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庆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科研基地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内容提要:在现代社会中,历史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欲望开始成为整个社会普遍的精神状况。资本的出现,使得人类对财富的无止境追求成为可能,这也意味着现代人将永远生活在存在的焦虑之中。资本增殖的本性是一种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的展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这一资本增殖的逻辑( G—W—G') 。但是,现代社会的金融资本主义却超越了这一增殖逻辑的合理性界限,将资本自身增殖的中介完全虚拟化,由“G—W—G'”直接转变为“G—G'”。这种资本直接增殖的模式,导致的是一种财富增长的幻象,势必将整个现代社会推入到欲望的深渊。
从理论外观上看,马克思的《资本论》毫无疑问是一部典型的政治经济学著作。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也宣称,“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这无疑会强化人们将马克思《资本论》看做是纯粹政治经济学著作的判断,而忽视对《资本论》的存在论或形上意义的揭示。此外,我们经常把马克思《资本论》中的“批判”理解为社会历史批判,亦即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具体历史批判。这种理解当然是正确的,马克思超越传统批判哲学的地方也正在于此,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形而上学批判是对立的,正好相反,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批判内蕴着形而上学批判。换句话说,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形而上学批判是统一的。《资本论》所具有的这种人道主义价值取向是其区别于纯粹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的显著性标识。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想把《资本论》解读成一部存在论著作,更不是想把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批判还原为“形而上学批判”,而只是想揭示《资本论》所具有的形上意义。因为,只有当我们上升到形上意义的高度,才能更加清晰、透彻地理解《资本论》的理论旨趣,而不至于迷失在《资本论》中的事实材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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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与历史形成的需要
在任何社会形态中人都是有欲望的,正如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也都存在着货币、资本和市场。但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欲望和其它社会形态中的欲望却有着本质性的区别。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一版序言中明确指出: “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2〕这意味着,马克思研究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有一个根本的前提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我们在研究“欲望”的时候,也必须将这一问题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大前提之下,否则对“欲望”的研究就有可能成为抽象的。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以下简称《大纲》) 中区分了“自然的需要”和“历史形成的需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欲望的产生和“历史形成的需要”密切相关。马克思说: “资本作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驱使劳动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因而个性的劳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而在这种发展状况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了; 这是因为一种历史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3〕“自然的需要”和“历史形成的需要”是两种具有本质性差异的需要形式。何谓“自然的需要”? “自然的需要”就是人作为生物体存在的本能层次的需要,它是维持人的基本的生存的需要,只要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需要就是必须的。这一点在动物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和突出,动物身上的需要只能是自然的需要,动物终其一生都在为这种需要而努力。如果说“自然的需要”是维持人类本身再生产的必要的需求,而“历史形成的需要”则是超越本能需要的欲望。“自然的需要”的放大,我们可以称之为“贪欲”,但它并不是对“自然的需要”的超越,依旧是自然的产物。贪欲在没有货币的情况下也是可能的。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欲望表现为对一般财富的追求亦即致富欲。致富欲望本身则是一定的社会发展的产物,而不是与历史产物相对立的自然产物。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不仅是致富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是致富欲望的源泉。
“欲望”只有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才真正地诞生,并获得了它全部的意义。这是因为历史形成的需要即欲望通过货币和资本在现代社会中彻底地实现出来。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犹太人要想获得真正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马克思这里所谓的“犹太精神”指的是犹太人在经商牟利的活动中表现出的唯利是图、追逐金钱的思想和习气。“实际需要、利己主义”就是犹太精神的基础。马克思指出: “实际需要、利己主义是市民社会的原则; 只要市民社会完全从自身产生出政治国家,这个原则就赤裸裸地显现出来。实际需要和自私自利的神就是金钱。”〔4〕因此,犹太精神的实质归根到底就是对“金钱”的崇拜,这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精神实质。“金钱是以色列人的妒忌之神,在他面前,一切神都要退位。金钱贬低了人所崇奉的一切神,并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金钱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独立自在的价值。因此,它剥夺了整个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固有的价值。金钱是人的劳动和人的存在的同人相异化的本质; 这种异己的本质统治了人,而人则向它顶礼膜拜。”〔5〕“金钱”为什么能够在现代社会中获得“神”的地位,受人顶礼膜拜? 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引述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表明了这一原因: 金钱作为货币具有购买一切东西的特性,货币的特性的普遍性是货币的本质的万能,它被当成万能之物。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写道: 金钱或货币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 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它是有形的神明,它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特性变成它们的对立物,使事物普遍混淆和颠倒; 它能使冰炭化为胶漆。”〔6〕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一种颠倒黑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为货币占有者所拥有。“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7〕正是由于货币具有这样的“神力”,所有的人都在追逐金钱,膜拜金钱。因为他们坚信: “凡是我作为人所不能做到的,也就是我个人的一切本质力量所不能做到的,我凭借货币都能做到。”〔8〕
在基督教时代初期,奥古斯丁曾经谴责了三种罪恶的欲望: 金钱、权力和性。对金钱和财富的贪婪是令人堕落的主要罪恶中的一种,对权力的贪婪和性的渴望是其它两种罪恶。在现代社会中,对权力的贪婪和性的渴望都可以转化为对金钱和财富的欲望。“货币的力量多大,我的力量就多大。货币的特性就是我的———货币占有者的———特性和本质力量。因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绝不是由我的个人特征决定的。我是丑的,但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我并不丑,因为丑的作用,丑的吓人的力量,被货币化为乌有了。”〔9〕所有的欲望都将汇聚成一个欲望: 致富的欲望。因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一切。中世纪时期,对荣誉的渴求凌驾于人类的所有欲望之上,为荣誉和光荣而奋斗成为美德和光荣的试金石。中世纪的骑士风气就是对“为荣誉和光荣而奋斗”的精神的弘扬。在文艺复兴时期,对荣誉的追求更是占据了主导意识形态的地位。随着教会影响的衰落,贵族理想的拥护者能够利用大量的古希腊罗马文本来颂扬对荣誉的追求。但是对金钱的追逐在这一时期也逐渐获得了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合法性地位。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道德和意识形态背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转变,英雄主义迅速覆灭。“英雄主义理想的毁灭,只能恢复耻辱式的平等,即奥古斯丁所指的赋予对金钱的热爱、对权力欲和荣誉欲( 更不用说正当的欲望) 的平等。事实上,不到一个世纪,攫取欲和与之相关的活动,例如,商业、银行业,最后是工业,由于种种原因得到了普遍认可。”〔10〕欲望开始成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的精神状态。这是因为资本主义使人类欲望的无止境和无限度成为可能。个人拥有有形的、特殊的财富终归是有限的,但人类对一般财富的追求却可以是无限的,因为人类可以无限制地拥有金钱和货币。“货币不仅是致富欲望的一个对象,而且是致富欲望的唯一对象。这种欲望本质上就是万恶的求金欲。致富欲望本身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欲望,也就是说,它不同于追求特殊财富的欲望,例如追求服装、武器、首饰、女人、美酒等等的欲望,它只有在一般财富即作为财富的财富个体化为一种特殊物品的时候,也就是说,只有在货币设定在它的第三种规定上的时候,才可能发生。”〔11〕马克思这里所说的货币的“第三种规定”就是货币作为资本。资本的本性是“增殖自身”,资本增殖的逻辑所展现的正是欲望逻辑的现实化。对于金钱的欲望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所造成的现代人唯一的真正需要,因为这种制度使得金钱能够购买一切,权力、名望、地位、荣誉,甚至亲情和爱情。
“资本主义世界的真正上帝是金钱。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欲,变成支配一切的东西,而一切价值都以金钱来表示。工人、资本家也一样,都想得到更多的金钱,但是即使工人的工资得到了提高,他仍旧被非创造性的劳动所奴役。”〔12〕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悲惨的生活境遇阻挡不住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相反富裕的生活条件、对金钱的欲望反而使工人阶级逐渐丧失了自己的阶级意识。人们会沉浸在这种异化中,而不想超拔出来。人们不是想推翻资本家的统治,而是都梦想成为资本家。资本意味着权力、魔力和欲望的实现。从根本上来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对人的控制。现代社会的人们遵循着利益最大化的法则,每个人都按照成本—报酬这种计算的方式实现着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在欲望的催逼之下,人们永远不可能停下追逐金钱的脚步。“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永远处于一种相对的贫困和一种相对收入差距的逻辑驱使下,人们对利益最大化的奋斗永远没有止境,也就意味着永远在焦虑、紧张,永远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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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形而上学何以可能
海德格尔曾经指出,如果想集中考察一个时代,只需要考察那个时代的形而上学就可以了。我们的时代被称为“资本的时代”,那么,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理论表征的形而上学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而上学呢? 我们可以明确地称之为“欲望形而上学”。
“资本主义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就是永不停歇、贪得无厌地榨取财富的强烈需要。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无穷欲望,是因为财富与权力是不可分割的。资本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指挥他人和让他人服从的力量,这就是权力。”〔14〕对马克思来说,资本是一种权力,即资产阶级社会中支配一切的权力。“有了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决不是就具备了资本存在的历史条件。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 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因此,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15〕货币转化为资本的一个前提性条件就是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力是一种特殊的商品,是一种能够创造价值的商品。资本要想实现自身的增殖,就必须支配和控制雇佣劳动。资本家通过具体的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剥夺和攫取了工人所创造的超出其工资(必要价值) 的剩余价值,这一部分价值是工人的无酬劳动所创造的。因此,资本“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16〕,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意味着对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剥削和劫掠。资本的这种权力“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17〕。换句话说,资本的这种权力不仅仅是某个资本家的权力,而是成为了整个资本家阶层亦即资产阶级的权力,是资产阶级社会中支配一切的权力。
“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18〕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这种决定性和支配性地位的“生产”就是“资本”。资本影响和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基于资本所形成的雇佣劳动关系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在此意义上,资本变成了万物的尺度,现实中的一切都必须在资本面前为自己的存在权利作出合法性辩护。资本摇身一变成了现实中万能的上帝。资本作为黑格尔绝对理念的化身成了另外一种形而上学———资本形而上学。虽然自黑格尔以来,“拒斥形而上学”就逐渐成为西方哲学的主流,包括马克思在内,尼采、海德格尔、卡尔纳普、维特根斯坦等一流哲学家都对传统形而上学展开了猛烈地批判。黑格尔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更是首当其冲,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把这一过程称为“绝对精神的瓦解过程”。但是,正当人们认为传统同一性形而上学被彻底终结而欢呼雀跃的时候,真正的同一性的形而上学却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生活领域中复活了。
理性同一性形而上学虽然造成了“形而上学的恐怖”,但其仅仅是以概念的形式在思想领域里起着统治作用。而资本形而上学对人的控制不仅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种政治制度、经济体制和生产方式对人的控制。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存在状态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实质上就是“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毫无疑问,这里所谓的“物的依赖性”指的就是对“资本”的依赖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曾经指出: “在现代,物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偶然性对个性的压抑,已具有最尖锐最普遍的形式。”〔19〕人的本质被降低为物的本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异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的这句话用最简练的语言表明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 “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20〕资本作为一种权力,是一种强大的同一性控制力量。它和传统的理性形而上学遵循着同样的逻辑———“同一性”逻辑,因而,它在现实社会中起着抽象统治的作用。资本在现代社会中获得了一种类似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本体”的地位。资本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规范人们全部思想和行为的根据、标准和尺度,它成为了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绝对精神”。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把人们的异化劳动颂扬为一种职业精神,把对金钱和资本的追求,美化为一种自我奋斗; 把人们的物质欲望的满足,描绘成一种成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把人们的奢靡的生活方式美化为贵族式的高雅和教养。它使我们每个人都坚信,资本主义社会为我们提供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好、最平等的自我实现的机会。在这种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笼罩之下,我们不仅意识不到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本质异化,而且还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种资本的文明,并且宣称这是人类“历史的终结”,因为我们无法设想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制度。
资本之所以能够对所有人包括资本家和工人都能够形成控制和奴役,就是因为资本能够实现和放大人的物质欲望。马克思明确指出: “资本作为财富一般形式———货币———的代表,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限制的和无止境的欲望。”〔21〕由于资本增殖的需要,就必须使人的物质欲望得以膨胀,从而由传统社会的禁欲主义转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纵欲主义。我们所熟知的“以消费来拉动内需”就是这一欲望逻辑的具体体现之一。在现代社会中,人的欲望展现出一个迄今为止最大的可能性空间,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欲望空间是无穷大的。正是在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前提下,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才能获得高速发展,资本也才能获得更多的增殖。从人性的角度来讲,“欲望”也许是构成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原动力。资本不仅是人的欲望扩张的巨大推动力,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种无止境。追求发财致富的欲望,“因此力图无止境地提高劳动生产力并且使之成为现实”〔22〕。资本作为一种欲望的形而上学,其结果必然是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此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23〕
“一方面,人的欲望的扩张不断地推动资本的积累; 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又使人的欲望空间不断扩张。实际上,欲望和资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24〕资本就是欲望,欲望就是资本。欲望形而上学构成了现代社会的形上本性。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深刻地指出: “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丧失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致命后果,即在这个过程中,资本获得了独立性和个性。”〔25〕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断扩大商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本家只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表面上看起来,是资本家奔走于世界各地,而实际上是资本遵循资本增殖的逻辑到处安家落户。“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26〕活动着的个人丧失了独立性和个性,被资本所统治。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都被欲望形而上学所支配。为了所谓的“欲望”的实现,现代人放弃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或者说根本发现不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整个现代社会都被卷入到欲望的逻辑之中。
欲望通过资本得以迅速地在现代社会蔓延开来,成为我们时代的精神症候。作为现代社会发展原动力的资本增殖的逻辑使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得以可能。“利润的最大化”是资本增殖的本质性要求,这种积累财富的欲望成为整个人类社会共同的追求。虽然工人和资本家处于社会不同的两极,但两者具有相似的行为倾向: 都极力想获得社会中的货币财富。这种贪婪的态度会从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快速渗透至最底层,并且统一了现代社会的集体认知。当“积累资本的欲望”成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共同追求的时候,从而也就构成了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根本的推动力。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巨大发展,它所创造的物质财富比以往人类社会所创造的总和还要多,这一切都要归因于现代社会“积累资本的欲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资本主义这种飞速发展形容为“巨大的跳跃式的扩展能力”和“热病似的生产”。从马克思所处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到现在,以“资本的增殖逻辑”为根本推动力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逐渐偏离了合理性的增长逻辑。我们必须以《资本论》所提供的思想为理论依据,揭示当代资本主义疯狂的、热病似的增长逻辑,在现实性的意义上对欲望形而上学展开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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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与欲望形而上学批判
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资本论》所揭示的资本无限增殖的逻辑,正是人的欲望无穷膨胀的体现,是一种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马克思的形而上学批判不是以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来取代旧的形而上学,而是从根本上拒斥和超越形而上学。因此,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仅揭示了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及其逻辑,并且对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展开了激烈的批判,试图从根本上超越同一性形而上学对人类的控制。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G—W—G'”这一资本增殖的逻辑,但是这一逻辑只是基于货币转换为资本的简单模式给出的公式。实际上,这一公式中的“W”并非简单地指一种“商品”,而是一个生产过程。换句话说,“W”指的是资本的循环过程的第二阶段“W…P…W'”。“资本家用购买的商品从事生产消费。他作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者进行活动; 他的资本经历生产过程。结果产生了一种商品,这种商品的价值大于它的生产要素的价值。”〔27〕因此,货币资本循环的公式是: G—W…P…W'—G'。在这里,我们必须强调这一公式。强调这一公式的意义并不是让我们清楚这一资本增殖的逻辑,而是让我们明白这一公式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合理性界限。正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揭示了理性的边界,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资本论》揭示了资本的边界。康德指出理性一旦超越自己的边界进行形而上学的误用,就会导致先验幻象。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一旦超出“G—W…P…W'—G'”这一货币资本循环的公式,就会陷入财富增长的幻象。
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是 19 世纪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论》写作所依据的主要是英格兰的社会状况。马克思通对英格兰工业资本主义的考察,发现了“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 “社会的财富即执行职能的资本越大,它的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从而无产阶级的绝对数量和他们的劳动生产力越大,产业后备军也就越大。”〔28〕马克思的结论和亚当·斯密等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之间却出现了矛盾。因为根据亚当·斯密的观点,资本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整个社会的财富就会得到更大的增长,这种财富的增长将会惠及全体人民。而现在,马克思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工人阶级生活悲惨的世界,这促使马克思去追问工人阶级生活的苦难根源在哪里。马克思指出,那是因为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剥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谋求建立一种高福利国家,他们在第一次分配之后,通过高税收等其他方式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分配,实现全体人民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这使我们很难再通过剥削去指责当今的资本主义制度。罗尔斯在其著作中,倡导一个能够最大程度增进最不利者利益的理想正义社会,更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代资本主义解决了,最起码是在努力地解决马克思所谓的剥削问题。
实际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和危机还不在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因为这一矛盾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经得到了很大缓解。对于当代资本主义来说,最大的危机在于偏离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轨道,陷入了资本增殖的幻象,从而堕入了欲望的深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展现的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在当代社会中愈演愈烈。同马克思时代的工业资本主义相比,当代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是金融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的实质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本性,它只是将资本主义的欲望形而上学推到了极致。在早期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增殖的公式是: G—W … P …W'—G'。W…P…W'指的就是工业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资本的增殖的根源是工人在生产领域中实现的。如果我们将资本的增殖逻辑“G—W…P…W'—G'”简约化为“G—W'—G'”,容易给人造成资本的增殖发生在流通领域的错觉。马克思在《资本论》第 1 卷中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 资本的增殖是工人在生产领域中所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部分,它是在生产领域而不是流通领域中产生的,只不过资本的增殖需要通过流通领域将其实现出来。马克思说: “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29〕当我们把“G—W…P…W'—G'”简约化为“G—W'—G'”,就会面临把剩余价值的产生问题从生产领域转移到流通领域的风险,从而把资本主义社会当中的“剥削”问题给消解掉。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对剩余价值理论的重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他认为由于流通领域存在着不同的“价值体系”,这些价值体系之间的商品交换最终导致了剩余价值的产生。因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应该转变为全世界消费者联合起来。
自 20 世纪 70 年代以来,全球范围内都开始产生了“资产证券化”浪潮,衡量一个企业的资产首先要看的就是它的股价。金融资本主义开始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的本质性特征。实际上,在早期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也存在着金融资本,马克思将其称之为“高利贷资本”。但是为什么不把那时的资本主义也称为金融资本主义呢? 这是因为那个时期资本增殖的逻辑是工业资本主义式的,而我们当今社会的资本增殖模式却是金融资本式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存在着三类资本: 工业资本、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增殖逻辑是“G—W …P…W'—G'”,通过工业生产过程发生资本的增殖,商业资本通过购买工业生产的劳动产品获得利润,高利贷资本通过把钱借贷给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获得利润,无论是高利贷资本,还是商业资本如果想产生增殖都离不开工业资本的生产过程,也就是说离不开“W…P…W'”。但是金融资本主义把资本这一增殖的过程给简约化了。我们时代的金融资本如果想获得增殖,不单单可以通过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实现,它完全可以自身实现增殖。
资本不通过实体经济,以其自身的运行而发生增殖,标志着金融资本主义的诞生。
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兴起,“G—W … P …W'—G'”逐步被简化成“G—W—G'”,并且其中的“W”逐渐被虚拟化,直到直接出现“G—G'”的资本增殖模式。〔30〕现今的金融资本,对进行实体经济的投资获得收益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们热衷的是资本炒作,用钱来套取更多的钱。一旦资本增殖的逻辑由“G—W…P…W'—G'”转变为“G—G'”,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超越了自己的合理性界限,欲望形而上学被膨胀到了极致。“在这种虚拟的‘新经济’中,资本炮制了一种幻觉,仿佛它可以在没有劳动介入的情况下自我繁荣。”①人们不再把辛勤劳动当做美德,而是把资本的投机当做能力的展现。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欲望的癫狂之中。仅靠诸如新教伦理之类的道德法则来规范人的欲望,随着神圣的去魅,已经不再可能。“有一种看法,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在 17 世纪期间变得根深蒂固,即人们不再相信能够用道德教化式的哲学和宗教戒律来约束人类的破坏欲。必须寻找约束人类欲望的新方法。”〔31〕文艺复兴虽然使人类摆脱了神圣性的奴役,但却将人置于自己欲望的控制之下。
霍布斯、培根、洛克、休谟、爱尔维修等许多大思想家都在寻求压制或驯服欲望的解决之路。但是,“考虑到这样的不容忽视的事实,即人类是永不安宁的、充满欲望的并受欲望驱使的动物,那么压制欲望和驯化、利用欲望的解决方式都缺乏说服力。压制欲望是以假想的方式逃避问题,而更具现实性的驯化、利用欲望的解决方式,其转变过程与炼丹术一样神秘”〔32〕。当这些大思想家们试图解决欲望的时候,仅仅是早期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尚未发展到金融资本主义。也许当时的社会还可以通过新教伦理、通过权力的压制或者通过欲望与欲望之间的制衡来控制、利用和驯化欲望。即使效果不是那么理想,但毕竟还处在合理的发展界限之内。在我们的社会,不仅所有的欲望都转化为对金钱的欲望,并且这种欲望被放大到极致。在我们的时代,对于资本增殖来说,生产过程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2015 年全球五百强企业排行榜前十名中,有七家都是银行保险类企业,并且占据着排行榜的前六位。“G—G'”的资本增殖模式已经冲破了资本增殖的合理性界限,所产生的只能是财富增殖的幻象,它会把整个资本主义推入到欲望的深渊。资本主义社会的欲望形而上学逻辑把现代人整个都卷入到了对欲望的追逐当中,人的本质完全被物化了,人所具有的“神性”的本质消失殆尽。我们很难看到“崇高”“自由”和“诗意”,充斥着这个世界的是“卑污”“催逼”和“算计”。
实际上,马克思已经找到了彻底消解欲望形而上学的道路,那就是瓦解“资本”。资本作为人类“欲望”的现实化,正是欲望形而上学的秘密所在。资本赖以生存的前提是“私有财产”,所以马克思认为扬弃人的异化和扬弃私有财产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正是在“财产权”这一问题上,资产阶级思想家们和马克思发生了根本性的分歧。在马克思看来,“财产权”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根源,而资产阶级思想家们则一致认为“财产权”是现代社会中人们基本权利和自由的保障。就当前社会发展的现状来看,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们无法抛弃资本,世界各国也依然会热衷于资本增殖所带来的经济发展。这也决定了人类至少暂时无法选择马克思的釜底抽薪式的方法。但是,当代社会必须坚守住资本的合理性界限: 资本的增殖必须通过实体经济的生产( G—W…P…W'—G') 。一旦人类社会完全堕入到资本增殖的幻象( G—G') 中,等待人类社会的将不仅仅是所有的一切沉浸到金钱的冰水中,连现代社会的最后一丝先验的道德规范都将荡然无存。当我们被这个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所控制,并津津乐道股票、基金和理财的时候,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就已经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暂且抛开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增殖的方式是否合理不谈,资本文明也必将导致资本主义的自我毁灭,当然也包括人类文明的毁灭。这是因为,按其本性来讲,资本主义理性的计算乃是谋取利润,其资本增殖的逻辑会榨干地球最后一点资源。根据丹尼尔·贝尔的论断,当代资本主义已经逐步挣脱了新教伦理的限制,“节制”不可能再出现在资本主义的字典里。如果没有以资本增殖所支配的“热病似的生产”,可持续发展是可能的。但是,资本无限制和无止境的增殖和人类欲望的极度膨胀必将造成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性掠夺。按照如今的自然资源开采和地球污染速度,人类还能持续多长时间将成为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如果资本的文明是人类终极文明形态的话,那也只是人类自我毁灭的前的狂欢派对。
注释及参考文献
①诸如社会上流行的“传销”就是资本增殖的中介“W”被虚拟化的表现。对于传销而言,传销的东西是什么是无所谓的,它只具有符号性的意义。
〔1〕〔2〕〔15〕〔16〕〔26〕〔28〕〔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5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10、8、198、611、269、742、193 页。
〔3〕〔11〕〔18〕〔20〕〔21〕〔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 286、174、48、114、297、305 页。
〔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 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52、52 页。
〔6〕〔7〕〔8〕〔9〕马克思: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 144、144、144、143 页。
〔10〕〔31〕〔32〕赫希曼: 《欲望与利益———资本主义走向胜利前的政治争论》,李新华、朱进东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 5、10、15 页。
〔12〕宾克莱: 《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中变化着的价值观念》,马元德、陈白澄、王太庆、吴永泉等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 70 页。
〔13〕孙利天、黄杰: 《寻求根基性的存在经验》,《社会科学辑刊》2014 年第 3 期。
〔14〕海尔布隆纳: 《资本主义的本质与逻辑》,马林梅译,北京: 东方出版社,2013 年,第 18 页。
〔17〕〔23〕〔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2 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46、36、46 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 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 515 页。
〔24〕俞吾金: 《实践与自由》,武汉: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 344 页。
〔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6 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31 页。
〔30〕本赛德: 《马克思主义使用说明书》,李纬文译,北京: 红旗出版社,2013 年,第 161 页。
(文章来源:《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5期)