以后还不是侄女们的。

  的确,八万叔弟弟有三个女儿,八万叔待她们也极好。

  后来他买了摩托车,赶集时,也会捎上弟媳妇和侄女们。一些好事者见了,又在偷偷传播他们之间有暧昧关系。

  虽然八万叔对侄女们很好,但却未必有用。有一年,他骑车出去卖破烂,在夜村镇不知被谁撞倒了,摔断了胳膊,在地上躺了半天,直到被路过的熟人认出,通知了村里人,才将他弄回了家。

  在那以后的八十天里,八万叔那七十多岁的母亲每天做好饭,送过来,一口口喂给自己这五十多岁的儿子,并没有看到侄女们的身影。

  这些年,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了,八万叔在家存身不住,也跟着村里人,来到了西安,蹬三轮车拉货为生。

  记得八万叔载我回汉城湖畔简陋的出租屋的那天晚上,我曾问过他一个问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八万叔本来正坐在那里,端着碗面汤在小口地喝着,闻言一愣,神色黯然起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半晌没言语,屋里一时静得可怕。

  几年过去了,如今我也近四十,成了村里人眼中标准的老光棍。我也终于能明白八万叔的感受了。

  他和无数老光棍一样,肯定不止一次思索过那个问题。但那个问题本就无解。

  也许每日蹬着三轮车,多赚一二百块钱,才能让他多一分安全感,忘却未来将孤独终老的苦恼。

  “你也别幻想找对象了,好好攒钱,未来我让子涵养你。”妹妹常对我说。

  她说的子涵是我外甥女,我亲眼看着她长大,当年无数次在早晨拉着她的手,送她去幼儿园,到晚上再把她接回来,给她买各种零食吃,在她哭闹时哄她玩。

  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她也是个大姑娘了,每次去,都能感觉到她的冷淡和沉默寡言。这种冷淡,不但是对我,也对父母。

  长大后的苦恼,繁重的功课,使她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笑,无忧无虑地哭。

  “娃长大了,只要能养得了自己,那就不错了。”我对妹妹苦笑道。

  也许在八万叔心里,也清楚地知道那些什么侄女、外甥之类的未必可靠,她们的存在,不过是给自己孤独苍老的心些许安慰罢了。

  但保留着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希望,也能让自己有勇气继续面对这残酷的世界吧。

  毕竟,这世上离了谁,我们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后记:八万叔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另一篇《我们村一半人都靠三轮车吃饭,西安汉城湖畔的那群农民工们》俟发表在同名公众号上,欢迎前往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